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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轮廓变回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清透而分明。她的手因为阵痛挣扎而轻轻颤抖,抓住我的手说,良生,若我知道会这样痛,我就不想再生。
我强作微笑安慰她,不要孩子气,莲安。我们煎熬了那么久,只是为了今天。
她说,是的。它现在要来了。她轻轻叹息。它要来了,我却又感觉害怕了。她微笑。帮我去买豆沙圆子来,良生。那种甜的热的糯糯的小圆子,我好想吃。
我说,好,我这就去。你一定要乖,莲安。你要留着点力气,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她说,我知道。我爱你,良生。
我也爱你,莲安。你要相信我。我含着眼泪,低下头亲吻她的头发。她轻声说,我信,良生。我一直都信。她松开了我的手,医生强行把车子推进了手术室。那门即刻就被紧紧地关上了。
我飞奔到街上,跑了一段路,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豆浆店,买了豆沙圆子。又跑回到医院。身上都是汗。一夜没有休息,觉得非常疲累。走到手术室外面的墙角椅子边,坐下来,头一靠到墙壁上就觉得眼皮沉重。黑暗如期而至,把我包裹。我觉得自己要睡过去。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每年的节日,比如国庆,中秋,春节,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惶惑的时候,因知道自己必须小心控制。他已经消失,我对他的记忆正逐渐沉入暗中。像断裂的船,一点一点地折裂着,沉入海底。彻底的寂静降临在内心深处。而在这样的时候,我却觉得他似乎仍旧是在的。要与我来团聚。我分明清晰地听到他在耳边轻声的叫唤。他的气息和热量,非常熟悉。他说,你回来了。我说,是。爸爸,我回来了。
在梦里,我又见到他。他蒙着一块白布躺在水泥台子上。死亡使他的身体缩小,并且消瘦。似乎要回到他婴儿时候的样子去。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棚顶下着雨的太平间里,抚摸白布覆盖之下冰冷坚硬的肉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世间感情我是多么贪恋不舍。亦像莲安一样失望却又坚韧不甘愿。
他的脸还是40岁左右时候的面容,头发大部分还是黑的。因为一直离开他的身边,所以我不知晓他的白发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蔓延。在我年少的时候,我们违背彼此的意愿和感情。我伤害他,毫不怜悯。觉得他在这个世间就是注定要为我付出为我所践踏。他伤害我,亦毫不怜悯,因觉得我是他用来对抗生命和时间的工具,他要把他的失望,放置在我的精神之中。就像他把他的血液贯彻到我的体内。他要我隶属于他。
但若我们依然能够拥有时间,若他能回到我的身边,我们应能够彼此宽容,谅解,和好,把爱慢慢修复完整。让爱变得简单如初。如同抚摸般天真,沉默般坚定,相依般温暖。但是时间不再回到我与他的手里。它突然地沦陷了,消失了。我发现了生命的不自由。
我看到自己在火化间的小窗口边等待。他的骨灰盒被送了出来。我伸手进去,把手指插进那热烫的白色颗粒里面。高温烈火炙烤失去了痛苦的肉体,留下来的只是一堆骨骼的混合物。这白色的粉末,非常纯洁但是盲目。犹如我们的生。我用手掬起他的肉体,闻到他的气味。这就是我们最终的彼此谅解。他亦获得了重生。
然后我便突然惊醒,听到手术室的门被啪啪地打开了。
我说,沿见,我知道我爱她,你亦爱她。但我们的爱仍旧是不同的。你爱任何一个女子,你的爱都是来自男子的明确的感情,经过选择,小心衡量,需要圆满。而我与莲安,我们爱对方就如同爱自己,如同相知,陷入缺失与阴影的泥污,不可分解。若有莲花盛开,那是来自我们共同的灵魂尸体。你不知道过往,所以你无法了解。你亦不会明白我为何一次又一次跟着她走。
你的确没有说错。我在用对她的爱,一针一针缝补自己,试图填补内心的欠缺与阴影,以获得救赎。她亦是如此。在我与她自旅途上相见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把自己的过往,记忆,以及幻觉钉上了对方的十字架。从此就不会再分开。
我抱着恩和回家已经是深夜。盈年没有入睡,亮着灯等我们回家。我这才想起出去的时候心慌意乱,竟忘记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我觉得内心酸楚,放下恩和便独自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浑身忍不住轻轻颤抖。他跟过来,在外面敲门。我说,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有些累。他说,良生,开门。他坚持要我开门。
我开了门,泪流满面,无法自控。他走过来拥抱我,我却不知可对他说什么。故人带着过往逐渐沉落于暗中,时间覆盖了一切,我亦不喜欢旧事重提。却只觉得盈年对我的陪伴与包容,是盛大的恩慈。盛大到无法对他轻言感激。
盈年轻轻说,良生,我们初次相见,我便觉得你是一个经历过很多事情的女子。但是你看起来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亦不知晓其他人的事。我的感情方式,很多女子恐无法接受,因会觉得它稀薄。但我知道你会明白。
我说,是,我明白。
这是我们之间惟一一次深入感情的话题。也就在那个晚上我有了暖煦。本来我们都已经商议好,为了恩和,不再有孩子。但我因是极其容易怀孕的体质,又有过反复流产,盈年觉得会伤身体,所以就想把孩子生下来。他亦是欢喜的,一直都非常善待孩子,植物,小动物等一切生命。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个女儿。宋暖煦在10月出生。阳光晴朗温暖的秋天。
