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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去年丁亥,时节如梭落在岁杪,微躯因病告假。旣非河鱼之疾,也非採薪之忧,缘起于十月高秋坠马沙场,隐痛在腰。断续休养了两阅月,医嘱弓背、鼓腹锻炼,如是久蛰思动。顾及高山仰止、长征力又不逮,遥想浙东钟灵毓秀、物阜民丰,向往经年,江山、才人正好观光。浙东印象在我心田是格物的韜晦,是东莱先生的家塾读诗记和徐霞客游记的天台、雁宕,另外还渲染著近年报章杂誌里水云低诉的楠溪江。浙东吹来的风土是咸的,此番无暇下海,普陀在海外,象山港和三门湾氤氳在一片歷史空气里,不看那边的现实,地理人风就永远定格在最后撤离的那一隻兵舰上。我要访问民间的山乡水色,抚摸那如缕的畈田书香。

    甲、下车伊始阅沪瀆

    我是在圣诞夜乘上直通车离开北洋,火车上度过西节,并没显异样,只有周围手机短信繽纷闪烁,餐车也并没有大餐奉送啊。聆听嘰里咕嚕的车轮声,知道火车擒住轨,最平安的交通旅程,徐志摩说匆匆的催老了人生,我是惯于在这充满交响的车厢里入梦。目的地上海在翌日清晨抵达,清冷的冬季里,江南尚有一丝温暖。準备在这儿落脚歇歇,明天开始正式的行程。

    城市化就是地铁化,沉沉一线穿南北,我到绿城会所住宿,中间隔著鳞鳞大厦一道江,轻梭过往。中途换乘之际,顺便溜达到天津路吃了个简便早餐——阳春麵一碗,不要浇头,可是份量太足,我喫不了,穿过门面背后殖民时代的洋房弄堂,又走囘车站。一路倦客秋容,打听到预定位置,绿城掩埋在一片浓绿里,小家碧玉般的会所里面格外清静雅致,放下行囊,天光还早,冲个澡倒头睡了一觉,日中时户外光影摇曳,起身去看看市容。这一走,就是马不停蹄到晚上。

    首要目标我要瞻仰四行仓库,下车后就对照地图,从西藏路桥头过河,到了闸北,望着桥下朱古力汤色的苏州河水,从容不迫地挟著菜叶向西流,简直联想到汎滥,茫茫一派的暗流汹涌,纳闷的是苏州河水为何从黄浦江方向逆向流往上游呢?这不是江水倒灌入河流?桥对岸是逼仄的小街,我要左拐找到近在咫尺的晋元路,但迎面壁立的这幢灰色大楼虽不起眼,却倍感蹊蹺,绕过去在大门洞一看,果然“四行仓库”!那麼背后这座桥想必是当年英租界的新垃圾桥了,而这影壁似的大楼挡在河边,杨慧敏泅渡过来是断无流弹之虞,很安全的。整个大楼一面仅有一个出入口,我摸进去经过容身的小小前庭盘旋上楼,谢晋元同志的简易纪念馆草草安排在门洞,并没有什麼严肃认真的眞正陈列,因为谢团长是属于国军的,因为国民党是不能见天日的,因为可歌可泣的国民政府淞沪抗战功绩歷来都被雪藏密封的。这是政府有意淡化削弱这一国史丰碑的现眼活报剧,英雄格调无亏损,民族正气全输光。我是中国人,反而不能光明正大的造访这里,几百国家干城捍卫主权洒过血花的圣地,所谓上行下效。当我屏息一层层瀏览这座过去时代的建筑,敏感于阶梯之深奥、结构之结实、库房之宽广,朦朧中仿佛眼前现出上千袋黄豆、上千包米麦堆积如山那一幕,军士们用牠们搭建工事,抵御外侮,窗口堵满了粮食,为了保证我们民族的香烟不断。楼梯在闭塞的钢骨水泥间里上上下下,不是有扶手的那种,意味著所有通道只有一条路,内部结构并非开放或者半开放模式,各个区域保持空间上的独立性,至今楼道里的灯光依然昏暗,好像潜伏著惊心动魄的传奇。目下的仓库大楼已转作商务用途,早有耳闻,如今亲见,一间间类似广告公司性质的办公室分别贴着不同的招牌,用玻璃幕遮断,里面是敞开式集合工作臺格局。每一层大致都是这种意思,无声无息,不巧我踫到一个候在门外的小女子,她询问我来意,答以拜访抗日战争纪念地,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她暗中报告,联络她的女行政上司出来逐客,谢绝参观,可是那些公司都是有屋有门的,我只是在外面的通道经行,这也不行。她潜意识似乎认为这涉及政治立场,对爱国的参拜客抱有敌意。不理会她以及招来的保安,沉默引领我上下巡逻了一圈,然后借势离去。我知道,我是对的,她和许多懵懂的追随者是错的,人应该就是人本来的样子。我能做的仅仅是浩劫过后风平浪静的午后,来看一眼我崇敬的民族英雄,而浩气长存与国运左右常伴的却是他们,那些物故的国殤。出了这堡垒般的中外赫赫有名的四行仓库,这一囘我走的是原先的正门,一样的狭窄,开在面向闸北那一面,饱受侵华日军枪砲摧残的就是这面墻,但灰灰的壁垒如新,看不出枪林弹雨的痕跡,早都修补过好几轮了吧。楼顶上看不见那面著名的国旗飘扬,耳边也聼不见“中国不会亡”的慷慨歌声,但这些都真实存在于国土记忆里,影响著华族血浓于水的遗传世系。本来仓库前面是有开阔场院的,现在仅剩一条窄窄马路,临街把角开了家乾乾净净的晋元大酒店,后面陆续伸向晋元路远方的屋宇,很多都保持了70年前的原貌,不同的只是更加破败了,里面住的都是五湖四海来打工的勤劳人,临街开门脸讨生活。

