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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皎如美玉的面颊,她似乎在对吴应熊说,又似乎在对自己说:"你父亲不许我剃度,可是我是诚了心要侍奉佛祖的,我不能在头上烧戒,就用自己的皮肉供奉他。"那雪白的肌肤上,丑陋而不规则地呈露出一个又一个的戒疤,每排三个,分为三排,那是香头烫炽的,触目惊心,仿佛仍能闻到一股皮肉焦灼的味道。

    吴应熊震惊了,这一刻他知道陈圆圆是爱父亲的,也从而知道了父亲为什么这样热烈地爱着陈圆圆。这样的女子,的确是旷古烁今,绝无仅有的,她值得一个男人为她割头刎颈,也值得一个时代为她倾覆颠倒。

    世上是有这样一种女子,这样一种天生尤物,生来就是要被人叫做红颜祸水,要改变历史苍生的命运的。诸如妲己,西施,褒姒,玉环,她们生就了花容月貌,其使命就是要倾国倾城的。

    吴应熊忽然原谅了父亲,甚至有一点点羡慕,因为他可以遇见这样的女子,并为这样的女子所爱,她令他的一生变得不同,也令天地为之变色。然而这样的男女,注定是不能享受团圆的结局,不能像世间任何一对平凡夫妻那样享受安宁的天伦之乐鱼水之欢,他们注定要聚散离合,风云际会,将个人的哀乐跌落在政治的漩涡里,发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厮杀、背叛、出卖,为了他们的破镜重圆,却打碎了多少百姓的美满生活,无数人为之马革裹尸,无数人为之家破人亡,无数人为之流离失所,而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一对平常男女的恩爱与怨憎。

    他们的爱情注定被天地诅咒,他们的故事却将永镌青史,留给后人传说。

    "圆圆阿姨。"吴应熊诚心诚意地叫了一声,他终于明白,圆圆阿姨为什么要放弃荣华富贵,拒绝恩爱伴侣,而执意出家。因为她不堪承受那天地的凝眄,那历史的重负,那整个朝代的瞩目,以及全天下百姓的咒骂。她和自己一样,活在"天下第一大汉奸"的阴影下,除了遗世独立,便再没有安身之地。

    "你和我不一样。"陈圆圆就仿佛听见了吴应熊的心声一般,了解地说,"你是个大男人,要比我这个弱女子有用得多。你的命,也比我有价值得多。我陪伴了洪姑娘这些天,多少也知道些你们的故事。她是个红粉英雄,你也不弱啊,为南明朝廷做了那么多事。"

    "可是南明还是灭了,红颜也死了,这些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吴应熊灰心地说,"父亲帮助满清灭了大明,现在连最后一个南明皇帝也被他生擒了,我们吴家注定是天地间最大的罪人,不论我做什么,也不可能替父亲偿还这笔账,更不能让红颜活转来。"

    "洪姑娘求见你父亲,为的是什么?"陈圆圆忽然问,"她明知道此行是自投罗网,为什么还要孤身犯险?"

    吴应熊一愣:"是为了救永历帝啊。"

    "是啊,南明虽灭,永历未死,洪姑娘也并没有放弃。"陈圆圆换了茶叶,重新烫壶洗杯,水煮三沸,边斟边说,"洪姑娘来平西王府是为了救永历帝,现在她死了,就只有你可以帮她。你父亲答应过,只要你不死,就可以放永历一条活路。现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救永历,可以帮洪姑娘完成遗愿了。"

    吴应熊终于明白了陈圆圆今天为自己讲茶的目的,她是在劝自己保全性命,以此来换取永历的命。他忍不住再叫了一声"圆圆阿姨",叹道:"即使永历不死,南明也已经灭了。死灰不能复燃,这世上徒然再多两条伤心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命岂非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陈圆圆也叹息道:"每个人能在历史上起到的作用,往往自己也并不知道,也不能掌握。就好像我自幼沦落烟花,连生身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也算是够薄命了。可是谁知道竟先后与几朝的皇帝、大将结缘,惹出这样天翻地覆的大祸来,其实我又做过什么呢?只不过是命够长罢了。但是我一死,就可以救天下吗?你死了,又有何益?你活着,至少可以救永历的命,至于南明灭不灭,清朝亡不亡,终究又岂是你、我、或是洪姑娘甚至永历帝一两个人所能决定的?即使是两条伤心的生命,也终究是活着的生命;可是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就会再多几个伤心的人,你的父亲,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他们都会为了你的死而伤心,流泪,连洪姑娘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难道你就不顾惜?"

