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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了,我已经把我的大部分东西从学校宿舍搬回了家。大四已经没什么课上,我宿舍里的姐妹们默默地看着我整理,她们自然是什么都不会问。只有我下铺的女孩最终问了我一句:“南音,考研报名的时候,你是自己过来,还是要我们帮你报?”我对她笑笑,说我不考了。她只是说:“也好。”
哥哥的事情让我理直气壮地生活在了生活的碎片里。我对所有事情的期许都降到了最低标准,没有未来,没有以后,没有那些如果置之不理便会心生负疚的所谓“计划”一切都随它去,又能坏到哪里呢,反正不管怎样,碎片不会自己拼回去变成那个完整的瓷盘子。我还能躲在这儿把那盘子原先的模样怀念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没有瑕疵。过去的日子就在这样的怀念里,硬生生地从白色的骨瓷变成了青花瓷。
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晚上,在我的台灯下面,把第二天要讲给臻臻的故事编出来一点。故事的名字,就叫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最开始,那只是我的一个梦。后来我觉得,既然已经开了头,好像就应该把它讲完。也许臻臻听不见,可是万一她还是能接收到一点讯息,她发现故事没有结局,总是不好的。外星小孩就是郑成功,小熊就是可乐,小仙女自然是北北——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渐渐地,外星小孩就是外星小孩,小熊就是小熊,小仙女在我心里,也慢慢变得和北北的样子完全无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让他们三个出现在那片红色的荒原上面,总之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这三个无辜无助并且无所畏惧的小家伙最终会不会到达我那座永恒的小镇上——我想还是会的,可是那应该是故事的终点处才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究竟是怎么从红色荒原抵达冰雪小镇的,我也说不清,但是我终究必须说清楚,因为除了我,最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我每天编出来一点点,有的时候只有几行,有的时候也能有两三页。宣告一天终结的标志,就是打印机的小灯亮起来,伴随着它一声悠长的叹息,余温尚存的a4纸慢慢地出来了,犹抱琵琶半遮面,打印机在它们身后不甘心地咳嗽着。那些黑色的字略带羞赦地跟我对望着,拿出新鲜的打印稿的瞬间,我总觉得似乎不认识它们。我现在也算得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躺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也不再像当初那么害怕睡眠嘲弄而残忍地忽略我。因为天亮了以后,我就可以去给臻臻读我的故事。外星小孩,小熊,还有小仙女的故事。
臻臻据说是已经去看过了儿童精神科的专家,但是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好转,不过我觉得她现在已经认识和习惯我了,至少那个故事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就感觉她脸上的宁静不似最初那么戒备森严——但愿吧,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我已经对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太过习惯了。
爸爸在奔走哥哥的案子,小叔也是。妈妈虽然还是没有恢复过来,但至少,她现在能够振作起来每天带着外婆散步。姐姐和雪碧终于搬了回来,搬家那天,停在门外那一排阵势惊人的纸箱子惹得邻居们都在侧目—家里顿时就热闹起来了,楼上楼下都听得见姐姐吃五喝六地指挥雪碧的声音。然后姐姐在晚餐桌上把一张卡推到爸爸眼前:“三叔,房子卖掉了。他们都说现在卖有点亏,可是顾不上那些—你都拿去,应该能顶一段时间,要是还不够,我们再想办法。”爸爸只是平静地问:“真的是方靖晖买走的?”姐姐笑了:“怎么可能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说说而已。他知道出了事情想来看看我们是真,可是剩下的—钱的事情他才不会讲什么情分呢。”好吧,她毕竟了解他,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他们曾经选择过彼此并不全是一时冲动。北北就在这个时候非常灵地笑了起来,她越来越懂得抓住大人们讲话时候的氛围了,不愧是小仙女。陈嫣每天白天陇付给小区里一个退休的幼儿园园长,下班之后,准时带着她回来这里,帮忙准备晚餐—因为吃饭的人多,很多时候有两个菜是她弄的,再有两个菜是雪碧放学回家时候从姐姐的店里带来的。所以晚餐的菜色经常是奇怪怪的搭配,比如红烧排骨,清炒芥兰,再加上黑胡椒意粉,和熏肉煎蛋三文治,最后有一个用超市里现成汤料弄好的西湖药菜汤—准确地说,是看上去像西湖药菜汤而已,喝起来基本都是鸡精的味道。但是,我们大家都由衷地觉得,这样的晚餐很好。
我也和大家一样,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每天去面对臻臻,面对那个靠着机器呼吸的如同塑像一般的陈医生,也面对那些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冰冷复杂的表情。—我告诉自己说,我们家总得有一个人来面对这些的。正因为这件事实在艰难,所以我才创造出来了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他们三个会在那片红色的荒原上寻找亲人,寻求意义,哪怕这一页的荒凉结束了,翻开下一页仍旧荒凉。我也希望臻臻能够喜欢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至少他们可以陪伴着她度过这漫长的祈祷和等待的时期。我希望这个故事能像一千零一夜那么长,然后陈医生就醒来了。要是你真的能醒来就好了,我注视着那台机器屏幕上那些绿色的波浪线——那标志着他的生命在一片遥远的深夜的大海上航行。如果你醒了,我们大家就都得救了。
