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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亦风回到书房门口的时候,符雅还提着灯笼站着,满面惊诧:“方才那个……是西瑶的段青锋?”

    程亦风苦笑了一下:“他说他是,小姐也说他是——我方才看他,的确如小姐所说,荒唐透顶。看来他必然就是段青锋了。”

    只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符雅会意,也领情,微微笑了笑,道:“段世子来找大人,所为何事?”

    程亦风请她进屋,看看依然熟睡的童仆,只能抱歉怠慢,又把她带来的书放回架上,才将这天从头到尾的怪事说了一回:从段青锋自*居“卷款潜逃”开始,到冷千山全国通缉两青年,到魏进认出那两人是玉旒云和石梦泉,再到段青锋突然来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天之内转了几个来回。符雅听得瞪大了眼睛:“今年中秋,凉城可真热闹啊!”

    程亦风苦笑道:“热闹归热闹,热闹完了可就是个烂摊子——这位段世子也真是!就算是定下盟约之前不想被樾人知道,也不必搞出这许多名堂来,如今惹得冷千山大动干戈……我要如何收拾才好?”

    符雅看到案上的帛书,拿手指捻了捻,又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云蚕丝帛,曼佗罗香墨,看来果真是西瑶禁宫之物。”

    程亦风看她如此举动,失笑道:“怎么,莫非符小姐还嫌这真真假假的不够混乱,想告诉我说那玉旒云和石梦泉才是真的,这个段青锋反而是他们派来使障眼法的?”

    符雅道:“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这个段青锋应该假不了。再说玉旒云派个假西瑶王子来和咱们结盟做什么?说不通呀——大人看他所提的结盟条件如何?”

    “依我看都无不可。”程亦风道,“满篇‘请求’来‘请求’去的,还真像是要做回我们的属国似的。太子殿下应该是赞成的吧。我倒是怕冷千山他们故意找麻烦……”

    符雅抿着嘴一笑:“对手是玉旒云的时候也不见大人这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没想到冷将军比玉旒云还厉害哩!”

    程亦风道:“玉旒云就算凶残,却是个堂堂正正的对手。我跟她交锋,那是各为其主。而冷千山那一伙儿……唉,把个国家闹得鸡犬不宁,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符雅道:“大人就别为冷将军的事心烦了,其实你不必先去找他澄清——你看,这盟书上所说的,都于我国有利处。不是实际的利处,也有脸面上的利处。既然段青锋不想把此事张扬出去,大人就只需和太子殿下禀报,然后由太子召集两殿,作急务处理。牵涉的人越少,就越不容易再横生枝节。若能尽快将盟约定下,就不怕将内情说出——到时候冷将军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难道他还当真去西瑶找人家的麻烦么?”

    程亦风一愕:“哎呀,我都被急糊涂了,怎么没想到?小姐说的没错,只要尽快把盟约定下了,一切都迎刃而解——晚了,冷千山手下什么人也‘认出’玉旒云来,可不把笑话闹大了!”

    符雅道:“我也是随便说的。大人看着能办,再好不过。”

    “能办,能办!”程亦风道,“符小姐真是程某的救星!”说着,到桌边坐下,铺开纸,打算写一封条陈,将这盟约的利害阐述明晰,次日好交给竣熙。符雅见童仆兀自昏睡不醒,就亲来伺候笔墨。同时,程亦风一边写,她就一边读,遇到不明的,就提出来质问,力求将这条陈写得滴水不漏。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那童仆才幽幽转醒,揉了揉眼睛,惊道:“咦?符小姐您什么时候来的?这是什么时辰了?”

    他本无心的一句话,却蓦地叫程亦风心里一虚,道:“你偷懒睡觉,还好意思问?快给小姐和我上两杯茶来!”

    童仆应声而去,出门没多远,又道:“哎呀,大人,是三杯茶!公孙先生来了!”