    "建宁!"吴应熊忽然叫了一声。这些日子,他为了红颜的死而痛不欲生,早将京城的一切都忘记了,然而陈圆圆的话提醒了他,还有一个承诺要守。建宁眼泪汪汪的样子忽然浮在眼前,那么痴情,那么柔弱,充满了信任。他接过陈圆圆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种说不清是清醒了还是认命了的坦然,平静地说,"圆圆阿姨,我答应过建宁公主,说一定会回去。她在等我。我已经让红颜失望,不能再让建宁也失望。你放心吧,我不会轻生的,我明天就回京城,再不会让爱我的人伤心失望了。"

    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仿佛已经看见,京城里桃花盛开,而建宁站在花树下,等他。

    随着吴应熊回到京城,各种关于云南府永历之死的流言蜚语也跟着蔓延开来。有人说永历根本没有死,吴三桂在弑主前良心发现,无力下手,于是随便绞死了一个大西军中的将士充数;有人说真正的永历帝压根就没有被擒,早在吴军入缅前就跑掉了,被缚的只是李定国安排的一个相貌酷似永历的替死鬼;还有的人说,吴三桂曾经承诺让永历帝还见十二陵,这次吴应熊赴云南,就是为了接引永历回京的,此时真正的朱由榔早就乔装打扮回到都中,并且隐姓埋名,被吴应熊保护起来了;但是也有的人说,遣往云南颁旨的朝廷命官清清楚楚亲眼见了平西王绞死永历及太子的情形,而且他用的那张弓,就是当年庄妃皇太后在畅音阁赏赐吴应熊的那张镶宝小弓。

    对于种种传闻,太皇太后大玉儿最满意的是最后一种,因为那就意味着自己有先见之明,吴三桂用自己赏赐的宝弓绞杀永历帝,岂不就等于是自己亲手剿灭了南明一样吗?

    当年吴应熊初进宫不懂规矩,莽莽撞撞地射了一只乌鸦下来,洪承畴为了替他开脱罪名,说了一大堆吉祥话儿,什么乌鸦就是太阳,吴世子用太后赏的弓箭射乌鸦,就好比后羿的奉旨射日,又说皇上射了戏台上的月亮,这日月合起来就是个"明"字,将来剿灭南明的丰功伟绩必定由平西王父子来建树——没想到这些一时搪塞的阿谀之辞,如今竟都一一实现了。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大玉儿志得意满,遂命礼部以"永历既获,大勋克集"诏告天下。只是由于皇上生母、孝康章皇太后佟佳平湖的死,将庆宴延后举行。佟佳皇后的葬礼,建宁依然没有出临。大玉儿早已对她的乖戾怪僻习以为常,并不多加责怪,只是对众人说:"十四格格的癔症越来越重了,我白操了这些年的心,她有什么不如意?怎么好端端的竟得了这个病呢?"众嫔妃都忙劝道:"太皇太后对格格的好,可真是让人羡慕。其实格格也不是病,只是有些小孩子脾气罢了。十四格格从小就任性,一辈子也不肯长大,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她高兴,太皇太后就算没白疼她。反正她要什么有什么,要怎样又怎样,说不定过得比咱们都乐呵呢。"大玉儿笑道:"你们说得也是,那就随好高兴好了,别逆着她。我昨天跟吴额驸也是这么说的,让他一切都随建宁的意,就当她是个小孩子,宠着点就好了。"

