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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汤锅端上来,其实是一只类似于洗面盆的大搪瓷缸子,汤面漂浮着碎碎的葱花,煮熟的羊杂羊肉散发出微腥的香味。小古起身为石坤和诸葛各舀一小碗汤,各人趁热喝下去,只觉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翠花儿,上酒来!”诸葛吆喝。居然有一个男孩子应声奔过来,酒壶之外,顺手带了三份调碟,一眨眼每人跟前就搁了一份。碟子里是寻常的青海椒末、辣椒油、酱豆腐之类的。

    “糖蒜要不要来一碟?”男孩子扎煞着手问。这孩子一双手泡得水滴滴的,脸上还挂着鼻涕,不时吸一吸。

    “来一碟吧。”小古说。

    “糖蒜数北京东来顺的正宗,”诸葛举起酒杯,很随意地与石坤、小古分别碰一碰,自顾自喝一大口“人家那羊肉,那可不是一般的吃,那是吃成了艺术――当然了,唯一不好的就是费事儿,我是粗人,不适应这些繁文缛节。”

    “诸校长挺有研究啊。”小古凑趣道。诸葛呵呵一笑,动手替石坤斟满家常泡酒,举杯碰一碰,又是很随意地喝一大口,并不叫嚷着干杯什么的,也没有酒桌上的外交辞令。

    “小古,羊羔跪乳的典故,知道不?”诸葛蘸一片羊肉,扔在嘴里,细细嚼着。

    “小时候听过的。”

    “你甭说,我对羊这种动物真是有几分敬佩,”诸葛笑道“还有,中国人对乌鸦有偏见,嫌那玩意儿不吉利,其实乌鸦反哺是很感人的,乌鸦这种动物,比人类还有孝心。”

    小古不住点头。

    “我那老母亲,喜欢听故事――人上了年纪,就跟小孩儿似的,每次我回去,就缠着我要听些掌故,羊羔跪乳啊,乌鸦反哺啊,她老人家百听不厌。”诸葛兀自笑一笑。

    “谁都知道诸校长是出名的大孝子。”小古适时捧场。

    “哎,就是太忙,陪老人家的时间太少,”诸葛叹息一声,转而笑着对小古说“我那老母亲,过去常跟我说,交朋友一定要选孝子,孝顺的人秉性淳厚,再坏,也有个限度。”

    小工上了羊肉泡馍。诸葛教石坤铺一层辣子酱,从一头开始吃。石坤咬一口,果然奇香盈腮,比羊肉更有一番滋味。

    诸葛不讲究吃相,连汁带馍大口大口地吞进去,末了还喝下一大碗粘稠的高汤,打两个饱嗝,心满意足地说:

    “没办法,农民的儿子,就喜欢这糙的,饮食细了,反倒不香了。”

    中午石坤就呆在办公室,翻翻文件。校领导的办公室新近装修过,每一间都附设了小小的休息室,一式一样的布置。一张单人床,一个盥洗台,两盆室内观赏植物。石坤在国外从不午休,实在乏得慌,也不过喝一杯酽酽的茶,困劲儿一眨眼就过去了。

    校级班子的成员几乎都在教员食堂的包间吃午饭,四菜一汤的标准,坐一桌,边吃边聊。有时干脆就变成了一个临时会议,商讨一些棘手的事情。饭后各回各的办公室,小憩个把钟头。

    党委书记沈德庭却是例外,这人家庭观念极强,除非有接待活动,总是一顿不落地往家跑。他家住得不近,往往是司机拉个来回,匆匆扒拉几口饭菜,又该赶下午的会了。有意思的是,他的司机也是长期在他家里吃午餐――这些逸事都是诸葛弈雄闲闲散散说与石坤的。

    “沈书记跟他家人黏糊着哪,娇妻美眷,一双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看着都养眼。”诸葛打着哈哈笑道。石坤听不出话音里的褒贬,也不多问,陪着微微一笑。