    “哎哟,凉城热闹,大人家里也热闹。”符雅笑着,同程亦风一同起身迎公孙天成。

    “夜这么深了,先生有急事么?”程亦风问。

    公孙天成点点头,面色阴沉:“老朽去查了查这几个月来探子回报的消息。玉旒云最后一次出现在樾国禁宫是上个月底的事。探子报信是十天一次,飞鸽千里。八月十日的信上说玉旒云还‘郊游未回’,倘若她七月底出发,快马加鞭,这时的确是应该到凉城了。只不过,若这样算她的行程,昨天的那场戏应该不是她的杰作。”

    “先生别再执着那场闹剧啦。”程亦风道,“那玉旒云也是假的呢!”当下,把段青锋不请自来的事又说了一回——他口干舌燥,暗暗埋怨童仆手脚不利索。

    公孙天成听了,诧异不已:“还有这种事?大人确信那就是段青锋么?”

    程亦风道:“他有一双绿眼睛,拿着西瑶皇帝的令牌,符小姐也见了他的面,鉴定出西瑶所用的丝帛和墨汁,应该是假不了的。”

    公孙天成道:“他说要结盟,都提了些什么条件?”

    “盟书在此,”程亦风道,“请先生过目。”

    公孙天成先一目十行地扫了一回,又细细研读。程亦风在一旁把他和符雅的计划告诉老先生:小范围解决此事,不让冷千山插手,待盟约定下,就说出事实真相。

    可公孙天成却边看边摇起了头来。

    程亦风道:“怎么,我的计划有何不妥么?”

    “不是大人的计划不妥当。”公孙天成道,“而是这结盟条件——未想到西瑶这蛮荒小国原来倒很阴险。”

    “此话怎讲?”

    公孙天成指着那满篇水灾海啸:“若西瑶是我属国,帮助他们兴修水利,赈济灾民,出银,出工,出药,出郎中,我朝都义不容辞。然而西瑶已经宣布独立了,此次又要作为另一个对等的国家来与我结盟。要让我们给盟国提供这许多帮助,实在……不合规矩。”

    “结盟就是双方得利嘛。”程亦风道,“西瑶水师步兵帮助我抵抗樾军,我国帮他们老百姓做些实事,也无不可。”

    “有西瑶水师步兵相助当然是好事。”公孙天成道,“不过,他们提出的这许多条件若真都照着做,那就好像把水蛭放到了自己身上,迟早要被吸干了血!”

    程亦风道:“晚生不明白先生的意思。我楚国是天朝大国,礼仪之邦,看到邻国百姓受苦,岂有袖手之理?过往左近小国如婆罗门、蓬莱,朝廷扶助他们,丝毫不求回报。如今西瑶要以兵队来回报,怎么反尔……”

    公孙天成打断了他的话:“大人应该知道我朝纵然苛捐杂税众多,依然国库空虚。为何花消如此之大,除了官僚庞杂冗余,贵族奢侈无度,僧侣泛滥成灾之外,这‘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帽子也累得我们不轻——蓬莱国来了学生,吃、住、用都由朝廷出,婆罗门国来了和尚,吃、住、用也都由朝廷出。长此以往,朝廷是挣足了面子,却也用空了荷包——如今西瑶可好,狮子大开口了,水利工程要我们修,旱涝灾害要我们赈,瘟疫疾病要我们医——这就是吃定了咱们上‘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最后这条允许他们的边民来我境内耕种,这更加是居心叵测了。依照大人的新法,他们开垦荒地,起初不需要交税。等过个三年五年,地也种熟了,该交税的时候,他们翻脸不认——那时,天江说不定都被西瑶划到他们自己国境里去了。玉旒云是真刀真枪地来明争,西瑶就使这种阴招来暗夺——结盟?哪里安了好心呢!”

    程亦风仔细想了想公孙天成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就此拒绝西瑶的提议,也……

    符雅替他道出了心中的忧虑:“虽然段世子说过,大家买卖不成仁义在,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然而,真能如此么?万一西瑶人转过头来跟樾国结盟了怎么办?”

    公孙天成自然也虑到了这一层:“盟要结,条件全都要答应——但是可以一条也不兑现。”

    “那怎么行?”程亦风惊道,“我泱泱大国,岂能有此无赖行经?”

