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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大家闺秀”的风度,手、眼、身、法、步讲究准确的规范,动作优美,大方自然,表情不温不火,恰如其分。他接触的京剧艺术家比较多,如梅先生、言慧珠、李玉茹等,所以,能吸收其他剧种的优点,不故步自封。
白:据我了解,他是旦角里的头牌。你的眼神表情非常好,眼神能罩住全场,这很重要,也很难。他是怎样教你的?
华: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心里想什么,看眼神就知道了,你注意观众看戏,首先看的是眼睛,所以眼神很重要。朱老师教我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眼神的收放运用,不要在台上傻瞪眼,必须做到欲放先收,欲收先放,而且眼睛里要有戏,有内容,不能空洞,这样眼神才能发光。
白:对表演艺术来说,眼神能掌握观众的情绪,这很要紧。你演我的小说改编的话剧游园惊梦,这套功夫使你占了很大的便宜,你一出场,眼神就有了戏,独白时的眼神抛出去能掌握观众的情绪。
华: 一九八八年演你新的话剧游园惊梦,是我艺术生涯中的又一个高潮。感谢您给我这样一个崭新的艺术经验,得益不浅。
白: 你演话剧游园惊梦是昆剧艺术在跨行。昆剧艺术融进话剧里去,在短短期间内,一下子改过来,改得那么成熟,一点灵犀通,是个很聪慧的人。
华:在广州演出前夕,幸亏您来参加排戏,否则还摸不到窍门。
白:我认为你演的话剧,把昆剧的味道、身段、手势,驾轻就熟地转到话剧里来,如你没有昆剧底子,就很难了。我对中国的话剧不算内行,我是玩票的,我对中国的话剧有批评,肢体语言不够美,没找到大方向,把西洋话剧照样搬来。有中国味道是要在血液里面的、骨子里头的,把中国传统全抛掉,不是中国人的,不适合中国的味道,洋腔洋调。每一个民族的表演艺术都有绝活,代表整个民族最高雅的艺术,如意大利歌剧、日本的能剧、英国的莎剧、希腊的悲剧,每一个国家都有古典、高雅的戏,中国选择什么剧种代表呢?最能代表的是昆剧,它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艺术家的锤炼,无论音乐、舞蹈都到了高雅的境界。我有个法国朋友班文干教授,在巴黎大学专门研究中国文学、戏曲,收集中国戏曲资料,建立一个图书馆。法国人最能欣赏的是昆剧,法国人修养很高,以他的看法,昆剧最能代表中国的“雅乐”
华: 听了您这番话很高兴,您是昆剧的知音,希望今后能给予昆剧更多的帮助和支持,让它更加发扬光大。谢谢!
姚白芳记录整理
原刊于1990年9月7日联合报副刊
第二部分第3章白先勇说昆曲(1)
昆曲从明朝流传至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可以说是“百剧之祖”它是一门独特优美的戏剧艺术,包含了文学、音乐、舞蹈、美术诸元素,又融合唱、念、做、打等各种表演手段,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完整而独特的艺术形式。而在文学上来说,它又以明传奇或元杂剧为底本,和中国历史悠远的韵文文学相结合,是这个长河中的一个支脉。
但是经过数百年的变革,时世异势,昆曲曾数度面临灭亡失传的危机。最后一次幸亏在一九二一年的秋季,由爱好昆曲的穆藕初等成立了“昆曲传习所”昆曲这一线命脉才得流传下来。
现在大陆上硕果仅存的“传”字辈老艺人—郑传鉴、姚传芗及当年以“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策划十五贯及饰演况锺的周传瑛(已逝)之夫人张娴女士,随同浙江昆剧团来台访问及演出。我们希望由这次的访谈能让大众更普遍地认识昆曲的价值及其在文化上的意义,不能任由它失传。
白先勇: 去年我参与顾问的牡丹亭演出非常成功,而且观众之中很多都是第一次看昆剧演出的年轻人,他们看后深受感动,反应热烈。这使我觉得我们确实是需要这种精致的艺术,来涵养我们的社会,提升我们的精神层次。
的确昆曲曾有过“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鼎盛时期,但由于各种原因它是式微了。国学大师俞平伯曾说:“昆曲之最先亡者为身段,次为鼓板锣段,其次为宾白之念法,其次为歌唱之诀窍昆剧当先昆曲而亡。”戏剧如果不得落实于舞台实践,它将会走上消失及灭亡之途。
昆剧在最艰难的时候出了一个奇迹:十五贯的演出成功救活了一个剧种。而当时演出十五贯的“浙江昆苏剧团”也就是这次来台演出的“浙江昆剧团”的前身。当年策划十五贯及饰演况锺的周传瑛夫人张娴女士也随团来台,我们请她谈谈当时的情形。
张娴: 昆剧到了抗战末期,日军到处横行,真爱昆曲的都艰难得很,假爱昆曲的也都逃走了。唱昆剧死的死,活着的也像孤魂似的飘荡。王传淞是最早进入由朱国良主持的“国风苏滩剧团”演戏,当时我们张家三姐妹还有我的小哥也都在这个班里。我们这个班子也就是所谓的“家族班子”但是不管多么苦,大家死活在一起。“国风”里有好几个家庭,大家拖儿带女的一个都没丢,有饭大家吃,有粥大家喝,有零钱分了花。虽然是成了所谓的“叫化班子”但是我们这些老人马都是同甘共苦到底的。
第二部分第3章白先勇说昆曲(2)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间,当时省文化局长黄源来杭州看戏,我们剧团刚巧在演十五贯,他们看了觉得戏很好,希望能再加工整理及改编。后来我们成立了一个小组,由郑伯永及导演陈静等共同改编完成了十五贯的新本,由周传瑛演况锺,王传淞演娄阿鼠,朱国良演过于执。在那年的春节期间,剧团进了上海,先在中百一店七楼的一个小场子里演出,初一到初四场场客满,后来才跌落了下来。黄源叫我们移至中苏友好大厦去演,当时正在上海的中宣部部长陆定一也来看戏,陆定一看了戏后决定让十五贯进北京演出。到北京演出后,造成了大轰动,剧场周围都是想买戏票的人。本来我们剧团只打算演出二十天,后来又延长了二十天还是应付不了,结果从四月十日一直到五月二十七日,足足演出了四十六场,观众达七万余人次,真是“满城争说十五贯”!昆曲在舞台上又重新拉回了观众。
白先勇: 张娴女士出身“国风苏滩剧团”后来也和俞振飞同台演出过。这一次她和八十五岁高龄的郑传鉴老先生将在元月二日演出贩马记的哭监一折,这是“传、世、盛、秀”四代同堂大会演,真是昆曲一次难得的大盛会。
我要再请教郑传鉴老先生,您住在上海比较久,是不是也常和俞振飞先生配戏?您本工是副末,但也兼擅老外和老生,人家称您是昆剧界的麒麟童,您比较得意的有哪些戏?