恩和已经开始上幼儿园。每天黄昏,我必亲自去门口等着她,接她回家。暖煦虽幼小,但看得出来性格与盈年相似,厚朴沉实,略显得钝,长大之后,也必然是那种大气而无情的个性,对很多事情不会计较也不会过问。
而恩和的暴戾天真,清坚决然一如莲安,且轮廓里逐渐有了沿见的痕迹。脸颊上有褐色圆型小痣,非常神奇。是敏感的依赖感情的孩子。心里有许多计较。她亦喜欢与我说话。
良生。她说。她一直被纵容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之间的关系如同成人。她说,今天老师说起你以前写过书。她家里有一本你以前的旧书。
是。我写过。
为什么你现在从来不写字。
因为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你以后会给我看你的书吗。我要知道你的故事。
不,恩和,一个人写一本书,只是为了记下所思所想,而不是说他自己的故事。
记下来是为了不会忘记吗。
有时候也是为了遗忘。因遗忘会让我们得到内心的平静。
那什么样的事情该记下,什么样的事情该忘记。
比如说,今天你邻桌分给你一颗糖吃,你就要记得,并且明天给她吃两颗。若她抢走了你的一颗糖,你就要知道她为什么抢,如果她没有理由,你就要告诉老师,给她教训,如果她有理由,你就主动送给她。但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便要忘记。
有时候这对话会让我觉得艰难。但我仍旧希望恩和能够明白。我不愿意让她自己去摸索太多东西,在黑暗的隧道穿越时间过长,光亦更接近一种幻觉。
盈年问我是否打算一直对恩和隐瞒。我说是。
我决定不让她知道太多历史。我是可以一件一件对她说清楚的,从我的父亲,从阿卡,从云南四川一路说起,亦可以从临,尹一辰,卓原,maya,柏大卫,一直说到沿见但是说明又如何。这诸多辛酸苦楚,颠沛流离,人情冷暖以及世态炎凉,种种世间的人情与真相她自会有分晓。我不必勉强她去了解或试图懂得。这些事情,即使是成人,也未必见得人人都会明白。因为不懂,人世甚少宽悯。所以有些事情,无知也是恩慈。
自我说服了沿见把她留给我之后,我不再让沿见来看望她。有些事情若被遗忘更好,就不应该让它有复苏的机会。我已让她随暖煦一起姓宋。她的父亲只有一个,那便是从小对她倍加疼爱的宋盈年。而不会是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而任沿见,那个给予了她生命的男子,他在创造她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她,虽然他爱她。
我不愿意让她明白这种残酷。
她在她的成长中,必须学会的第一件事情,亦只能是感恩。
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便越来越忙碌。从早上一直到晚上,围绕着盈年,恩和,暖煦,关心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健康。日常生活无非是穿着粗布裤和棉恤,牵恩和的手,推着暖煦的推车,带她们去附近市场买蔬菜,大把鲜花。喂她们吃饭。带她们晒太阳,晚上讲故事哄她们睡觉。有时候也会穿雪纺刺绣的衣服,穿细高跟凉鞋外出。那是陪盈年去听音乐会或出席公司聚会。
我不再独自出去旅行。不看电视。不做美容健身。不打麻将。我没有一般家庭主妇的自我沉溺,亦甚少和外人交往。我不觉得人的心智成熟是越来越宽容涵盖,似什么都可以接受。相反,我觉得那应是一个逐渐剔除的过程。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知道不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后,做一个纯简的人
在我们一起生活5周年的时候,他内心欢喜,买了一枚钻戒给我。没有询问我婚姻的事情。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直接地提过。但被我回避。之后,他就不再提。时间越久,越觉得婚姻不重要。这份契约是与相信无关的见证。惟一的不足,不过因我不是他正式的妻子,他常常为该如何介绍我而觉得头疼。
他又不喜撒谎。那时候他便有孩子般的尴尬神情。但对我并不悔改。
我们的生活,一直以来清简朴素。盈年在公司里有职位,但从不买奢侈品,亦不讲究。工作再忙,休假日必定开车带着我和两个女儿,带上小狗,一起出去爬山野餐。
那枚戒指太过闪亮和昂贵,自然舍不得戴。放在抽屉里收藏起来。一双手已因长年做家务变得粗糙干燥,不再是以前的洁净细腻,盈年时常替我记得买一瓶护手霜,放在厨房的洗碗池边。若他回家有空闲,也必定帮我一起来做。毕竟,这个四口之家,是需要不断地付出经营来维持。所有的完满到了最后,亦只是平淡甘愿,波澜不惊,看起来非常庸碌。
我只觉得日子越来越静,越来越静,像水流到更深的海底去。我的话越来越少。但这沉默里有无限富足,只是因为心安。抑或是因为我记得和遗忘。
我还是会见到莲安。偶尔夜深人静,午夜失眠,我独自走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灰紫色的天空微微渗出亮光,整个居住区的小栋别墅都沉浸在深不可测量的寂静之中。星辰的光亮已经稀薄。世间万籁俱寂。我便看到她站在角落的暗中,直发倾泻,戴着祖母绿耳环。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眼神像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她拿着烟,放在手指间,对我轻轻微笑,问,良生,近来可好。
我说,莲安,我渐渐明了,爱里面有太多贪恋胶着,所以会有离散。若从爱到无爱,如同盈年,这感情却是更有担当。与其说他爱我与恩和,不如说他怜悯和有恩慈,并且知道我们。但我却觉得亦是好的。
她说,以前我们都过得艰辛,不断颠沛流离。
我说,但那却是重要的。有这么多的事和人,可以记得。若没有回忆,人多么卑微。
良生,你还愿意再跟着我走吗?