哥哥,你看看,你的罪孽。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期盼过你能得到原谅。因为我知道,那些所谓的“惩罚”和“宽恕”不可能让你获得平静。若你真的是那么容易就能和自己和平共处的人,陈医生也便不会躺在这里。哥哥我想你是作了决定的,你此生不再需要平静了。既然“平静”和“自欺”之间的界限是那么卑微,那就干脆连“平静”也一起打碎——你忘了我需要平静,我们剩下的人都需要。但是呀,我是如此想念这个不再需要平静的你。有时候我一想到你的余生只能是一个异教徒,我就不寒而栗。那种冰冷的瞬间里我甚至希望陈医生死去,你上刑场。但是我又怎么敢把这样的梦想说给任何人听?我只能永远记得我曾经盼望过你死,记着这样的自己,一点一点地为臻臻写故事。
外星小孩和小熊猜了很久的拳,最终,小仙女判定:小熊赢了。于是三个人开始一起寻找小熊的姐姐。外星小孩和小熊肩并着肩,走在红色原野上,小仙女骑着岩石在他们头顶不高的地方慢慢飞。小仙女是他们三个里面最有主意的,于是小仙女说:“不然,我们找人问问吧,说不定有人见过你姐姐。”小熊说:“好。”外星小孩看到他们俩达成了一致,于是也跟着用力地点头—外星小孩来到地球上已经学会了一件事,就是信任他认为值得信任的人。有一块巨大的,千疮百孔的岩石矗立在他们的前路上,小熊问小仙女:“岩石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吗?”小仙女犹疑地说:“岩石应该什么都看见过的,但是也许它不能告诉你。”小熊说:“是因为它不友好么?”小仙女说:“那倒不是,岩石不一定会说话。我骑着的这块是能说话的,但是有些岩石,我就不知道了。”小熊决定试试看。于是小熊仰起脸,看着凹凸的岩石—有一小块天空从岩石的残缺处透露出来,那个时候外星小孩在想:他们说的那个“天空”为什么突然跑进这块岩石里来了呢?小熊问:“请问,您看见过我的姐姐吗?她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她是一个黑头发的大女孩。”其实岩石知道,岩石看到过大女孩的去向,可是岩石真的不会讲话——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远古,岩石是会讲话的,但是这荒原上没什么人能和岩石对话,所以经过了长年累月的风化,岩石渐渐忘记要怎么讲话了。岩石只好凝固着自己的眼神,认真地看着小熊。小熊对小仙女说:“它好像是不会讲话的。”小仙女又一次灿烂地笑了,她安慰小熊道:“不过你也看见了,岩石其实很友好。”苏远智说:“南音,你瘦了。”
我感觉已经快要一辈子没看见他了。他清早的电话叫醒了我,告诉我他已经抵达火车站。“家里不知道我回来了。”他的语气像是个逃课的小孩“我只想马上看见你。”
我这才发现,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看见他。我得承认,最近我并没有多么想念他。我脑袋里面负责“感情”的地方似乎是被装上了一层厚厚的隔音玻璃。没有了声音,甚至没有了鲜活的触觉。每一种情感从脑子传递到心里的时候,都变成了“应该这样”却不是“就是这样”所以,当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脸,我想我应该高兴,我应该辛酸,我应该走过去紧紧地跟他拥抱,应该在这样的拥抱里心生苍凉地觉得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应该在这样脆弱又强大的,同舟共济的感觉里流下一点滚烫的眼泪。事实上,我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是,仅仅是“应该”而已。
他的双手扳住了我的肩膀:“南音,你瘦了。”我的身体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有点不想让他碰我。我说:“你现在要不要回你家去?”他摇头:“不想看见他们,看见了也是”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打住了。其实我知道他想说“看见了也是吵架”之类的话,他不用隐瞒我的,我都知道,也能想象。“我跟你回你家去,好不好?”他微笑着,也许他投想到我眼睛里会有犹豫。
“不好。”我想起来妈妈现在的样子,想起来我们家里每个人强撑出来的生活——只要是律师打夹的电话,爸爸立刻以一种近似粗暴的眼神扫一眼大家,意思是让所有人保持安静,然后用一种可以说是“恭顺”的样子把电话拿起来,说得最多的话便是“是的”“对”“您说怎么办”有一回北北在这个时候突然尖叫了一声,爸爸当时丢过去的眼神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北北,总之是吓到了我—因为那太像童年时候我记忆里的大伯。我顿时理解了其实一个家里的暴君心中往往怀着不可思议的屈从和卑微—爸爸过去不是这样的。至于小叔,上周学校正式通知了他,这个学期暂停他所有的课,不过工资还是照发——说是这个决定只是为了考虑“社会影响”小叔现在倒是有很多时间跟我们待在一起,尤其是面对爸爸的时候,越来越像个因为惶恐,所以只要周围的大家开心,他就可以跟着开心的孩子。还有明显憔悴下去的陈嫣,以及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流露疲态的姐姐——姐姐不知道,她那种一如以往的火热给了我们多么大的压力。她的眼神,她的毋庸置疑的语气,她说话时候的手势——似乎都在隐隐地暗示我们:谁要是脆弱,谁就滚蛋。
我不想让他看见所有这些。别对我说什么我和他现在本应亲密无间毫无隔阂,正是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才消除不了羞耻感。我甚至不能跟他解释我觉得羞耻—因为这种解释本身就很像是撒娇。所以我只好说:“你要是来我家里,又不想让你家里知道,这样会让我爸很为难吧。他要是不跟你爸妈说你回来了,总是有点不好的。你说对吗?”