    公孙天成道:“他不仁,我不义。看这盟书就知道了。西瑶本就是为了从我朝图些便宜才说结盟的,根本就没想要帮我们抗击樾人。甚至,听大人方才的经历,我看西瑶人暗里打算脚踩两只船——大人请向,他们若正正经经与我国议盟,便是让樾国知道了,又如何?樾国看到我两国结盟,只有更忌惮的。就算盟约不成,樾国记恨我两国,发兵来打,首当其冲的也是我楚国,与他西瑶有和干系?如此鬼鬼祟祟,必是因为他们盘算着,若和我国结盟不成,他们就可转和樾人狼狈为奸。如今的天下,除了那苟延残喘的郑国和未成气候的漠北蛮族之外,马马虎虎可以算是鼎足三分。西瑶的这股力量稍微弱一些。不过,在楚樾之争中,单凭我两国各自的实力,谁也不可能立刻就把对方吞了。但任何一方联合上西瑶,那就不同了。”

    符雅觉得公孙天成分析得甚有道理,惭愧自己年轻学浅,却满以为远见卓识地给了程亦风错误的建议。若非公孙先成及时来了,这一夜条陈写就,明天无论廷议如何,获利的都只有西瑶而已。“先生分析了这许多,符雅可不及先生缜密。不过,符雅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西瑶投到樾国那一边去。换言之,无论如何都需要与西瑶结盟。但先生若不答应这盟书上的条件,或者是心口不一,阳奉阴违,西瑶人不是傻瓜,怎么会听之任之?”

    公孙天成欣赏她能从一团乱麻中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答应条件是个权宜之计。。当务之急,是让西瑶人明白,只有和我国结盟共同对抗野心勃勃的樾人,他们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否则,一旦我楚国失陷,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西瑶。”

    楚国失陷,程亦风想也不敢想这事。

    “左右我夜里还要回宫去。”符雅道,“不如我去把这事告诉太子?连夜就定下来,明日再去两殿过个场?”

    “太子是要见。”公孙天成道,“不过,两殿、六部、翰林院——这程序就不用走了。反正我们只是要太子在盟书上用印,好去和西瑶使节有个交代。先将他们稳住了,再陈述厉害不迟。”

    “正是。”程亦风想,若当真经两殿、六部商议,翰林院起草诏书诏告天下,那时再出尔反尔,岂不成了笑柄?

    “而且这样也快些。”公孙天成道,“或许能赶在段青锋没走的时候……他这么急着要赶回西瑶去……”

    “先生又怀疑什么?”符雅问。

    公孙天成从怀里抽出通缉文榜来,抖开了:“你们真的相信这个玉旒云是段青锋叫人假扮的么?”

    “怎么?”程亦风道,“难道段青锋撒谎?我可没有跟他说那是玉旒云,他自己交代的——可见这事是他一手策划。”

    公孙天成道:“这才可疑。你都没有说,段青锋怎么会知道我们认出这是玉旒云?除非他自己也见过玉旒云了。”

    “那也许见过画像?”

    公孙天成笑道:“画像?樾国皇帝似乎是很想把玉旒云嫁出去,她的画像传到段青锋手里也不稀奇。但是,段青锋一个大男人,搜集石梦泉的画像做什么?”

    程亦风不响:段青锋有心袒护玉旒云?这算什么道理?啊呀!他心中猛然一紧:脚踩两只船!莫非段青锋是约了玉旒云南下商谈结盟的?

    公孙天成知道他想通了,于是也不再多说:“究竟是如何,还说不准呢。看看小莫那里会不会有动静吧!”