    从闸北步行到福建路过老铁桥回到黄浦,在一閒小小花店看到一种绿色的切花,卖花人説叫什麼?很好听的名字,我没记住,差点就买了。我就这麼一个人走,也不觉得累,特别有意思。沿街的楼房都是百年遗跡,沧桑又焕发,南京路好大气派,富贵堂皇十里春,乌央乌央人潮如织,可冷清的南京路又怎麼能称得起“洋场”那游人们岂不眞成了霓虹灯下的哨兵?

    可我还是要淡出繁华,我留步倚斜桥,远远的看公园里市民打扑克,他们跟北方人不一样,他们不闹腾,神气篤定澹泊,输赢不存在情绪起伏,讲究风度,在脸上拨拉小算盘,身板硬挺,斗法一般。过了百年永安大楼的瑰丽灯影,南京路就清淡多了,我欢喜裹在这样的人流中呼吸冬日黄昏的冷风。经过一面有一面匠心独运的橱窗,经过一条又一条曾经勋华的廊庭,不小心一抬头,撞见风流高调的梅龙镇酒家,将心比心殊感温暖俏皮。顺著电车的行踪走到静安寺外,金装的伽蓝衣装的僧,隔著马路看辉煌。静安寺对面公园有个咖啡店,构建在水边,没有芦花的浅水却格外有诗意,我坐在隔岸木地板抽烟,一双中学小情侣在我旁边戏耍,上海厌学女孩子口头禪“他妈的、他妈的”时而鼓舌如簧,把我轰起。明月儿斜,站在延安路的立交桥上看下面红绿灯,车流如龙,警察就像舞龙灯的人。

    暮色中我如履薄冰,很想体会江南的细腻质地,误入蔡元培故居,已经错过开放时间,邮递员骑车前来送报纸,里面点起明灯。光復会的蔡元培允文允武,是為缔造民国的干将,而奠基北大学风的成绩则又情同烹小鲜一般了。

    告别蔡公别墅,沿著巨鹿路赶路,市廛人声勾人悱惻,瑞金路的灯火已经照出几十年的相同风貌。我要去思南路中山故居,就穿过皋兰路的西班牙旧宅门墻踅了过去,短短的香山路,包括故居临街的小杂货店都显得僻静超然,梧桐树见证了很多国脉民生的剪辑。站在大红门外,就像西方人站在文明之源的耶路撒冷。这时候,故居楼上的个别房间映著灯影,那里已经没有中山先生在尘寰里。