    吴应熊本来非常担心平湖的死会让建宁彻底崩溃,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建宁似乎并不在意,她认真地告诉自己:"平湖没有死,她只是走开一下子,过些年,就又变成另一个人回来了;皇帝哥哥也会跟她一起回来的。平湖要我等你,说只要我肯安静地等待,你就一定会回来,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香浮和皇帝哥哥也会回来的。"

    她仍然把平湖和香浮分不清,更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有时候难得清醒一阵子,会有纹有理地说话、做事,然而略好几日,就又变得迷迷糊糊。吴应熊起初深为伤神,但是后来就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建宁嫁进额驸府这么多年,有限欢喜,无限辛酸,一直苦多乐少,很少开心。如果幻想能使她变得宁静、快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无论大玉儿说的"一切都随建宁的意"这句话是不是虚情假意,然而额驸吴应熊却真的是照做,做到了十足十。结缡以来,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地宠过建宁,万事都顺着他,惯着她,纵着她。

    也许吴应熊也是有些痴的,别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他却只是魂不守舍,左右为难。从前爱着红颜的时候,他心里就只有一个明红颜,无论建宁是怎样地痴情,绿腰是怎样地柔顺,他却只是怜惜她们,呵宠她们,却始终不能产生爱慕之情。直到明红颜死在他的怀中,虽然爱念依然刻骨铭心,但当比翼双飞的美梦彻底破灭之后,他便不得不正视建宁对他的爱情,以及他对于建宁的爱情。

    在从云南风尘仆仆、满身疮痍地赶回京都时,他一路上想着的都是红颜。肯回京来,只是因为他对建宁有一份承诺,他不愿意违背了这承诺。哪怕见到建宁后再追随红颜去死,他也总要先回京来见上建宁一面,完成自己的诺言。然而,当他回到额驸府,见到建宁的笑靥时,一心求死的念头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建宁站在繁花落尽的花园中,脸上带着一个明净而憨痴的笑,那样欢快地迎上来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他突然就觉得心疼了,而随着那疼痛,某些在云南死去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复活起来。

    吴应熊自己也没有想到,竟会在建宁疯了之后真正爱上了她。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建宁身上,每天一下朝,就回到府中陪伴建宁,同她一起看戏,下棋,喝茶,吃点心,不论她喜欢做什么,他都会陪她。有时候她半夜来敲他的门,说想吃城南门口的馄饨,他也会立刻套上马车陪她一起去。他活了半世人,到如今仿佛才忽然有了过日子的心,才能在平实的日子里过出甘心快乐来。他的快乐非常简单,就是宠爱建宁,讨建宁欢心。他甚至掘了后花园里最钟爱的梅树林,全部依照建宁的心思改种桃花。

    那些树龄超过十年的梅花树被连根掘起,轰然倒下,发出那样深沉悲凉的叹息,就好像倒下的是一个时代。吴应熊帮着建宁在坦然曝露的树洞里种下桃树,还很有兴致地催促建宁同时埋下两坛酒。建宁说,桃花酒要用没结过果子的桃花来浸酿,可惜自己没有女儿,不过也没关系,那酒,就留着吴青成亲的时候喝吧。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笑得那样满足,快乐,毫无保留。吴应熊的心就忍不住又疼了起来。

    桃花开了又谢,转眼十二年过去了。

    十二年中,发生了多少大事,康熙帝用计擒了鳌拜,终止四大臣辅政的局面,终得亲政,并于康熙十二年三月正式提出"削藩"。朝臣意见相左,争论不休,以为三藩占据南方一线,握有重兵,朝廷若是轻举妄动,必兴战事。太皇太后大玉儿也特地召进孙儿来劝他三思,然而康熙坚持说:"三藩拥兵自重,侧目朝廷,又每年向朝廷要求大量饷银,天下赋税,半耗于此。吴三桂更是蓄谋已久,不早除之,必将养痈成患。今日是撤亦反,不撤亦反,不如先发制人,倘若天佑我朝,逆贼必不足为忌。"