    以为将眼睛死死盯在所谓的奸细身上,就能找到玉旒云的行踪,公孙天成算是又走错一步。因为玉旒云这此出门,除了跟庆澜帝说过之外,旁人一概不知——就连玉朝雾皇后也以为妹妹是跟石梦泉打猎去了。

    当日在赵王府见到蟠龙佩,玉旒云很想立刻去四海阁寻那两个西瑶人了。然而赵王还在京里,她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耐着性子等石梦泉安排岑远去北疆赵王的“后院”放火。

    岑远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竟只是降职,不禁喜出望外。临行前特地到玉旒云家里来表忠心:“多谢爵爷给卑职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卑职一定不会让爵爷失望的。”

    玉旒云一如既往,冷冷淡淡,道:“光嘴上说有什么用?岑广老将军也算是为我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英雄,你如果不想坏了你们岑家的名声,就拿了蛮族可汗的头颅回来见我。否则——给你一次机会,又给你一次机会,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岑远自然叩头答应。于是就起程赴北疆。果然如石梦泉所料,这贪功之人一到北方就偷袭蛮族,战火点燃,一发而不可收拾。

    消息传回西京,赵王父子立刻奔赴前线。庆澜帝亲自给他们饯行。愉郡主和父亲同哥哥才团聚不久又要分开,少不得哭哭啼啼的。悦敏即打趣她道:“你就快不是我家的人了——不是说女心外向吗?还哭什么?”

    愉郡主气得擂他几拳:“谁说的?”

    悦敏边讨饶边笑:“我哪里说错了?难不成,是叫石兄弟来做上门女婿么?这可要石兄弟答应才行!”

    愉郡主羞红了脸,扑上去还要再打。而悦敏身手敏捷,一跃,已上了马背:“皇上,北疆交给父王和臣,您就放心吧!”说罢,一夹马腹,驰到他那队亲兵的最前端。赵王也从另一侧打马上来,一声令下,父子二人即带着队伍出城而去。

    玉旒云先一直在冷眼旁观,见愉郡主淌眼抹泪地朝这边来了,就偏过头去轻轻地在石梦泉耳边说道:“看来你又要有事忙了!”

    石梦泉哪有心情开玩笑:“大人,下一步……”

    玉旒云抬起了一只手,打断他:“下一步你拖住这个讨厌的郡主,我就到四海阁去会会咱们的西瑶朋友。”

    “可是……”石梦泉还不及提出异议,愉郡主已经到了跟前,双眼红红的。玉旒云即冷冷的,略带狡黠地一笑,拍了拍挚友的肩膀,意思是:你晓得怎么做了?然后,径自转身离开。

    她当然是直奔四海阁。可是到了那里,四海阁的官员却说,西瑶使者三天前就起程回国了。她不禁满心失望。可那官员又道:“蓝大人有件礼物是送给赵王爷新女婿的。下官本来想送上门去,但蓝大人说,石将军会自己来拿——既然玉大人来了,那带回去也是一样的。”

    “哦?”玉旒云不由感到心中一亮,忙叫那官员将礼物拿来,见是一盒茶叶,还有一串鲜红的穗子。她先愕了愕,但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大喜过望,对官员匆匆道了声“有劳”,即又驰马回去找石梦泉。

    石梦全那当儿才刚刚脱出了愉郡主的掌握,回到了家门口,还不及跨进门槛儿,就见玉旒云一人一马到了跟前。六月艳丽的阳光下,她身上就像有光芒一般。

    “大人,四海阁那里……”

    玉旒云一甩手:“接着!”既而翻身跃到了他的跟前:“是西瑶使者送给你的礼物,贺你订婚之喜。”

    被她打趣得多了,石梦泉也不再放在心上:“送我?茶叶?穗子?这是什么意思?”

    玉旒云拿起那穗子来:“你不记得这穗子了么?那天西瑶人上赵王府找玉佩,那红玉蟠龙佩上挂着的就是这条穗子呀。”

    石梦泉仔细回想:果然!

    玉旒云又打开那茶叶盒子来,只见里面的茶叶细长如针,银光闪闪,又有清香扑面而来,实在是稀奇。石梦泉不禁讶异道:“这是什么茶?”

    “这叫‘白毫银针’,”玉旒云回答,“是西瑶的一种名茶。”

    石梦泉不是个风雅的人,对此没有研究。

    玉旒云却饶有兴致地解释:“西瑶的好茶叶很多,上次赵王那老狐狸请咱们喝的叫‘云雾茶’,市价大概三十两银子一两。西瑶人送给皇上万寿节的,是‘凝碧茶’市价要三百两银子一两。而送给你的这种‘白毫银针’,是茶中极品,三千两银子也未必买得到一两呢!”