    大上海的大復兴路,怕冷少有行人,很来精神的踢正步,经过復兴公园门口,感觉这个大门设计得很出色,又艺术又大气。

    我走了一天,姑且算是旅行的热身。末了叫出租车拉我到城隍庙,我要看看张乐平剪纸里的九曲桥“百日苦后一日乐,挤一个水洩不通”到底是何状貌。去了,不错,灌汤包子也不错。自己在楼上咖啡店歇腿,天色晚了,服务生也下班了,竟然好心肠顺路送我到轮渡过江,隔著马路望见码头昏暗的门房,指点我上船,花5毛钱“嘟嘟嘟嘟”摆渡到浦东。黄浦江无声呜咽,最媚俗的广告船姿态诡异地在江面晃来晃去,船上打著一整面灯光广告,这是上海,不夜城的夜上海。

    回到逆旅,检点行装,明日要向山中行进。

    乙、天台山净綰丛林

    二十六号日上三竿,我已在旅馆前臺结账,作别寓中透室的云影天光、竹葵摇曳,穿城买票,登车南行了。这一程行在杭嘉湖平原的富庶里,桐荫繫櫂、禾垛遗香。本来目标是台州府前童镇,為节约时间计,放弃了偷学霞客出宁海西门“人意山光,俱有喜态”的想定,决意取道交通便捷的甬江都会宁波市,直取天台县。车过杭州已在午后,这一次没有走寻常怀想的老钱江大铁桥,而是从边上新桥过渡到萧山的市廛深处,乡居楼房林立、千篇一律,引起审美疲劳。舷窗外冻雨飞丝,江南如晦,但田间耕作精细如绣花,跃动生机无限。油油菜圃错列似西餐拼盘,培植反季蔬菜的温室大棚明蓝、絳紫,颜色光鲜。村庄左近星罗般的水塘上,縂有绿鸭鸥影点缀成一汪活水,三两农妇或荷蓧或芻蕘,妆点这鱼米之乡。从浦阳江到曹娥江,仅仅金甌一叶,而浙江富甲天下,秘辛全在手上肩上。

    “人是地灵僊,一天走一千”站站停停晃荡过绍兴、餘姚,下午两点眼看就到站宁波。出站臺,在左近访得三年前消费过的一爿饮食店,照样叫了几样雪菜蒸黄鱼、酱豉蒸海鯧之类的小菜,温一瓶塔牌花雕酒,坐在窗边,跟厨师攀谈起来。清淡的地方口味,不独温暖记忆,尤足快慰平生,挂鐘款摆,时光倒流,而我兜里新打的省内班车票,慢慢的也快要到点。天台在暮色里向我招手。

