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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因王夫人生日,一早定了两日的戏酒,偏偏宝玉这日发作得更比昨日厉害,大哭大闹,弄得头破血流的,袭人拉着替他揉头,又上了药,方才安静了。贾母、王夫人等心里虽焦的了不得,奈何前边已渐渐的有客来,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去招呼,又见宝玉已安顿下来,便叮嘱袭人好生伏侍,各都散去。袭人因端药来与宝玉吃,宝玉叹道:“别人不懂,难道你也不懂?我这病,那里是药治得好的。”
袭人听了这话,又似明白,又似糊涂,只得含糊劝道:“生病哪有不吃药的?你吃了药,踏踏实实睡一觉,赶紧好了,老爷、太太也放心,老太太也欢喜。”宝玉冷笑道:“只管他们欢喜,便不问我心里是怎么样吗?我与林妹妹本是一个人,如今倒被他们弄成两个人了,就吃上一车子的药,怕也不得活呢。”袭人道:“越劝着你,你反闹得越疯了,满口里说的什么死呀活呀的,太太听见,更该伤心了。昨儿原是太太的千秋,一家子欢欢喜喜的,为你一个人,弄得鸡飞狗跳,连杯寿酒也没喝安稳。你还只管闹。难怪太太成日家说养儿养女都是债,又说天下只有痴心父母,从无孝顺子孙,你这样一味耍性子,岂不伤太太的心?”
宝玉道:“他们若真心疼我,就不该有什么赐婚,什么金玉,我若不能与妹妹同生同死,就独个儿活上一千年,飞升做神仙,到了那壶天福地,紫府瀛台,也还是个鳏寡神仙,没什么趣味;若是遂了我的心,我就立时三刻死了,化烟化灰,一万年不能超生,也是个满足的鬼儿,再不怨的。”说着又哭起来。
袭人听他说得大胆,且越发没了顾忌,不禁又是惊又是恼又是痛,只得委婉劝道:“并不是太太不许你同林姑娘好,为的是前有北静王的求聘,后有娘娘的赐婚,这都是惹不起的主儿,太太又能怎么样呢?虽说娘娘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如今做了皇家的人,便是金口玉牙,一言九鼎的了,说出来的话,连老爷也不敢驳回。就算老爷、太太为了你,现敢拿着懿旨不尊,忤逆娘娘,想方设法回了娘娘的意,娘娘或是不肯降罪,然北静王府又岂肯善罢甘休的呢?
宝玉听这话说得周密,竟方方面面,层层都是道理,无话可驳,低头想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来,跳下床翻箱倒箧的搜寻起来。袭人忙道:“你要找什么?说出来,我帮你寻。”宝玉只是不理,又捱个儿拉开螺甸抽屉翻找,到底在柜子最下一格抽屉里寻见了,却是那年北静王亲赐的蕶苓香念珠,并元妃娘娘旧年赏的红麝串,一并拿过来,又向桌上叵箩里拣起一只夹核桃的钳子,便发狠的砸起来。
袭人再三拦不住,眼见已将个苓香串砸得七零八落,明知他因人及物,只得委婉劝道:“你心里不自在,何苦砸那哑巴东西?难道为你砸了珠子,那求聘的庚帖和赐婚的懿旨就都不作数了不成?”宝玉扔了钳子,忽的点头笑道:“依你说的,这事还得找北静王说理去。”说着拔脚便走。袭人原见他发狠的砸珠子,只道发泄过了,自然心服,所以并未十分阻拦,忽见他站起身来,倒没提防,便被他夺门出去,忙追至院中死死拉住道:“小祖宗,你这是要到那里去?”
