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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静了下来。
“在河流中,小康又成了一个身患怪病的少年,他和父亲的感情成了影片叙述的主题。小康的父亲是同性恋者,与小康的关系十分冷漠,因为小康的怪病两人却意外地亲近起来,父亲带他四处求医,一天夜里小康还阴错阳差成了父亲的性伙伴”教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粉笔像一只烟一样夹在指尖,眼睛不朝任何人看。这完全不是欧洲作派了,犹如古中国的名士,孤芳自赏,爱听不听随便你。
我停下笔。这些内容想来不会考到。有这种答案的试卷,也不晓得教务处那边通得过通不过。我看着教授,他有着沉郁的气质,而且难看,又骄傲,这种男人,我没什么好感。
“水的意象是蔡明亮作品中另外一个标志性的因素,水是无色的,是透明的,是纯净的,是暧昧的,是自由的,是流动的,是分崩离析的,也是渗透与融合的。在青少年哪咤中,水只是一个基本的信号,片头的瓢泼大雨倾泻着寂寞和无休无止的欲望,冷酷而肆虐,让人无法摆脱,而阿泽家从下水道不断涌出的水则暗示一种肮脏和污浊,同样无法摆脱,如同生命本身的阴暗。到了爱情万岁,水被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内容,有盛在杯子里的水,有流在浴缸里的水,有冲刷厕所的水,也有从身体流出的水——泪水,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片尾从阿美眼中流出的泪水,长达五分钟。在河流中,水以另一种姿态向我们展现,先是死腐的河水让主人公小康得了一种怪病,然后是天花板的漏水让一家人出现隔膜,此外还有不期而降的雨水,同性恋‘三温暖’中的蒸汽和汗水,在这里,水仿佛是一切不和谐因素的来源。而洞这部片子里,水则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雨一直在下,世纪末的瘟疫在蔓延”教授的音质醇厚,讲得倒卖力,天寒地冻的,额角居然浸出汗。他伸手甩了一把汗水,像个种庄稼的粗人。我伏在桌上,略微瞌睡,不会考试的东西,我是没什么好奇心的。也许我只是应试教育下的废物,天晓得。
“蔡明亮的影象世界里有着浓重的同志情结,但这种貌似不健康、不正常的情感反而成为最真实的表述,他较为成功的一部作品是1994年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爱情万岁,这部影片是他个人风格最酣畅、最完美的表现,全片只有很少的几句对白,没有音乐,只有纯粹旁观的视像晃来晃去,也没有矫揉造作的手法,简单而复杂,疏离而感人,冷淡而浓烈”教授兀自走过来走过去,他的身材也很糟,我看着他,捂住嘴,打个呵欠。糟就糟喽,反正他又不是依靠皮囊谋生。
“售房小姐阿美不小心把一间空房的钥匙留在了房门上,钥匙被小康拣到,小康是一个骨灰盒推销员,从此便时常来这里吃饭、睡觉、洗澡。一天,阿美偶遇一个叫做阿荣的男人,两人都很寂寞,于是一起到空房里做ài,而此时小康正在隔壁房间隔腕自杀,看到眼前赤裸裸纠缠的肉体,小康打消了死的念头。不久小康与阿荣在这里相遇,同样是寂寞使他们接近,小康带阿荣参观了火葬场,以及他推销的各式各样的骨灰盒,然后两人一道吃火锅”教授依旧一脸肃穆,全无表情。我再打个呵欠。我在高二那年看完蔡明亮全部的作品,和一位男人一块,他酷爱蔡明亮,但我不。我背单词,嚼口香糖,打瞌睡。事隔经年,每忆起蔡明亮,我就眼皮沉沉,怀想起那些甜熟散淡的小憩,那些从纠缠到离散的岁月。
教室里静寂无声,每个人都在凝神听,很奇异。那情节跟着是小康独自在空房休息,阿美和阿荣赶来,在床上做ài,小康蜷缩在床底下自慰,清晨阿美离开,小康偷吻了熟睡中的阿荣。阿美一个人在公园里走,她找到一把椅子坐下,开始哭泣,就这么哭了很久,很久。就是这样。我不喜欢。
窗外碎雪纷飞的,人有点倦。我伏在桌上,蔡明亮让我想起我的过往,我爱过的男人。像一首老歌里唱的,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那支歌叫做恰似你的温柔,很久很久以前的旋律。但他喜欢。像他那样的老男人,总是念旧的。那时他轻声唤我,小微,小微。言犹在耳,可爱情走得那么快,那些流泪狂乱心碎的日子呵——我不觉得心痛,没那么肉麻,我只是惆怅。惆怅。你懂吗。