    "撤藩"既成定局,吴三桂闻讯暴怒。他倥偬半生,一旦交出兵权,便于平民无异了。虽然他的财富已足可保后半生衣食无忧,然而权势却是土崩瓦解,部下更是归入八旗,沦为士兵,而且是旗军中最没有地位的汉人士兵。很显然,大清朝廷已经决定过河拆桥,鸟尽弓藏。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吴三桂只得一反!然而吴三桂知道,儿子吴应熊在京为质,倘若自己这边有什么轻举妄动,儿子的性命不保。更何况,自己搏命拼杀是为了什么,打下江山来,还不是让儿子去坐吗?倘若吴应熊有什么三长两短,纵然自己做了皇帝,又有谁继续大统?

    是月,吴三桂派了部将偷偷来至京城,将起义计划告知吴应熊,劝他收拾细软,安排家人同自己一起返回云南。吴应熊事出意外,愣了一下才说:"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叛逆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啊。"

    那部将道:"公子怎么这样说?上次你去云南,王爷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暗中赞助义军反清复明。王爷没有怪罪你,反而很感动,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王爷心中一直有复国大志吗?起义抗清,原是早晚的事,公子觉得高兴才对,怎么反而迟疑起来了呢?"

    吴应熊叹息道:"那是不同的,我助义军抗清,是为了光复我大明王朝;可是父亲起义,却是为了自己做皇帝。我记得从前佟皇后说过,真正的天子,只有三阿哥玄烨。如今果然康熙帝坐了天下,这是天意使然,人心不可违背。父亲不如顺时应势,就像平南王尚可喜那样,同意撤藩,贻养天年。请将军把我的这番话告诉父亲,不要逆天行事,落得晚节不保,就后悔晚矣。"

    那部将怒道:"公子这就错了,君臣父子,天经地义。王爷忠于前明,反抗满清,这是忠君;公子为人之子,理当尊父命行事,才叫尽孝;怎么反而口出妄言,非议王爷?岂非不忠不孝?王爷这么辛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公子吗?王爷做了皇上,公子就是太子了。王爷今年已经花甲,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称帝,也不会久坐皇位的了,将来的金銮宝座,大好江山,还不都是太子的吗?我今天看到小少爷聪明机智,将来亦是帝王之才,公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少爷的前途考虑吧?虽然你现在贵为额驸,皇亲国戚,可是大家都明白,当年皇太后肯将十四格格下嫁,是为了笼络王爷为朝廷卖命;如今南明既灭,王爷的利用价值就尽了,"撤藩"就是一个信号,倘若王爷不反,半生操劳便将付之东水,辛苦经营的地盘也要拱手让人,虽然公子下半生衣食无虞,小少爷却是前途黯淡,难道做个平民就算数了么?公子应该早做打算,就像王爷替公子做的一样,也早日为小少爷铺垫前程呀。公子人中龙凤,且不可目光短浅,安于现状,须为大局着想。"

    然而任凭那部将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吴应熊只是坚拒不从,反要他劝说父亲顺应天意,答允撤藩为上。部将一连在府中住了十几日,仍是一筹莫展,本以为这次游说任务只能以失败去回复王爷了,然而让他意出望外的是,他的话却打动了另一个人,就是非常喜欢听壁角的绿腰。

    绿腰在这十二年里,已经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吴应熊从云南颁旨回来后,忽然就有了一种中年的感觉,变得没有棱角起来。而且,他对建宁好得出奇,每天陪伴左右,十天半月也难得到自己房里来一回。从前建宁刚刚下嫁、威风八面时,自己也还可以同她一竞高低的;如今她变得痴痴傻傻了,怎么额驸反而视她如珠如宝起来?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独擅专宠,等到做夫人、做主角的一天啊。

    而部将的话却给她指了另一条路,一条比做吴家正室更辉煌、更荣耀的路——她竟有机会可以做太后呢,那不就跟庄妃大玉儿一样了?太皇太后大玉儿啊,那在宫中是多少威风多么权贵多么至高无上的人物,而她竟可能与她平起平坐,取而代之。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任何事在绿腰的思想中都是一场戏,只要有剧本,就可以照搬演唱;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的,想得出剧情来,就一定会实现。她没有想过戏散后会怎么收场,印象中这样的剧目都是大团圆结局的。大宋皇帝赵匡胤黄袍加身是戏,前明王朝朱元璋布衣开国也是戏,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更是戏,那么公公吴三桂起义,焉知不会也唱一出登基大典呢?那时候自己凤冠霞帔,还怕不会万众瞩目吗?