宝玉道:“我找北静王评理去。论早晚,我比他先十年就认得妹妹了;论远近,我与妹妹原是姑表至亲。他凭什么倒横在我头里要抢亲?”说着挣开手脚,只要往外走。袭人急得大叫:“你们还不帮我拉住?”小丫头们早看得呆了,闻言正欲上来时,岂料宝玉生怕别人拦他,遂不顾死活,用力将袭人一掌推开,拔脚便走。
那袭人跌到在地,眼见着宝玉抢出门去,急得两泪长流,小丫鬟们忙扶起来帮着拍打。袭人又羞又愧,又急又怕,顾不得发乱钗横,衣松带斜,径出园来,打听得贾母在自己房中歇息,遂进来跪陈宝玉出走之事。贾母急得哭起来,便又命人传进贾政、王夫人来。
当下阖府大惊,人仰马翻,贾政顿足叹道:“罢了,罢了,这个孽畜必定要与我做对,我一生的名节,加上这副冠戴家私,终是要毁在他手上了。”只得命贾琏骑了快马去北府打听,一并谢罪。谁知北王并不纳见,只叫门房出来传话,说海外来了几位奇士高人,见着贾府玉公子,都道是人间龙凤,羡慕有加,因此北王留他在府中盘桓数日,彼此讲谈学问,反叫贾府打点替换衣裳送来。贾母、王夫人等听了,都不禁放声大哭。正值雪雁往怡红院打听宝玉病情,见袭人等哭成一片,遂忙飞风的回来告诉。
那林黛玉听了,顿时忧心如焚,泪落如雨。此前他魂离肉身,看清因果,明知事已至此,救无可救,反倒心如止水,波澜不兴,暗想从前只当离魂之说只在戏中才有,孰料竟是真的,方才自己灵魂出窍,遂得闻北王求婚之事,自是上天示警,令自己死心之意。遂抱定饮恨求死之心,更无忍辱偷生之理。此时听说宝玉独闯北静府,早又将自己放下,只顾一心一计为宝玉打算起来,心想他这般任性胡为,众人这般苦恼焦虑,都只为我一人而起,倘若这番竟闹出什么事来,我却该如何自处?依情形,那北静王行的明明是“以痛令从”之计,若自己不肯许婚,只怕宝玉再难回来。世上有情人原多,最难便在隔心两意上,自己从前原也一般迷惑,每每猜疑生忌,如今这番魂梦相通,才知他心如我心,两个人竟是一个人,却又偏偏天不与其便,生出这番阻隔来。他既为我这样,我除却一死,竟无以为报;我既得他知己若此,纵为他一死,又何足惜哉?
正思量间,只见小丫鬟飞跑的来告诉,贾母、王夫人、熙凤一行进园了,正往潇湘馆这边来。黛玉主意既定,心思清明,遂拭泪匀面,从容整衣。方迎出来时,只见贾母已坐着肩舆打那边颤颤悠悠的来了,后面众婆子、媳妇并鸳鸯、琥珀、彩云、玉钏、平儿、丰儿等一行十来个人,都打着青油纸伞,遮着王夫人、凤姐等,摇摇摆摆地走来,这才知道不知何时竟又下起雨来。
黛玉忙迎上来见了礼,亲自扶进贾母来,请入内室奉茶。紫鹃将荷叶立蜻蜓的錾银珐琅托盘盛着几盏茶出来,黛玉亲自捧杯,第一杯敬了贾母,第二杯便敬王夫人。正欲敬凤姐时,凤姐早自己从托盘上取了一盏茶来,笑道:“这潇湘馆我一天来三次,只怕丫鬟们通报看茶的早烦了,若不是跟着老太太、太太,一口水也喝不上,还敢劳动妹妹亲自敬茶呢?”众人都笑了一声,只有黛玉、紫鹃恍若未闻。
贾母起先听禀报黛玉昏厥并太医之语,早已焦心如焚,只为宝玉那边也闹得厉害,未能就来探视。及此时见了,却见黛玉虽是形容惟悴,却态度沉着,言语平和,倒觉欣慰,遂吞吞吐吐,说起北静王府求亲并宝玉如今已经前去理论之事,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不是为你们打算,况且事关你的终身,我也断不肯叫你受委屈的,只是北静府权高势重,说出话来,连皇上也要让他三分,何况咱们这样人家。”
黛玉此时一心只想有什么法子能保得宝玉平安回来,余者更不理论。不等贾母说完,早跪下禀道:“终身大事,自当长辈作主,哪有女孩儿家置喙的理?都为老祖宗疼爱颦儿,所以如此,颦儿岂敢不遵。若能因颦儿一人,上报老太太劬劳养育之恩,下体众姐妹守望相助之情,自是情愿的。”说罢,两行泪直流下来,泣不能抑。贾母忙拉起来,抱在怀中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但能看着你兄妹两个好好的各自成家,我闭上眼睛,也好去见你的娘。”王熙凤听这话说得伤痛,忙上前劝慰,开解一番。贾母又叮嘱众丫鬟婆子一回,方扶了凤姐的手出来,仍旧登舆辞去。黛玉一直送出院门,看着贾母等走远了方转身回来,早已力尽神微,回头向紫鹃微微的笑道:“好了,从此可不用再想了。”一语未完,猛的一口血吐出,天旋地转,身不由己,早又软了下来。