    起座会钞,门口过来一辆三轮车,正好载我转赴另一汽车站,準时坐上四点发车的巴士。出甬城,颠簸上路,徐徐淹没在暮云四合的锦山绣嶂里。

    到天台县漆漆一片,公车停在城外,大约晚上六七点鈡的光景了吧,呼呼上来许多拉客的摩托,择其善者而从之,奔驰了好一会才见街头灯市。落了脚走向深巷寻宿,小城沉睡如水。盲人瞎马深一脚浅一脚地顺著石板路前行,黑乎乎地却来到一方人家门外的池塘边,室内板缝透出毫光莹莹,水就在他家檐前阶下,估计没有荷花,也看不清别的。又摸索了几步,抬头望见某宅,门楼古香古色、砖木工雕美奐,唯看不清漶漫的门匾字跡究竟若何,此一带老街歷歷,百年宅第鳞次櫛比。恍恍惚惚终于走入一条灯影辉煌的热闹小巷,两边都是店铺,有挑灯夜绩的棕牀店,有昏昏乱战的麻雀舘,也有理髮店和貌似几十年前的开水铺。一家临街的住户在弔丧,放著哀婉乐曲,门前的茶水板凳拢著守灵的亲戚,幢幢面影含著烟管,絮叨荣枯的无常。快到街角拐弯处,闪出一间灯火通明的杂货铺,我从门口岔路转进去,前面一个玩累了的顽童哼著谣曲,拐进他家临街的大门,深井般的院子里,高高的花树枝条伸出好多手抓著夜空。意料之中,不远处的楼底打出客栈的灯牌,我就驮著背囊优哉游哉走进这家民宅,电灯下女主人在包餛飩,一面又和串门街坊扯著閒话,旁边坐著一个非常知礼的失语老婆婆。简单接洽所费无多,店主就安排我到楼上二层的客房,推门挑灯看见室内轩敞,拐角还有个大卫生间,只恐是长期岑寂无人,嗅不到一丝生气。卸下身上的载荷,关上敞开的窗户,出来在走廊水龙头胡乱洗了把脸,鸟瞰天井里的水池晃动著月光,不如趁著月色细端详这座久远的山城。付账出来,我是这样低头沿街游走到桥头,拦路的河中没有什麼水,栏版老旧的石桥拱在深壑上,站在水果店前,问得这是赭溪,桥外商贾云集的现代气息扑面而来,髣髴梦醒。于是掉头折回,原路光线暗下去,窄窄的閭巷回到过去时,昼夜作息按时打烊,紧挨著的铺子排队一样上好门板,炊事的声音也歇了。在街道的旁支,我发现一户门楣榜书“世登科”煌煌三字,而蹀躞晚归的老少三口,并不知道自己寓中的典故,想未必是山房原主。在这家前头的夹道里,裹着另一户人家,春联上贴着一张红纸敕令,写道:“泰山在此对我生财,万神收藏五世其昌”门关禁闭,髙檁上一灯如豆,电线缠绕莫可名状。古旧的街巷向晚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个别夜店门扉半吐,红灯下的娼女静坐听宣,有时听著街上脚步,会出来一个粉头诡秘地跟路人打哑谜,这是传统碎石铺就的老街上另类的生活。倦归的路上,顺嘴在水雾弥漫的街边食店喫了碗当地的点心,是种马铃薯馅的扁食,滋味寡淡,可跟北方水饺全不是一囘事。囬到楼上栖身的住处,合衣高眠,半夜装修华美的顶棚上鼠响嘻簌,临街人家语声嘈杂搅我昏梦。

    当我醒来时,盘算要游天台八景,打点衣装路过楼下,看到天井里那些梔子明丽的绿意,心生喜悦地上路了。

    赶到巷口,胡乱喫了一些豆浆,跳上过来的一辆出租车就去华顶,转眼车过石梁镇,鸡犬逍遥、街面齐整的明媚山村,起先本是设想投宿此间,看山去哪都方便,因为天太晚,昨宵才留宿县城,不免浩嘆。车子盘旋进山,云林秀色可餐,徐霞客当年甫出宁海,四山于菟当路,可怜他绕来绕去谨慎行;于今海内伏虎英雄无用武之地,林中啸几成绝响。世风在千城万邑的出租车上,司机许孔凑,轻薄问我:单身游玩何不叫个卖色的小姐陪伴?我漫而应之:本想招呼白蛇、小青,无奈无人朝我借伞。