    绿腰虽然浅薄,却并不软弱。她懂得按兵不动的道理,更懂得兵行险招的必要。要想出人头地,就得铤而走险。有什么事是可以不付出代价就获得利益的呢?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先发制人。绿腰决定豁出去,无论如何都要搏这一搏,要么呼奴唤婢做夫人,要么割头交颈下地狱,总好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于是,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绿腰找到部将,提出了带儿子吴青与他一同去云南的计划。那部将正为了不能说服吴应熊而发愁,听到绿腰的建议,正中下怀,喜出望外,当即决定连夜起程,将绿腰母子偷出府去。

    到了云南,吴三桂看到吴青时,果然喜悦非常。他早料到儿子吴应熊可能不会赞成自己的造反大计,然而却不能不与他商议。自己已经年过花甲,打下江山来又能坐多久?这一切奔波操劳,不都是为了子子孙孙吗?现在好了,儿子不赞成自己又怎样,可以传位给孙子呀。

    于是,他给孙子吴青改了名字叫吴世璠,于当年十一月二十一(公远1673年12月28日)召集十营兵马,同往拜谒永历墓,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去满装,易明服,发表反清檄文,正式起义。与此同时,京城之中,朱明王朝的遗孤杨起隆遥遥呼应,于次年二月起兵造反;接着,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建,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志信在广东,也都相继响应,公开叛变;"三藩之乱"正式打响了。

    没有人知道,倘若那天绿腰不是一念之贪,携了吴青私赴云南,吴三桂的起义还会不会依计进行?

    绿腰,一个小小的侍婢,一个低贱的歌女,虽然一生都巴不得要做主角,喜欢兴风作浪,可是,就连她自己,也绝想不到会在历史上起到这样翻云覆雨的作用吧?

    最让绿腰得意的是,平西王吴三桂并不因为她只是儿子的一个侍妾而轻视她,完全把她当作真正的儿媳妇看待,让军中上下府里内外的人都称她作"少夫人"。吴三桂且说,建宁虽是格格,到底是满人,当然不及汉人媳妇亲;况且,她还替自己生了一个这么英俊能干的孙子世璠,她就是吴家的大功臣,是名正言顺的吴家大少奶奶。

    绿腰的夫人梦终于实现了。然而她现在已经把梦做得更大,更辉煌,眼光放得更高,更远,她不仅要做夫人,还要做皇后!这些年中,她跟随着吴三桂的大军,从昆明一直战至贵州,眼看着"三藩"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迅速占领了云南、陕西、甘肃等十一个省,兵临长江,将大半个江山都坐拥怀中,已经越来越坚信公公一定可以打下中原,坐镇紫禁城。

    想到就要重回宫中,而且是凤冠霞帔地回宫,绿腰就激动得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当年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如果不是她的一出"红拂夜奔",王爷怎么会下决心起义、"三藩"怎么会群起响应、天下诸军怎么会相率背叛、这千千万万的兵马人群又怎么会为之奔徙搏命呢?这一切的天翻地覆、风云变色,都只是为了她绿腰一个人呀。

    尤其是当广西的孙延龄也举兵起义、归附吴三桂时,绿腰的自我认知便达到了最顶点。孙延龄是谁?他就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婿、宫中人称"贞格格"的孔四贞的丈夫。当年在宫中,孔四贞的第一次亮相,就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人们把她形容得那样传奇、高贵、神秘、威风。那些人怎能想到,现在她的丈夫竟成了自己公公的一名手下,而她本人,岂不也就成了自己的一名宫女吗?