我说,是。我愿意。随时随地,只要你出现,莲安。
此时盈年亦在卧室里惊醒来,轻轻叫我的名字,良生,良生,你在哪里。
我便对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房门。这个男人,我将与他一起慢慢变老。我知道。我们心里爱着的人,总是走得迅疾。因此能够与之相守的,总是一些其他的不相干的人。而我已经算是侥幸。盈年善待于我。我们珍惜对方,温和相处。因彼此已走过生命半途长路,知道悲欢甘苦,时光流转,所以不想辜负。
而莲安,她是我生命中的一扇门。轻轻打开,让我看到无限繁盛荒芜天地。关闭之后,我亦只打算守口如瓶。
清明节,盈年带着两个女儿,陪我回了一次南方故乡。枫桥是我出生以及度过童年的深山小村,也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沦落教书的地方。小村年年都有变化,盈年看到的枫桥,已经与我记忆中的故乡完全不同。但这对我并无影响。我只知道,我父亲的坟在此地。我生命的根源在此地,我精神的源头在此地。或者当我某日叶落归根,我仍会回到此地。它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归宿。
少年时的桀骜与风霜褪尽之后,我的内心分明,自己只是一个相夫教子的寻常女子,即使心存眷恋,亦静默无言。仿佛走尽无数坎坷颠簸之后,终于抵达某处,却发现那原来只是一个安静清朗的小镇。花好月圆。
带着男人和两个孩子,重归故里。村里没有人认得。在小旅馆里住了一晚上。清晨醒来,窗外传过公鸡打鸣的声音,还有鸭子,鹅,狗的吵闹声。他们还是用干树枝烧炉灶来做饭。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松脂与泥土的浓重气味。这30多年来,小村虽然通了电,修了路,新建了许多水泥房子,但这气味,这声响,却没有任何改变。
我悄悄起身,想独自去墓地祭扫。碰到重要的事情,都只愿独自一人来担当。似不肯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内心起伏。如今亦然。走到露天晒稻场,看到那里还立着两根粗长的竹竿,是用来放露天电影的。记得以前每次放电影,就是如同一次节日般的盛大欢喜。全村的人搬了木凳子来排队,夜幕降临时,便挤在一起嗑瓜子,吃花生,啃甘蔗,吵吵嚷嚷。是这样充沛分明的世间热闹。原又是这样肯定而沉稳的人生。亦记得每次看完电影之后,父亲背着我回家,一路打着手电。两旁的稻田有青蛙鸣叫,萤火飞舞。山脉尽头有淡淡月影,世间自是清好。
而那时我尚年幼。之后很快被父亲带回城市。离开了那里。
之后又走了太多太多地方。直到在一个丝毫没有血缘联结的北方城市里停留,与一个寻常男子相守,将会与他白头到老。人生又近同一场繁华至荒芜的幻觉。不可探测。
在他的墓前,清理了杂草。我带了他以前喜欢喝的绿茶。再多欠缺悔改,最后只能在他的坟碑之前敬一杯清茶。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只能坐在他身边的泥地上,给自己点燃一根烟。天气非常晴朗,有温暖的春阳与和风。周围寂静得能够听到松涛轻轻起伏,偶尔有鸟声清脆。我知道他此刻离我非常近。彼此应是心里无限欢喜。
温煦阳光晒得人略有些发懒,只觉心里洞明而平然。于是我便躺下来,脸枕着墓石,闻着这植物和泥土的味道,闭上眼睛。我知道我会睡过去。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的人生,倏忽过完了大半,不过是二三事,如同世间流转起伏的情缘意志,并无什么不同。那亦不过都是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