    “这么贵重?”石梦泉惊道,“送这茶给我,有什么用意?”

    玉旒云嘻嘻一笑:“本来女子受聘嫁人叫‘吃茶’,看来人家西瑶使者也觉得你是要入赘赵王府的,所以特地送茶来贺你呀!”

    石梦泉知她就喜欢拿这事来玩笑,就由着她“欺负”自己。

    玉旒云看他不作声,捶了一拳道:“怎么?被愉郡主整哑了?好吧,我不同你胡扯了。他们特地送了这两样东西,是叫我们去西瑶跟他们议盟。”

    “去西瑶?你怎么知道?”

    玉旒云嗅着那茶叶的清香:“这一个月来赵王盯我们盯得紧,什么事也做不成,正好在家里看书。我读了不少西瑶建国之前的旧事。他们的国民原是许多不同的部族,联横合纵,远交近伐。寻常的茶叶在普通百姓间作为聘礼,珍稀的茶叶就用在部族联姻中。久而久之,茶叶就成了西瑶人的信物。他们建国的重光大王和第一个盟友一起打天下时,就是以这种珍奇的‘白毫银针’作为信物。后来果然统一了南国各部,建立西瑶。”

    “你是说——”石梦泉明白了过来,“送赵王的虽然也是茶叶,但是却把‘白毫银针’送给了我们,明显的,西瑶人没打算和赵王联手,而是想跟我们合作?”

    玉旒云笑着点点头:“咱们早先不也这样猜过么?果然是如此啊!赵王这老狐狸,再怎么穷折腾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石梦泉知道玉旒云有无数大胆的想法,自己的责任是帮她看清脚身的陷阱和石头。于是问:“那么,何以见得是要我们去西瑶呢?”

    “就是这个穗子。”玉旒云让鲜红色从指间流过,“‘穗’的谐音就是‘随’,又是从那红玉蟠龙佩上拆下来的。意思可不就是要咱们随着那蟠龙佩去西瑶见他么?”

    “那个绿眼睛随从?”

    “他一定不是随从。”玉旒云道,“只可惜咱们在西瑶还没有探子,要不然就能查出他是谁了。”

    “那西瑶的书……”

    “西瑶的书都是楚人写的。”玉旒云道,“楚人养了那么多学究,就有这点好处——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学究们大多道貌岸然,‘德’是立不了的,又手无缚鸡之力,‘功’也立不了,只会夸夸其谈,那就去‘立言’了。而楚国科举考的是八股文章,除了圣人言之外,看什么书都没用。所以立了言,也都成了废纸——难得让我挖到了几句有用的——其实话说回来,就算不知道这茶叶的来历,我也会去西瑶一趟的。我觉得那绿眼男子给的暗示已经够多了——万寿早都过完了,他们却一直在京城耗着不走,又不见跟赵王有什么动作,似乎就是专门在等我们。”

    “话是这样说,”石梦泉道,“可若是为了等着和我们见面,为什么三天前突然走了呢?三天前不正是北方传来战报的日子么?他们应该知道赵王牵制了我们,战报一来,赵王必走,只要再等短短几日,就可同我们会面了呀!”

    玉旒云冷冷一笑:“他们是故意的——我不是说了么?他们在西京耗着,只是为了给一个暗示,让我们再去四海阁寻他们,然后拿到这穗子和茶叶,接着,就到西瑶去。”

    “这怎么感觉想是有阴谋呢?”石梦泉道,“真要结盟,在西京不能谈么?我怕你到西瑶,他们会对你不利。”

    “他们敢!”玉旒云拈起一撮银针似的的茶叶,在指间揉了揉,这昂贵的礼物就趁了粉末,随风散落。“西瑶多行商,做茶马生意的甚多,连他们的朝廷都很懂得投机哩!这事……我都到了你家门口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喝茶?莫非你想一人独占这好茶么?”

