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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大的事儿――”邻座意味深长地顿住。这是一位六十开外的大爷,乡下人打扮,嗓门奇大,惹得左右都朝这边看过来。符远志不敢搭腔,生怕引起众人注意。他望着四名新人喜色荡漾的脸,暗自纳罕,天下竟有这般没心没肺的儿女,父亲尸骨未寒,一双儿女便欢欢喜喜吹锣打鼓办起喜事来。

    “尚大爷可光荣啦,英雄啊,”邻座的大爷到底沉不住气,一板一眼地告诉符远志“你不知道吧?尚大爷在离溪大学的小吃城才看了几个月的门,就为了救一个跳楼自杀的学生,把老命给搭上了。”

    “哦?”符远志皱皱眉,八卦新闻他不在意,小吃城三个字倒让他心头一动。

    “离溪大学给封了个先进,又给了好多抚恤金,也值了,算得上喜丧了,”大爷继续说“赶这辰光结婚多好,瞧瞧,来那么多学校领导,多有面子,你说是不是?”符远志只好笑着点点头,心想诸葛堂堂一介大学副校长,难怪会出席这种布衣庶民的婚礼。

    符远志对面坐的一个中年汉子,也是泥土气很重的一张脸,听罢大爷的话,有义务让符远志更加明白似的,抢着给他介绍:

    “看看,中间那桌,左边的胖子,五十多岁的,是离溪大学的诸葛副校长,右边戴眼镜的,是刚调来的石校长,石校长可是在国外喝过洋水儿的,他大学还是在离大读的。”

    “您都认识?”符远志不由得反问。

    “离溪大学的头头脑脑,能有我不认识的?”中年汉子一下子端起架子来,面带矜持地说“我在离溪大学的办公楼守了二十多年的门,我去的时候,诸校长还是幼儿园的厨师呢,那一年,他老婆带人找上门来,把幼儿园做包子那女的打得稀巴烂”

    “是吗?”符远志很有兴趣。中年汉子自知失言,打岔过去: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这蟹好新鲜,是河蟹吧?”

    符远志不便多问,淡然一笑,仔细打量不远处那桌尊贵宾客。新人端着酒杯过去敬酒了,媚眼如丝的新娘子尚明月,举着盛满红酒的杯子,很大方很得体地依次碰杯,琥珀色的液体荡漾不止,直映进她的眼睛里去。轮到诸葛弈雄,符远志发觉他爽快地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握着新娘戴白缎手套的手,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那一位,是宣传处的副处长何仲舒,从前在老教师活动中心工作的,提拔起来没多久,”身旁的中年汉子接着向他卖弄道“旁边那位是他老婆乔冬蕊,也是当官儿的,那可是离溪大学第一大美女,只可惜冷若冰霜。”

    符远志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最先看见的不是何仲舒,而是乔冬蕊。根据符远志的经验,那女人已经不年轻了,尽管乍然一看你很可能把她与窈窕少女混为一谈。这样的女人是可怕的,既有花蕾初绽一般的粉润,又有开到荼糜的浓烈,就像经年的醇酒,似淡还稠,一不留神就会让男人迷醉其中,无法自拔。

    新郎新娘敬的酒,乔冬蕊好整以暇地轻泯一小口。符远志的视线不舍得离开她,这女人非常苗条,非常优雅,大冷的天,居然穿着缎子旗袍,毛绒绒的大衣搭在椅背上,淡淡倦倦的笑,偶然抬头,扬起轻俏的下巴,连眼角的皱纹也是可爱的――不对,符远志摇摇头,这样的女人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宣传处副处长消费得起的。

    堂兄符东江酒后说过一句话,女人好比商品,有的昂贵,有的廉价。乔冬蕊明显是属于最为贵重的那一款,没有豪宅阔邸的帮衬,即使买到手,也无处安放。符远志对这种身价的女人向来保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态度,以他的家底,配搭现有的老婆是最安全的,那样的女人会老老实实呆在家,仿佛一具恰如其分的古老衣橱,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绝对不会自己生了脚走掉。

    与乔冬蕊相比,何仲舒实在太微渺,微渺到可以忽略不计。符远志眯起眼心不在焉地打量了他一下,随即得出结论,乔冬蕊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这只要看看她脸上厌倦的神情就可以知道。

    酒宴进行到一半,符远志看到服务员给诸葛送了米饭,符远志也忙叫了一碗,就着小菜匆匆咽下去。刚扒拉完,那边诸葛就起身了,向同桌作揖告退。符远志扔了碗,抢在前面奔了出去,找到自己的捷达,发动引擎,预热车身。诸葛一露面,他就锨了锨喇叭,诸葛径直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开门上车,一切就好象一场颇有默契的阴谋。跟诸葛的交情,在短短十来个小时里就有了如此突飞猛进的质变,符远志不禁有了几分稳操胜券的得意。