    路过景区收费站,他让我声称拜謁某法师,未买票支吾过去。开到华顶寺前,停车坐爱华顶朝雾中的杉林,眞眞切切美不胜收,空山鸟语划破曇林肃静。木然站在青山隐隐,草木未彫的化境,侧畔古木参天云水低廽,跟前杉篙鵠立,遮不住雾茫茫一派沼水如银,寒流作枕,眞相写在人生边上。他又透露说顶峰驻扎防军一营,100多人,不可上去叨扰,我推测当是一连守站的雷达兵吧。于是搴袂登高,拾级寻幽,迢迢山形隔数重。上到青耸的鞍部,凴高望远,天台似螺鈿堆积,波心曡转;又如青黛烟眉,流媚十方。华顶者,重重青瓣护莲臺之谓也,卽顶坐视羣山拥戴,白云在下周匝如带,盪出袞冕螺纹,天台唯我独尊之写意当心契合,遥喟苏子“知不可乎骤得,託遗响于悲风”已而暖阳过山,又怕司机师傅等得心焦,足下生风,循著羊肠小道登临重峦上的瞭望塔回返。一路行在箬叶蔽天树影涛响里,传佛弟子修行去处有“六十五茅棚”散佈华顶周遭,尽是石墻草盖简陋僧庐,只因我是循规蹈矩地遵大路,终无缘访到一个。不过,急切中却误入謫仙小隐的云锦杜鹃林,端得是天台最具活力的大景观,可惜冬景天看不到红躑躅映山的夺人国色,老树无言下自成蹊,虯枝掩映在青薹斑驳的意蕴里。转出林菲,视线豁然开朗,小路穿过一片明亮的茶场,齐腰的山茶满坑满谷,边沿竪起几座圆仓似的茅屋,填满飞白就像油画,简直蓬蓽生煇。下山不见渔隐,干云的树下倒用松茅建起一片简朴的度假村,曲桥临水,绳梯面山,夏天来避暑的人纔有福消受,而刻下唯有那些热闹场面的幻觉浮现在林閒。跌跌撞撞奔囘华顶寺,司机却在车厢梦入黄粱,听到我的跫音,惺忪言道还以为我上去营盘猎奇,我说无意观操,时不我待,转山姑且来不及,何遑他顾?他莞尔将车重新发动,我们倒档重回来路,往石梁观瀑。

    寂静的天台儼然嵗朝清供落落穆穆,车行不久便折上瀑区,买路的哨卡如期又狭路相逢“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封山佔水似南朝,工农割据收票”我走过去凴窗问讯,得知旅游局明码标价六十块,正待掏兜,司机上来劝止,他便带我一游,我亦闻絃歌而知雅意,那边厢他跟司閽的熟脸咕噥几句,于是前后脚儿,即兴过了瞻风的青石细桥,我赶紧给了三十块,谢他关説,算是恭敬不如从命。桥边摆摊的农妇边做女红边招呼著卖花生、笋乾,隐士般的鸡鸭贪恋明山净水,在桌脚游逛。仄径清流循溪婉转,石梁飞瀑但闻隆隆,被青山遮住。上下不远,望见中方广的麻黄僧楼伸出一角,悬停在溪上游的半空,穿过寺前桥孔的满月,山歌般缓急相济的山涧,奔波洄游到此,形成一连串小落差的跌宕,踮脚初涉,又偏爱濯足濯缨的清冽可人,枕石漱流小勾留,砥色青蓝浑然一体,衬托潺潺金波,水閒石上坑窝如醉,半吐半露,平添几分柔和温存。玩味著清谿戯蟹的浮想,挑弄著倩石晒布的晴光,扭头向下够了够眼,呜呼呀!好悬一个断岸百尺的水尽头,条柯散漫十足隐蔽,正好与上流一明一暗两重天,石梁曡瀑已经始于足下了。起身从寺院基础下绕过,闻名的曇华亭也错过印象。流水餵食白鱼一样的石头,水上覆盖著青葱岭,还有看不见的白云笼罩在最高层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断无鱼梁渡喧,恐有幽人出没。山中香樟和水杉罗织密佈,空气透鲜像浸泡在碧海里,鳶飞唳天定风波,草木不能诱发纤毫颤动。左依山右带水,蹊径在明丽的青竹修篁中下降,流眄止于山坞,移情换景,栩栩点化出一方兰若儼然,比邻茶寮的平屋人烟,明黄色山门额头明白鎸著“古方广寺”是明朝董其昌的字跡,墙角在狮子后面又鎸“五百罗汉道场”的标识,想来是下方广寺。里面闃寂明媚,门窗廊柱裸露著簇新的白茬,木料尚未著漆,看来完工在卽正在修葺。告别了院外水灵灵笔直的古杉树,下寺百步,看见幽幽的石梁碧潭,深远漫延,恰是瀑布槌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谿谷。找到传奇里的石梁,不禁心生欢喜,搴裳腾挪,乘便接近上头嵯峨的飞瀑灵石。仰观石梁,可望不可卽地显现在僧庐的檐脚下,山上的双谿匯聚结成一气,穿过石梁衝击下来,一泻如注,倒仿若恢宏的石梁吐出万年龙涎。退回谿畔的小路,却感觉不到许多游人匆匆的脚步,冷清还原了景观原貌。沿溪流的青螺带迂回上下,下游有座小品似的旧石桥,翻过去,囘头遥望桥上的瀑布石梁,同样也是携手衔接两山的天桥。土路越走越逼仄,这时喜见徐霞客佇立在路侧,是新添的雕像。度吊桥,山峡的缝隙中别有洞天,问问随行的司机师傅,道是“小铜壶”脸贴着山喦,壁临厌生人的潭水,上下天光,石栈勾连,每到宽处,又俯视石鱼游动在水底的暗影,极其休閒愜意。可惜天将过午,只好意犹未尽地循道回返,一半是因为时间仓促,一半是因为隧道那边在修路,出来后未曾来得及往观有名的“铜壶滴漏”那是附近冰臼地貌的美丽瀑布。