    绿腰得意极了,威风极了,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儿子吴世璠的登基大典,到那时,自己就是名符其实的皇太后,别说建宁了,就是丈夫吴应熊也要看自己的脸色行事。因为,正是她在关键时刻一子定大局,促成了公公吴三桂的起义之举的。到那时,她要让建宁给她提鞋,端茶递水;要孔四贞粉墨登场,扮了刀马旦唱戏给她听。

    然而,也许真的是天意要康熙稳坐天下吧。战争打了整整五年,三藩军队已经占据了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大清局势济济可危。康熙十七年三月,吴三桂迫不及待地在湖南衡州称帝,改国号周,建元昭武,准备进军江北。

    眼看着天下即将再次易主。然而就在这时,吴三桂却忽然中风,并得了痢症,不久撒手西辞。吴家军群龙无首,屡战屡败,不久分化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缴械投降,归顺清廷;另一派则奉吴世璠为帝,奋其强弩之末勉力支持,继续抗清。

    绿腰终于做了太后,然而到这时候她也有些知道,紫禁城大概是回不去了,自己与儿子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像永历帝那样,偏安一隅,苟延残喘而已。

    吴世璠所率的大周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到了十八年底,已经一直退回云南昆明,这是爷爷吴三桂的发迹地,如果昆明失守,起义就等于是彻底失败了。

    康熙二十年十月二十八日,清军攻下贵州,数路会师于昆明城外,城内文武官员人心惶惶,纷纷出降,并且声言要献出周帝吴世璠降清。

    这一天,距离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已经隔了三十五年之久,而北京的紫禁城与云南的昆明府何止千里之遥,然而此时周皇帝吴世璠所面临的困境与心情,却与当年的崇祯帝朱由检一般无二。崇祯帝无以面对败国之耻,独走万寿山于海棠树下悬颈自尽。而此时,吴世璠又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朱由检也许是一个太遥远的历史,世璠年纪太小,没大听说过;但是永历帝朱由榔他是知道的,并且听人说,爷爷就是在这座平西王府里用朝廷赏赐父亲的镶宝小弓亲手绞死了他,宣告了南明永历王朝的灭亡。今天,如果他吴世璠被部下擒献康熙帝,他们也会将他用弓弦绞死吗?

    与其让别人动手,不如自己代劳了吧。吴世璠命令将府门重重紧闭,任由外面喊杀震天,自己却在内厅设了一席酒宴,邀请太后同饮。他给自己和母亲绿腰各准备了一壶酒,命令歌姬在旁边弹奏四面楚歌,一遍又一遍地弹奏,一边听曲一边喝酒。

    绿腰笑道:"什么时候了,皇上还有心思听曲子,又什么曲子不好弹?偏偏选这一首。皇上莫非唱的是空城计?"她比任何人都更在意儿子的帝位,自从儿子登基那天起,就改口称他为"皇上"。偏安的朝廷多少是有点自欺欺人的,于是看起来也就很像一场戏。然而越是这样,对绿腰来说,就越有刺激性,越让她容易入戏,郑而重之。

    她一边咬文嚼字地说话,一边取过壶来亲自为儿子斟酒,姿势极其庄重,仿佛在进行一道仪式。当她回过手来给自己斟时,吴世璠阻止说:"母亲,让儿子来。"说着取过另一壶酒给母亲倒满。

    接连三杯,都是这样。

    绿腰奇怪地问:"干什么准备两壶酒,放下去拿起来的,也不嫌麻烦。"

    吴世璠笑而不答,却反问道:"母亲,你还记得格格额娘酿的桃花酒吗?她说过要留给我成亲的时候喝,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母亲,你说,如果当年你不带我来云南,我们会怎么样呢?"