他为难地点点头:“说得也是。”
“你不然去我姐姐那里?我可以告诉姐姐”然后我突然顿住了,笑笑“不对,那儿已经被卖掉了,不再是我姐姐的家。”
他亲了一下我的脸:“别担心我,我去朋友那儿住。我待不了几天,就是想看看你。”
我们最终又去了那间小旅馆。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做这种事,是不是很坏的。我们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身体很凉。某个瞬间里,我想我变成了一条藤蔓,甸甸延伸在白色的床单里面。根系很深,穿透床板,弯曲地蔓延在地板下面,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个。他的手有力地托起了我的脖颈,想把我采摘起来,他不知道这自床单就是我的土壤,离开了,我会死。我似乎是应该为了保住我的命跟他奋战,跟他纠缠,在这过程中顾不上在意白己伤痕累累,顾不上在乎自己目毗尽裂。不过最后,我好像还是死了,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和我同归于尽。
他抱紧了我,他的身体闷闷地压在我的胸口,像是幼时常做的噩梦,不过可以取暖。“南音?”他叫我。我摸摸他的头发,算是回应了。“别害怕,知道吗?”他说话的时候,如果抬起头来看看我的脸,就会知道,我在哭。“都会过去的南音。眼下的这些事情都不是你的错,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会分开,你相信我。”
我轻轻地推开他,赤着脚走下了床。他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替言过后,开始期待熟睡降临。“你去哪儿?”他问。我没有回头:“去洗澡。”
那个布满裂纹的浴缸冰到了我的脚。满墙的水演就像是用旧了的墙纸。热水从头顶降临的时候,水箱发出一种错愕的“吱吸”声。浴缸渐渐地温暖了,我的脚终于可以不再做冰冷的鹅卵石。这浴室脏污得让人不放心赤着身子进来。热气蒸腾在对面墙的镜子上,我变成了一个影子。我突然间就想起了昭昭,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在那间小饭店的洗手间,认其用力地拿手指去擦镜子。我快乐地问她:“水池很脏是可以的,可是镜子不行?”
然后我踌了下来,让花洒的热水柱遇到我的身体后就像喷泉那样四散炸开来。但是即使是它们,也对一阵阵刺激我脊椎的寒意毫无办法。眼泪汹涌而出。没能顺利流出来的那部分全部都死死地堵在了我的喉咙。有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告诉他,我不想说,我说不出口。热水和呼吸的障碍让我像个半醉的人那样想要呕吐。
我役有告诉他,其实在前些天,他爸爸跟我爸爸通了一个很长的电话。然后我爸爸就到我的房间里跟我说:“南音,现在我们家是这样的情祝,如果苏远智他们家的人不愿意跟我们家再有什么瓜葛,你也得按受,好吗?你是个位事的孩子。”
我既没有告诉他,也没有告诉我爸爸——其实他爸爸已经跟我见了一面,就在我们大学对面的一间茶馆。他爸爸很客气地间我,哥哥的案子需不需要他托人帮忙,因为他认得很多律师。然后他说,等苏远智毕业了,他们家想要送他去英国。他说,要是我真的为苏远智好,就应该支持他到那边去读书和奋斗。最后他说,要是我能等苏远智回来,那自然是好事,要是我不愿意等了,他们家的人也都理解的。
他至今都没提一句去英国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在等他说出来。他怎么可以不知道我在等呢?他怎么可以装作不知道我在等呢?有一阵凉风突然从背后袭了过来,我能感觉到水蒸气外面的那个世界粗暴地侵袭了过来。他重重关上了浴室的门,他的声音里全是惊慌和小心:“南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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