木头课桌有刀片的划痕,有人在上面刻了一行一行斜斜的字,谁借我的笔记不还,谁把青蛙塞进我的书包,谁用自来水淋湿我的头,谁在我身后放炮仗,谁剪掉我洋娃娃的裙子,谁在街上叫我笨蛋。我想笑。我把头埋进臂弯,渐渐地,竟盹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崩溃,大概是姿势极不舒服,我断断续续做着心惊肉跳的梦,徒步在水面奔跑,足尖迅疾点过湍急冰凉如利刃的水花,一刻不敢懈怠。有人声在遥远的岸边高呼鲨鱼,鲨鱼。我惊悸地回头看,就在那一瞬间,我跌入深海中,万劫不复。
我挣扎着醒过来,呵,周遭已经空无一人,看样子戏已落幕。这不奇怪,我一向不合群,自然没人会叫醒我,挽着手臂亲密肉麻地一路唧唧喳喳回宿舍。我一个人都惯了。
我对着黑板发了一回呆,教授的板书坏透了,乱七八糟,惟有蔡明亮三个字还算孔武有力。我想不出怎么会在课室里睡大觉,那不是简微红的风格。简微红是连军事理论这样的科目都有本事考到满分的。
窗外冬日无尽,有一只飞蛾停在窗前,稍一拍动翼翅,便跌在窗沿,碎成灰。原来那是一片雪。外面一直缓缓下着雪,这么轻这么细,像一场幻觉。仿佛又是新年碎雪纷飞的夜晚,那个男人,戴上黑色的手套,慢慢拨开我的手,摇摇头,说:“我还是要走了。”仿佛他又站在一盏黯淡的街灯下,凄然道:“因为你长大的时候,将会忘记我。”仿佛他买了那样一些涩涩的夏橙,自车窗捧给我,快乐地拍拍手,道:“我能够把握的,不过是这些。”那些灰飞烟灭的记忆呵,犹如最伤感的蓝调音乐。
“醒了?”我背后有人问。我一惊。转过身去,老天,佟槿栖居然坐在教室后侧的座位上,拍拍手里的粉笔灰,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他的身体硕健似熊,如一片阴影覆盖了我的视线。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我想就是在大白天见了鬼我也不会更加吃惊了。
他立在我面前,用英文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直觉地立起身,我说,对不起,老师。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但你必须了解,我不是怕老师,我怕的是不够分数拿奖学金。一等奖学金是六千块,刚好抵消我一年的学费。找简一百索要六千块现大洋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其实20岁的女人养活自己也不是什么异数。我没别的手艺,只好戴了放大镜,一日日在书中搜索黄金屋与男性版的颜如玉。
“我听见你在呻吟。”他微笑起来。呵,他的大鼻子。一件大衣仍是随意地挽在他手臂上,衬衣沾满粉笔灰。但凑近了我才发觉他那身行头不得了,全是史提芬劳?尼治的货,动辄上万元人民币。别问我怎么知道这些。简微红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两眼一抹黑的乡下孩子,尽管她爹是地道的农民简一百。
“你叫什么?”教授再问。这问题让我做声不得。大学教授对于试卷本身的信任度通常比较低,依例是,记得上课睡觉被当场缉拿的张三,次次点名都无人应卯的李四,再有就是作业本里不小心夹了色情图片的王麻子,一并算作不及格。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而我不能撒谎,那太幼稚,情急之下我故意说:
“我不能让您知道我叫简微红。”
“呃?”他略略吃惊“为什么?”
“因为您会让我重修。”我老老实实地坦白。他楞了一下,随即轰然大笑。
“你很幽默,简。”他叫我简,简爱的简。没人这样叫过我,有意思有意思。他扬扬手,他说,再见,简。
我只是傻傻地笑,目送他走出教室。他的背部是宽厚的,像一堵墙。那一定很温暖,我漫无目的地想。收拾了书本,我跟着出去,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我不想追上去,努力与他搭讪,我已经够尴尬了。也不知道我睡着了是不是流了一下巴的哈拉子。丢人啊,简微红。
雪还在下,缩小缩小的白色花。佟槿栖出了教学楼,径直走向那部眩目的欧宝,车门开了,织毛衣的女子下了车,帮他披上大衣。我有些发怔,那女子几乎与他一般高,身材十分惹火,浓眉长睫,满是热带风情,而她的眼神却又罕见的温柔。隔了老远,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深情。他们一起上车,佟槿栖在副驾座,车子离尘而去,速度很快,很稳,简直不是女人的开法。
过后我知道,那是佟槿栖的妻子,在结婚以前,她是一名业余赛车手。女性赛车手,你听说过吗——驾驶着昂贵的跑车,呼啸而过,享受速度、晕眩和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