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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次到镇上去,很可能有人尾随着他,刺探他的行动。但是他自己掏腰包吃一顿较好的午餐,大概王同志是不会反对的。因此而对他感到鄙夷,那又是一回事。
“我没有信要寄”他微笑着说。他昨天晚上写的那一封,幸而有一本书压在上面,因为封不牢。自然胶水“面向大众”跌了价之后,就不粘了。
这样瞪着眼说谎,真是太危险的事。如果王同志刚巧拿起这本书翻翻,看见底下压的这封信,他一定当是信里有点什么秘密。不然为什么不敢给别人去寄呢?
他一定得要王同志送出这间房,越快越好。
“快过年了,你一定想家吧?”王同志拍着他的肩膀,开玩笑地说。“想爱人吧?”他用着老共产区的通用的“妻”的代名词。顾冈只是笑。“王同志,你过年不回家去看你的爱人?”
“我两年没回家了,”王同志笑着说。“一年忙到头,实在走不开。”
“你为人民服务太热心,王同志。我看你实在是忙,从早忙到晚,让我也没有机会跟你学习。”
“你太客气了。自己同志,用不着客气。”
“不,我是有好些事要请教你。你要是今天早晨上镇上去,我送你一段路,路上可以谈谈。”
“那好极了,我们走吧。我本来也就该走了。”
小张同志在院子外面等着王同志。民兵不穿制服,武器也不齐全,大都拿着棍棒、大刀与红樱枪。小张同志倒是拿着一枝来福枪。他们一行人缓缓地走出村庄,看上去很威风,后面有这样一个护兵压队。
王同志问顾冈他的剧本写得怎样了。王同志这话已经说过好几回了,这次又说“你土改的时候要是在这儿就好了,那真是感动人!真是好材料!”
顾冈最恨人家老去揭他的痛疮,说他没有去参加土改。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的肺向来弱,他的妻子没让他去报名。当然他知道王同志眼中的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一个落后份子,百分之百的机会主义者。
“真是感动人——这些农民分子到了农具的时候,你没看见他们那喜欢的神气,”王同志说。
“可是翻身农民的欢乐已经过了时了,”顾冈有点气愤地说。“上个月的文艺报有一篇文章专门讨论这一点。它说文艺工作者不应当再拿土改后农民的欢乐做题材。那应当是一个暂时的阶段,不能老逗留在那阶段上,该再往前迈一步了。”
王同志谨慎地听着,对于全国性的权威刊物表示适当的尊敬。“嗳,这是对的,”他点着头说。“该做的工作还很多。”
“文艺报严厉批评了现在农村里的思想情况。它说翻身农民只想着大吃大喝,还梦想着“生产发家”在北边,他们还编了个歌,‘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那就是他们的全部理想。”
“他们的确是缺少政治觉悟,”王同志承认。
“他们家里只要有一只猪,嫁女儿的时候就恨不得杀了它,大家庆祝一通。这种思想真是要不得。”顾冈继续转述文章上的话。
王同志忱惜地点着头。“农民的确是落后,还是缺少政治觉悟。”
“你们的互助组搞得怎么样了?”
“今年秋天我们的秋收队搞得很不错,”王同志愉快地说。“明年春天我们计划着把秋收队入编为互助组,预备团结得更紧密一点。把所有的耕牛都集中起来,重新分配给各小组。一声哨子一吹,大家就集体下田。”
顾冈对于这些并不感到兴趣——走向集体农场的最初步骤。要把农民刚得到的土地又从他们手里夺过来,这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一步一步像断奶似地,使他渐渐失去了它。顾冈绝对不想采取这个题材作为他的剧本的主题。要是太轻描淡写,让剧中的农民一个个欣然加入互助组,那就一点戏也没有。如果他们稍微有点退缩不前需要一番争取说服,这退缩的程度很不容易写得恰到好处,一个不小心,就像是农民不信任政府、反抗政府,那还得了!
王同志说起这件事来,虽然态度愉快,对答如流,恐怕他心里也正担着心事,只是不愿意露出来。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村口,突然看见那溪水亮堂堂的横在前面。他们在溪岸上走着,王同志便叹了气。
“不容易呵,做政治工作,”他说。“我真羡慕你们文艺工作者。在现在这大时代,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情等着你们去写。工农兵的事,写给工农兵去看。从前反动政府不准提的事,现在全可以写了。到处都是现在的题材。”
顾冈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大时代。”
“我从前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作,”王同志惆怅地说。
顾冈可以想像王同志从前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共产党的时候,在校刊上写的那一类东西。但是他耐心地听着王同志的叙述,说他从前怎样在江西一个小城的报纸上授稿,由投稿而变为副刊的编辑。
冬季水浅,溪流中露出一堆堆的灰色石块,使顾冈联想到城市里修马路的情形。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那筑坝的故事。假定这条溪每年都泛滥出来,淹没了两岸的农田,破坏了一部份的农作物,那么,就有一个工程师被派到这里来筹划对策。他和当地年老的农民会商之下,由老农建议,筑了一个坝,上面有活动的闸门,开关随意。于是就解决了这问题。这故事正可以表现农民的智慧与技术上的知识的结合。如果这办法是工程师独自一个人想出来的,那么编剧不免要被批评为“耽溺在知识份子自高自大的幻想里。”剧中可能有一个顽固的老农不肯和技术人员合作,只倚赖他自己过去的经验。他是犯了“经验主义”结果终于被争取过来了。
已经有过许多影片关于工程师和老工人怎样合作,完成许多奇迹。他们修好一只爆炸了的锅炉;一只车床年代久远不能再用下去了,他们又给它延长了生命;纱厂里缺少一样重要的零件,以前是从美国输入的,现在无法添置了,他们有办法利用废铁,造出新的来。但是到现在为止,这局面始终限于工厂里,从来没有移用到农村上。他给新中国的电影又开出了一条新路。这题材至少够拍三五十张影片。
他太兴奋了,竟打破了平日的沉默态度,等王同志的写作生活回忆录稍稍停顿一下,他就岔进去问:“王同志,这附近有水坝没有?”
“水坝?”王同志怔了一怔。“没有——怎么?你要参观水坝?”他突然感到兴趣起来,堆上一脸的笑容,双目灼灼盯着他望着。顾冈看得出来他是起了疑心。
“不,我不过是这么想着,如果这条小河夏天不大,满出来淹坏了庄稼,筑个坝有用没用。”
王同志似乎仍旧有点疑心。“夏天水高一点,可是并不满出来。”
“但是譬如它要是满出来——”顾冈解释着。“我不过这么想着,也许我可以根据这一点,拟出一个故事来。”
“可是——”王同志惊异地望着他。“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去造个假的故事。现在这大时代,有那么许多现成的好材料”现在他终于知道顾冈是哪一等的作家了。他几乎笑出声来,好容易才忍住了。但是突然有一大群鸭子在上游出现,飞快在顺流而下,快到不可想像。一片“呷呷呷呷”的叫声,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声。这在一刹那间,似乎产生一种错觉,就仿佛是王同志连用最奇妙的腹语术,把他的笑声移植到水面上“呷呷呷呷”顺流而下。王同志和顾冈两人都觉得有点窘,脸上颜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