    离溪大学的校级领导班子老龄化倾向十分严重,除掉初来乍到的石坤,其他人一律超过了五十岁。党委书记沈德庭年满57岁,诸葛弈雄54岁。相形之下,沈德庭性情阴沉,而诸葛弈雄开朗风趣,颇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

    抵达离溪大学的十几天,石坤其实并没有对自己的拍挡们多下功夫,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听取老同志的汇报。在石坤看来,离退休的校级干部、中层干部、教授、副教授们,他们其实是旁观者清的一拨人,由于身份超脱,对于沉疴积弊方面,他们往往更敢于仗义执言,更能一语中的。这些为离溪大学兢兢业业工作了几十年的老人家当真没有让石坤失望,经过几次个别谈话,学校改革发展的来龙去脉,石坤胸中已然有了轮廓。

    下午他约了卸任不久的一位副校长,主管科研的,姓英。这位老人家在离溪大学从最基层的助教干起,逐层提拔,直至高位。石坤在调阅资料的时候读到过他亲笔起草的学科建设方案,里面的内容相当有前瞻性,可不知什么原因,这份草案并没有形成正式文件。

    石坤开了手提电脑,敲下几条想要了解的疑问。敲完,他起身拉开书橱,取出茶叶罐,准备泡一杯浓茶,提提神。揭开保温杯的盖子,他怔了怔。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闻到了微带清苦味的茶香。显然茶刚泡好不久。

    办公室的卫生有专人负责打扫,但茶是行政办公室主任乔冬蕊帮他泡的。石坤已经发觉,这两天乔冬蕊总是细心地在午后为他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并且茶叶也不是学校统一配发的西湖龙井,而是石坤嗜好的品种,绿叶苦丁。这种茶并不贵,在本地却极少见。石坤喜欢茶叶香里那隐约的苦涩,茶的颜色也好,徐徐舒展开,从灰褐到苔绿,层次分明,渐次过渡,就像深海里一丛丛繁茂的水草。

    有人轻轻敲门,石坤定了定神,看了看时钟,2:30。他整理一下凌乱的桌面,说声请进。门开了,乔冬蕊捧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

    “咦,这么冷,怎么不开空调――灯也没开?”她吃惊地问。

    “忘了。”石坤尴尬地笑。他一向是生活的白痴,有雾的天气,冷,且暗,他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降温了,当心感冒。”乔冬蕊低声说,并不看他,径直去按了空调和灯的开关。石坤望着她的身影,有些失神。她穿着毛绒绒的短身无袖夹克,领口镶满柔软的皮草,及膝的皮草裙有针刺的缕缕银线,一双紧贴皮肤的长靴,衬出足踝纤细的线条。她仍然剪着男孩子式的短发,一张精致的脸,可惜有了轻微的皱纹,眼睛依旧是极美极美的,很大很黑,宛如画像上的卡门――对了,她确实出演过卡门,那辰光她在离溪大学的礼堂出演舞剧卡门,戴着长长卷曲的假发,穿一条红色丝绸裙子,翩翩起舞,颠倒众生。

    很奇怪,她几乎还是那么轻盈。他记得她是1964年出生的,和他同年。40岁的女人,常常会有回光返照般的娇嫩,仿佛一朵开到了极致的石南花。这话似乎也是她说的,很多很多年以前。为什么是石南花呢,他问过她。她是怎么回答的,他却忘了。那时她对外国文学很着迷,拜伦的诗歌里有不少石南花的意象,她在书里一句一句勾画出来。她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就叫做石南花。

    “明天上午的会议推迟到10点,因为9点钟有一个捐赠仪式。”乔冬蕊把手里的文件放在他的桌上。

    “捐赠什么?”石坤定定神,问。

    “一间制酒企业,捐给我们学校的贫困生12万元奖学金。”乔冬蕊回答。石坤信手翻一翻她带来的文件,一张大红请柬滑了出来。他翻开来,是婚礼请柬,抬头写着,尊敬的石校长,落款是尚明月,尚松柏。陌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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