紫鹃、雪雁吓得抱着连声叫唤,众嬷嬷、丫鬟抬进房来,登时挤了个水泄不通,见黛玉不好,都怕惹出事来,便嚷嚷着要去上房禀报。紫鹃却明知不过是那样,况且太医刚刚来过的,姑娘不肯吃药,便来个神仙也是无法;遂遣散众人,自己扶了黛玉躺稳,欲劝慰几句时,又想着这件事关乎姑娘终身,此时心事难谐,怕他心里比死还难受,又有什么话可解劝得开,便也哭了。反是黛玉微微睁开眼来,劝道:“又哭什么?我一个人爱哭还不嫌烦么,再饶上你“说着,又喘起来,紫鹃、雪雁忙又捶背揩面,奉茶漱口,明知无言可解,索性一句话也不说,惟尽心伏侍,听命由人而已。
这里众人送了贾母回房,王夫人先就赞道:“林姑娘反比宝玉明白,我说他不是那不识大体、一味任性佯狂的,果然不错。如今林姑娘既肯了,料想北静府少不得就要放宝玉回来,他独个儿闹不起来,或者心思一定,过两日就好了。”贾母只叹着气,并未答言,赶着叫人写了黛玉生辰八字,用锦袋封了,又叫进贾琏来叮嘱几句,着他明日一早带了帖子送与北静府合字,顺便接宝玉回来。
鸳鸯早已命人熬了参贝养心汤,凤姐亲自伏侍贾母喝下,陪着说了回话,复往前头席上来。可怜王夫人神疲力尽,也只得补了妆,又往席上周旋一回,好容易撑至席散,方才回房。
却说宝玉来至北静王府时,水溶正在宴客,听说贾府玉公子来拜,忙命快请入书房敬茶,因告了罪,来至书房相见。宝玉迎面跪下,先请了安,即落下泪来。北王见他额上见伤,神情悲痛,大为吃惊,忙亲手扶起,询问缘故。那宝玉来时,原为一时情急攻心,不及多想,此时见了水溶,却也不敢放肆,况且儿女私情原难启齿,且事关黛玉声名,更不便直言肺腑,因此除了低头垂泪之外,竟无言以对。水溶深以为罕,当下亦不便多问,惟含笑道:“我虽不知你为何事烦恼,此时厅上正有几个好朋友饮酒闲话,不妨入席一谈,或可略解烦闷。等席散后,你我再翦烛夜谈,不论你有何为难事,我能排解时,必替你排解。”
宝玉无可如何,只得权且忍耐,俟后再相机进言。遂拭了泪出来,与座中诸人一一相见,一为茜香国使臣,一为南安郡王世子,还有一个,便是那日在冯紫英府上会过的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皆为北府幕僚而已。厮见毕,另设椅加箸,捧上杯来,宝玉告了座,先敬了一轮酒,便赧然无语。司裘良道:“自打前回在冯府见了你,这一向再未觌面,你可知道卫兄的事情么?”宝玉道:“他起拔的前一日,我还特为去送行来着,此后倒也没有书信,想来自然是建功立业,捷报频传的吧?”司裘良笑道:“也难怪你不清楚,他方到海疆,那真真国就发起进攻,起先卫兄也赢了一役,我还具表替他向皇上请赏呢。谁知这些日子来忽然断了消息,连兵部也都没有奏表,想是双方停战休兵一时也未可知。”
水溶因座间既有南安世子,又有外国使臣,便不欲议论这些军情国事,遂笑道:“一味牛饮,非但无趣,而且易醉,不如行个令儿。”茜香国使臣先就笑道:“久闻你们中原人饮酒,喜欢猜枚行令,击鼓传花,诸多故事。只是我却来不得那些,腹中草莽,一诗一句也不可得,虽不惧醉,只怕扫你们的兴。”水溶笑道:“无妨,今儿行一个简单又有趣的,既不吟诗,也不考试,倒是来赌酒说故事的罢了,说得好时,举座共贺一杯;说不好,罚一大海。”
使臣道:“这个却好,只不知是什么故事?你们中原人说故事是要唱的,又要合辙押韵,又要抑扬顿挫,我却学不来。若是学先儿说书,倒不在行的。”水溶道:“自然不难为你,究竟说书的虽然口齿伶俐,也不过是那些话本传奇,无非忠臣蒙冤得雪、夫妻离而复合、或是才子佳人幽期密约、旷夫怨女墙头马上之类,其实无甚新鲜。我今日要行的这个令,却须说真人实事,便是悲、欢、惊、奇、警、醒六个字,每字相应一点,掷出几点,便说出所命之题,如此,既广了见闻,又助酒兴,可好?”众人都连声说好:“这个新鲜有趣,又不比那些吟诗作赋的闷气,又不似猜拳吆三喝六的粗鲁,便是这样。”