    绿腰不明所以,本能地回答:"那就留在额驸府里,继续做你的小公子呗。"

    吴世璠笑道:"做公子好啊。我记得在京中时,格格额娘一直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做诗,还给我讲戏台上的故事,如果我们现在还留在京城,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你、我、父亲、额娘,咱们一家人欢欢喜喜的,一同在桃花树下饮酒、看戏、对诗、猜谜、听曲子,你说有多好!"

    绿腰这才有些明白儿子的意思,惨然道:"世璠,你在怪我?你怪我不该带你来云南?你怪我害了你?"

    吴世璠叹了一声,笑道:"母亲,你终于不再叫我"皇上",改叫名字了么?其实,我一直更喜欢你叫我青儿。吴青这名字多好,为什么要改成世璠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当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便倒了下来,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歌妓们尖叫起来,啼哭着,惊慌地喊着"皇上"。绿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儿子执意要和自己喝两壶酒,原来,自己喝的是寻常的竹叶青,儿子喝的却是毒酒。

    到了这一刻,绿腰终于是梦醒了,她平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她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戏。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决定,为自己和儿子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她更加不能想象,倘或被明军押解还京,见到丈夫吴应熊,她会有什么面目以对?绿腰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也从不知道害怕,总以为再大的灾难来到她面前,也会有戏剧性的转折。然而在儿子的死面前,她知道,没有转机了,生命是惟一不可以排演的戏目,一旦落幕,便不能重来。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平生的最后一次演出,她要给自己一个怎样的收场?

    绿腰喝止了歌妓们的哭泣,让她们帮自己把皇上扶到他的宝座上。龙椅那样宽大,就是她和儿子两个人一起坐上去也不会觉得拥挤。她一手扶着儿子,一手端着儿子没有喝完的酒,手势是那样端庄,声音是那样轻柔,神情是那样凄楚,她甚至还侧了一下脸,使眼泪流得更从容些,她的眼睛投向虚空,一字一句用念道白的声音说:"青儿,别怪妈妈,不论在北京也好,来云南也好,妈妈总会陪着你的。"说罢,举起手,对着空中虚敬了一敬,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最后,也没有忘记将手一挥,让杯子飞出一个曼妙的弧线

    吴三桂死了,吴世璠死了,"三藩之乱"终告失败。康熙一直记着佟佳皇后的话,试图保全姑姑建宁和吴额驸。他说额驸远在北京,对于叛乱不可能与闻,所以也不该连坐。然而太皇太后不这样看,她说吴应熊若不是有心谋反,又怎么会秘密地将侍妾和儿子送到云南呢?至于他自己留在京中,根本就是为了里应外合。

    在康熙的苦求之下,大玉儿最终只答应放过建宁一个人——也许她本来也没打算要处死建宁。她和建宁的母亲绮蕾斗了一辈子,曾经两次败在她手上。当然她最后是赢了,可是仍然不满意,她要将这斗争持续下去,要亲手带大情敌的女儿,然后将她嫁给一个汉人的叛臣贼子为妻。她一手安排了这场注定会是悲剧的陷阱婚姻,其目的并不是要建宁死,而只是要看到她痛苦,看着她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后,最终孤独至死。

    建宁被重新接回了皇宫,住进了建福花园雨花阁,过上了同从前长平公主一样的生活。平湖说得对,糊涂一点对她只有更好。吴应熊的死并没有给她太大的打击,她对于生死的界线已经不大分明,对她来说,所有的人都只是暂时地离去,而终会回来。而她,会一直等待他们。

    长平,香浮,皇帝哥哥,还有那个射乌的少年,他们都会回来的,回到这建福花园中,与她共饮桃花酒。

    初春,桃花又开了。这是第几次的桃花开?建宁走在桃花林中,模糊地想着她人生中的忽喜忽悲,低低地念起一首佛偈,那还是当年长平仙姑教给她的: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忽然,她听到"呱"的一声叫,抬起头,看见成片的乌鸦匆匆地向宫外飞去,遮蔽了半个天空。

    她并不知道,在遥远的五台山清凉寺,有一个老僧即将圆寂,他盘坐在蒲团上,低宣佛号,念起了同一首偈子。他的法号,叫行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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