    诸葛客气地说,小符,我到汽车南站去一趟。说完他递一片酒店专用的口香糖给符远志,自己也嚼了一片,然后就闭眼假寐。符远志不敢有丝毫怠慢,使出浑身解数,把车开得又快又稳。除了三个红灯,一路顺畅,二十分钟以后他就把车开到了位于离溪市郊的汽车南站。

    离溪市有东、南、西三个长途车站,南站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通往周边一些小县城的班车都在此地汇聚。由于候车的人大多是南来北往的民工,使得周边的治安环境显得恶劣。城里人对这个车站敬而远之,宁可绕道而行之。

    车一停稳,诸葛就醒了“噗――”一声把嚼过的口香糖吐出车窗外。符远志简直怀疑他是有意装睡,省得路上与自己交谈。

    “我就在这儿接几个朋友,小符,你赶紧回家吧,辛苦你啦。”诸葛面色和气地说。诸葛有一张暧昧的脸,胖,但轮廓坚硬,笑的时候线条柔和,像弥勒佛,不笑的时候却像一只凶狠的雄狮,眉毛上扬,嘴角下挂,眼神咄咄逼人。

    “没关系,没关系,我等着您,呆会儿您和朋友上哪儿,我负责接送,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符远志赶紧表态。没想到这一回他会错了意,诸葛推门下车,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

    “不麻烦你,我们哪儿也不去,就约在附近的茶楼喝茶――你别下来了,这儿不能停车的,赶快回去吧。”

    诸葛绕到车头,盯着他倒车。符远志不得不乖乖掉了头,驶出车站。从倒后镜里他看到诸葛四周张望了一阵,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朝候车大厅走去。

    符远志就在这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孩子气的决定,他把车停在一条小街的转角处,熄了火,自个儿悄悄溜回了车站,借着穿梭来往的长途班车的掩护,潜伏到了候车大厅旁边的小卖部里。他买了一包香烟,向老板借了个火,点燃一支。很快他就发觉那是一包味道呛鼻的假烟,但他没有声张,因为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候车大厅里的动静。

    诸葛排在售票窗口前长长的队伍中间,一点一点朝前挪移,轮到他了,买了车票,把找补的零钞往衣兜胡乱一塞,而后就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翻看手里的报纸。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一位戴着卡通造型冬帽的年轻女子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忽然蒙住他的眼睛。诸葛扔了报纸,掰开她的手,一个趔趄就把她重重拉进怀里,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两人并没有多作逗留,携手经过剪票口,登上了一部开往偏僻县城的长途客车。

    符远志回到车里,怔忡了好一会儿。他发动汽车,驶回市区,在第一个路口就遇到了红灯,他一脚猛踩住刹车,掌着方向盘,回想那身姿纤细的小姑娘被诸葛拽进肥硕的怀抱里的情形,脊背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爬过,又痒又痛又恶心。他忍不住骂了句粗话:我操!

    尽管四千块钱无比顺利地出了手,符远志还是给儿子买了台新款学习机。一进门他就大声叫儿子,他老婆正洗头,堆砌着一头蓬松洁白的泡沫,水淋淋地跑出来,对他说,儿子一早就去了学校。

    “周末还去学校,这老师也够操蛋的!”

    他撂下学习机,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开了车去学校接儿子。儿子符信是他的命根子,跟大部分年届不惑的男人一样,他把几乎所有的感情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他清醒地意识到,到了他这样的年纪,生命的面目已经完全呈现,不会有奇迹发生了。但儿子不同,儿子还小,是层层叠叠的竹笋皮剥净了,剩下的最清新最幼嫩的那一截笋心儿。十来岁的孩子,凡事都有可能,凡事都值得憧憬,梦想会在任何一个清晨降临。

    为此他花了几万块钱把儿子送进了本市最有名气的小学,离溪市第三小学。符远志本人读书不多,可他崇敬知识。对于学问二字,他差不多抱持了一种迷信的态度,虔诚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学校开办的兴趣小组,他都给儿子报名,就连有些老师为了赚外快,私下举办的复习班,他也一律乖乖送上钱去。儿子读到六年级了,个头蹿得快,就是瘦棱棱的,不长肉,并且不爱跟父母说话,回到家沉默得像个哑巴。可是没关系,儿子的学习是争气的,永远在前三名的圈子里转悠。符远志逢人就夸耀,我儿子的成绩,不是状元就是榜眼,再次也是个探花,怎么着,也离不了这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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