于是取骰盅、莲花玻璃醢来,掷了骰子,却该着南安郡王世子先说。世子便拈过骰子来又一掷,掷了个五点,该着“警”字,想了一想,讲道:“这是我府里一个门客讲的,也不知真假,倒有几分警世意义,或可说来下酒。说是苏州阊门有个布商,雇了一个伙计替他理财,那伙计十分旺他,三年赚了五千有余。伙计因要乞假还乡,这布商苦留不准,伙计因而恼怒,使气问他:难道我死了你也不放我去吗?那布商道:你若死了,我亲自送你还乡。又隔两年,这伙计为这布商足赚了一万两银子,一日忽染病而亡,死前,细说其家住于何地何乡,家中尚有何人,言讫身亡。那布商倒也是个信人,果然亲自雇了车,送他还乡。及到了门上,那伙计的儿子出来听了始末,脸上并无哀戚之容,只命人将棺材送去堂前搁置,便传酒菜款待布商。布商只觉这儿子不孝,也不好说的,因饭菜已摆上桌来,便邀这儿子与自己同吃,那儿子这方面做难色道:你是我父亲的东家,我原不配陪坐的。便听里间他家老祖母隔着帘子命道:你既知道自己不配做陪客,还不叫你父亲出来敬酒?那儿子听了,果然拎一把斧子,径自劈开棺来,只见那伙计一跃而起,笑着向东家告罪。原来,这伙计一心只要还家,因布商不肯,便使计诈死,又恐他母亲儿子吃惊,早写了信回来说明原委,因此他家人并不难过惊惶。”
讲罢,众人都道好听,惟有司裘良道:“这故事倒也新奇,只是警世意义却何在呢?”南安郡王世子笑道:“那布商原也问着这伙计:何忍如此诳我?那伙计答得最妙:我早已替你算过,命中只该有万两身家,再不能多得一分一厘的。我若仍在店里时,既不能替你增财,徒然作践粮食,又有何益?只是我纵说明,你必定不信,反疑我为要回家设言欺你,必不许我告假。惟有诈死,方能成行,况且躺在棺中回来,又无需劳动,岂不美哉?”众人听了,都说:“命中八尺,难求一丈,这的确足以使人警省。”遂贺了一杯。
接着又掷一轮,该着茜香国使臣,题目却是个“奇”字,使臣笑道:“我正怕说不好,幸得是这个题目,倒有一个现成的故事,奇与不奇,就由得诸位来评判了。在我们茜香国,国人都以仰望天朝文墨为雅事,虽善写者不多,却也知道颠张、狂素、二王、颜、柳诸圣的名号。凡习字者,自然法其一帖,以描摹得法为荣。岂知却有一个笔砚铺老板,虽也时常弄些笔墨为自得,究竟不见得有甚么妙处,又平时滴酒不沾。有一日赴邻家婚宴,被强灌了几杯,喝得醉了,回至店中,拿起笔来一顿狂写,睡去。醒来时,俨然一部兰亭,与羲之所书毫无二致,二十一个之字尽得其神。那些人见了,都争着要买,又央他再写几篇,却一个字也写不出了。后来又为着什么事,醉了一次,又像前回的那般恃酒狂草,这回竟是米芾的行书研山铭。那以后便得了窍门,每要字时,便喝酒,只一醉了,便提起笔来,要颜体便是颜体,要柳体便是柳体,写出来,便同原本一般无二,拓下来的也没这般神似,竟是书圣附体,鬼斧神工。你们说这可奇是不奇?”
众人听了,都连声道奇,说:“这果然是闻所未闻,值得一杯。”接下来是宝玉,恰掷了一个“悲”字,不待说时,那眼圈已泛上红来,却低头抿一口酒遮掩过了,方清一清嗓子,说道:“我有一位挚友,他有个表妹,自幼双亲早丧,所以寄养在他家里,一住十年。两人朝夕相见,这朋友既羡慕表妹的才情,又脾气相投,心下便早立定了一个痴想头,只不好与父母提及,又不好向表妹说明。原想过一二年大些时再提,谁知竟被人捷足先登,登门提亲,这可不是人间至可悲可叹之事么?”说到这里,先低头自饮了一杯。司裘良问道:“你那朋友何不向父母言明心事,退了亲事,作成良缘的便是?若只管自怜自艾,便是眼泪哭出一缸来,难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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