    石梦泉听她莫名其妙地□来这一句,好生不解:“哪里的话,大人请。”便将玉旒云朝里让。而正在此时,听背后一声娇喝:“好啊,石梦泉!说什么有要事要赶去兵部,原来是和玉旒云聊天!”竟是愉郡主到了。

    难怪!那玉旒云突然说要进屋去,原来是避这小煞星!石梦泉自己是逃得更快。玉旒云在旁边强忍着不要笑出声来,一进院,就把大门关上了,吩咐门子“除非皇上来了,否则谁来也不开”,接着,朝石梦泉一笑,只着自己的鼻子道:“还不谢谢我?多亏我反应快!”

    石们泉也不禁笑道:“果然,你逃得比我还快。只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把愉郡主关在门外,就不怕……”

    “怕她去找赵王爷告状?”玉旒云哼了一声,“赵王自己也该明白这是一出‘拉郎配’——难不成你演戏演得‘戏假情真’了?”说时,紧紧地盯着挚友,眼神里似乎并不只有玩笑。

    “哪……哪儿有的事!”石梦泉舌头差点儿打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个头都变了两个大了。”

    “哼!”玉旒云道,“其实我又何尝看得下去?这丫头……待我收拾了她老子,下一个就轮到她!”

    石梦泉觉得赵王虽然狡诈可恶,但愉郡主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只是,看到玉旒云这样生气,他心中却暗暗有些高兴。

    玉旒云又接着抱怨:“还有那该死的翼王,我迟早也要他好看!”

    翼王,石梦泉对此人也是极厌恶的。玉旒云自从由武京外官成了武京内官,翼王有了更多机会纠缠不清——玉府的仆人光是每天朝外扔翼王强送来的礼物就要花不少功夫。半月前,玉旒云忍无可忍,叫人把东西全搬到了翼王府门口,当街叫卖,说是翼王玩乐无度,入不敷出,需要折变家私糊口,大大地出了这王爷一次丑。这些日子,他才老实了一些。但相信不用多久,又该有新花样了。

    “算了,算了,提这些混帐人做什么?”玉旒云道,“反正都进来了,就泡点茶来尝尝——林大夫还住在你这里么?也请他喝一杯。”

    “好。”石梦泉因把茶叶交给仆人,又叫他去“请林大夫出来”——林枢因玉旒云举荐,做了“太医院院使”,本来应该在宫里当差,不过因为玉旒云早就打算留他在身边好行军时带着,所以现在是挂职赋闲。暂时还寄居在石梦泉家里。

    玉、石二人即到厅里坐下。等着上茶的当儿,玉旒云接着方才说了一半的话题道:“西瑶人如意算盘打得响着呢。如今的天下,郑国算是名存实亡,蛮族还只懂得烧杀抢掠。大局上,我国、楚国相持不下,西瑶作壁上观,就像是一具天平。咱们和楚国一忽而上一忽而下,一时间难以分出个胜负来。而西瑶虽弱,却像一枚额外的砝码,它放到哪一边,哪一边就会取得彻底的胜利。他们因而要把这点力量卖个好价钱。”

    石梦泉皱眉想了想:“你的意思,他们也向楚国示好了?想看看哪家出的价钱高?”

    玉旒云摇头:“这我不肯定——兵家讲求远交近伐,他们和楚国结盟能有什么好处?他们本来是趁着咱们攻打楚国,楚人自顾不暇,这才脱离楚国而独立,若叫楚国在下一战中翻了身,难道不要同他们计较那‘属国’的事么?天下哪有人这么傻的?帮别人打一副精铁的枷锁来锁住自己?”

    石梦泉道:“那么说,西瑶人是故意要做出些姿态来,表示他们才是这交易中自由的一方,好向咱们多要点儿好处?”

    “不错,”玉旒云道,“这就包括他们想我亲自上西瑶走一趟——而你所担心的阴谋嘛,我猜最多不过就是万一议盟不成,就把我扣下来,送给楚国。这个人情很大,楚国说不定能立刻答应西瑶所有的条件。”

    “这样你还要去?”石梦泉急道,“那礼物是西瑶人送给我的。人家的意思是叫我去。你不可冒险。”

    玉旒云看他认真的样子,“扑哧”一笑,道:“西瑶人扣了我,你难道不来救我?凭你的本事,难道救不出我?”