郑传鉴:我常和俞先生配戏,像荆钗记见娘。这是一个所谓“三脚撑”的戏,每次扮演王老安的是华传浩或是徐凌云,扮演李成的都是我。这个戏要求三位演员配合紧凑,才见精彩,如果一人稍弱,便会减色,我和他们合作都是极有默契的。
白先勇: 昆曲代代薪传,有些戏如果老师傅没有及时传下来,就永远失传了。比如说疗妒羹题曲本来能演的就很少,现在独得真传的只有姚传芗老先生。请问姚老先生,您是怎么学得这些独门绝活的?
姚传芗:我们昆剧演员如果能转益多师,技艺将会有很大的提升。我当年出科的时候唯有钱宝卿老先生一人尚会题曲,我在病榻前跟他学题曲,成为独传,但亦极少再演。后来我重新整理,教给了浙江昆剧团“盛”字辈的演员王奉梅,她曾在会演中演出受到好评。寻梦也是钱宝卿教我的,南京的张继青又经过我的指导,现在这些中年演员也会寻梦及题曲了。
第二部分第3章白先勇说昆曲(3)
白先勇:这次“浙昆”来台,要在国家剧院连演六场,共演出二十五出折子戏。“浙昆”的当家花旦王奉梅女士也随“传”字辈老人先行抵台,请教王女士“浙昆”最拿手的有哪些好戏呢?
王奉梅:我们这次带来的戏都很精彩,如果说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汪世瑜的拾画叫画及亭会,林为林的界牌关,还有我的折柳阳关及题曲。拾画叫画是汪世瑜的拿手好戏之一,也是昆曲小生“三独戏”之一,戏很冷,很难演得好。这是一出独角戏,完全要用艺术魅力征服观众。汪世瑜擅演巾生,扇子功等得周传瑛老师的真传。我们这一次能到台湾演出,真是无限的高兴,我们没想到这里爱好昆曲的朋友这么多,文化水平也比大陆高出很多,这对我们鼓舞真是太大了。大陆最近这几年拼命朝经济发展,文化艺术已吸引不了年轻人,大家都是“向钱看”这些高水平的艺术已渐渐失去了地盘,公家机构也没有太在意积极补助或培植。我们剧团演出时观众常常不到五成,有时甚至更少。戏曲并不是少数人的事业,昆剧的生命必牵系于舞台和观众,观众人数急遽地减少,是我们最大的担忧之一。我是在一九五八年从浙江戏剧学校招收到“浙昆”的,当时十三岁,坐科六年,一毕业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期间,江青蓄意迫害昆剧,几乎使昆剧绝迹,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被迫改唱越剧,但我心心念念的还是昆剧。
“浙昆”在一九七七年恢复后,我就立刻归队“浙昆”这几年培植了不少新的人才,像林为林、陶铁斧、张志红等。林为林有“浙江第一腿”之称,界牌关是他的拿手绝活。“浙昆”保存的传统剧目非常多,像明朝汤显祖紫钗记的折柳阳关,明朝吴炳疗妒羹的题曲及汤显祖牡丹亭的拾画叫画等,历代剧作家的心血精华我们都竭力保存。
白先勇: 我从资料上知道,在清末“全福班”及稍后的“昆曲传习所”他们能演出的剧目大约有四百三十二出折子戏,但我听“浙昆”的张世铮说,现在演员能演的、还有经常演出的,已经不到两百出了。能保存的戏码急遽递减,而老师傅也逐渐凋谢,像汪世瑜、王奉梅、华文漪、蔡正仁、张继青他们这一辈受到俞振飞、周传瑛、朱传茗等“传”字辈老人的熏陶,能得到最完整的训练,但在他们之后就很难有这样的师资了。希望我们能让这些优秀的演员有更多的演出机会,文化及教育当局能与他们合作;或者教导学生薪传昆曲的火种,或者留下完整演出的录像带,做一份最完整的昆剧资料,这些都是非常迫切的工作。宋词、元杂剧的唱法都已失传了,如果昆剧不及时抢救,也会在我们手上消失。前几年我到南京讲学,遇到名剧作家陈白尘老先生,他就非常激动地说:“大学生以不看昆剧为耻。”
的确,昆剧更应该像日本的能剧那样受到保护和重视;希望这次浙江昆剧团来访,我们除了听曲看戏外,能更进一步地认识昆剧在我国文化上深层的意义,及早动手抢救这些祖宗宝贵的文化遗产。
姚白芳记录整理
原刊于1993年12月26日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