    石梦泉一怔: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得护了她的周全啊!

    玉旒云不用他把这话说出口,也会意地微微一笑,道:“假如西瑶人扣了你,我也一样不会让他们好过的。不过,咱们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只要咱们两个一齐去,哪怕西瑶人个个三头六臂,也奈何不得咱们。”

    看来她是心意已决,石梦泉知道劝是劝不住的,何况赵王把他们逼进了一个死角里,继续困守西京,做这个牢什子的“领侍卫内大臣”,绝对没有柳暗花明的可能。赵王多年来的策略一直都是“以守为攻”。玉旒云若和他对守,占不得丝毫的便宜。玉旒云长于攻击,她应该以攻为守。必要主动出击。西瑶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她必须一试。而他,要时刻警醒的守在一边。

    “那大人打算何时……”

    话才问了一半,玉旒云突然抬手止住了他:“茶来了。”

    其实来的不仅是茶,还有林枢。看来经过赵王和那灵芝之事,玉旒云对这大夫还是存了些戒心。

    林枢似乎注意到了,冷淡地说道:“既然玉大人觉得下官在此妨碍你和石将军说话,何必还要叫下官前来呢?”

    玉旒云似笑非笑:“天下都知道我是个疑心病重的人。你若自己坦荡荡,何必怕我猜疑?这里有上好的西瑶白茶,特请大夫你来尝尝。”

    说时,仆人已将三碗茶分别送到各人面前。石梦泉看那茶水清亮,原本细如银针的茶叶现在展开了,犹如一朵白花在水中盛放,甚是夺目可人。

    玉旒云端了茶杯在手清香扑面而来,叫人心旷神怡,便脱口赞叹:“真是好茶!”

    林枢也取了自己那杯,呷了一口,道:“甘醇清冽,正是扶正祛邪的上品。”

    “哦?”玉旒云挺有兴趣,“扶正祛邪——梦泉,你上次病倒不就是因为邪毒入侵,以致‘肺气壅塞,血脉瘀滞’么?这茶能扶正祛邪,你可要多喝点儿。”

    石梦泉难得病倒一次,竟叫玉旒云挂心了这么久,他不知该欢喜还是内疚,道:“我又不是纸糊的,早已好了。”

    玉旒云佯作严厉地瞪他一眼:“少逞能了。说倒就倒下来的。你这样下去,我的大事怎么放心交到你手上?林大夫,你看他全好了没?还要不要多吃补药?”

    林枢淡淡的:“两位大人都是行军打仗的,知道什么叫‘防患于未然’,人的身体也是一样,养生防病为上,吃药治病为下。”

    “你听——”玉旒云朝石梦泉直笑。

    石梦泉便也报之以微笑,暗想,她如此关心我,我必爱惜自己,才能更好地保护她!因将那茶一饮而尽。

    玉旒云见状,笑道:“有你这样品茶的么?简直是牛饮嘛!”

    林枢对这两人的闲谈充耳不闻,继续说他的“养生之道”:“世人讲到养生,只知道养形,却不晓得养神。神乃形之主,仿佛一国之君,君昏于上,则国乱于下。太上养神,其次养形。”

    “大夫说得对极了。”玉旒云笑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无所事事,听听戏,练练武,喝喝酒,品品茶——就像今天这样,可真够‘养神’的!”

    林枢自饮茶:“养神重德,《内经》有云:‘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午,而道德之质也。’唯具此大德着,内外百病皆不悉生,祸乱灾害亦无由作。”

    玉旒云皱起了眉头:这话怎么听来像是在讽刺自己?

    不过林枢话锋一转,道:“医书上虽如此说,但世间众人都照此而行,无一个为天下操心,岂不要大乱?所以,所谓‘养神’之论,客气一点,可以说成是‘奢侈’,不客气一些,就根本是空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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