    山涛浮荡,汽车宛如翩翩轻舟,贯流而下,光光的梯田青垄比肩连成一气。从容穿过山閒的村庄,恬静土气的阳光人影晃动著一世尘缘,丁令威无觅华表,而三两过客谈笑中搭上顺风车,我们又忽忽从清障中掠过。逶迤降落到山脚下,前路幽幽梵音如缕,司机告诉我国清到了,会了钞,睹见形胜妙諦近在咫尺,五峰环峙拥护著天台宗祖庭,双溪匯聚斗于寺前,化为玉帛敷贴莞尔,碧涛如琴瑟和谐。清越的空气颤动著千年梦觉,身后是簇新的“隋代古刹”照壁炫然,脚下水声从上游遥迢而来,四周色彩真如晦冥篤定的渲染。此寺家珍,传济癲云游住在,隋唐以下往来修行的得道高僧无数,蓝若青烟护持,虚怀若谷隐于山侧,端得是好庙堂。面向寒拾亭,呆呆看见豊干桥下回澜的涧水,心田里一切尘埃都落定了。囊昔寒山子问豊干禪师:“古镜未磨时如何照烛?”师曰:“冰壶无影像,猿猴探水月。”不得要领,追问:“此是不照烛也,更请道看!”师曰:“万德不将来,教我道什麼?”寒山、拾得俱作礼而退。如此,天台的月光又假借给了禪宗的灯花,只是依然灿烂,桥畔“一行到此水西流”碑,却记录另一唐僧佳话。花了五元钱买票跨进窄窄山门,开颜瞻仰建筑佈局,果然“到眼宛如展画屏”次第曇门锦样开。心气和平地踅摸到“双涧縈流”小门下,一丛芭蕉明媚地拥在墙角,仿照“落花人独立”的意境而来。寺中游客稀少,香客寥寥,隆冬淡季,草木不彫。漫无目的穿行在廊厦间,每每触眼新奇,在一閒清风通透的过堂里,遇到一位专注的老篾工在编箩筐,不知老人家这个短工辛苦了多少时日,可是平易的脸上亦掛著劳动的幸福,我就趋前垂问安吉,钦佩之情油然。又转向“鱼乐国”边上一爿不起眼的工房,衣钵寮年轻的和尚正向工人奉茶,礼数周到如沐春风,进去一看,原来是四乡工人在里面為寺院赶製蜡烛,一盆盆的石蜡洋油,一提提的肉红成品,工作有条不紊。当我进入正殿的院落,围绕著殿基参观,留意到红墻上有许多块刷成黑色的功德鎸,上面刻著“乐国胜缘,百世流芳”“一念供养,荫福无量”之类的隶书,右边用楷书刻上某人敬助伽蓝殿多少钱的存照,真可以与殿同辉了。有的大殿外面竹篱里栽种著参天的金钱松,平增庄严肃穆之气氛,而甫入堂奥的门神殿后面的韦陀是一双手捧金刚杵,意味著巍巍国清讲寺允许游方的出家人寄食掛单。国清寺里经常可以体会到佛门生活的生动,有的小四合院竹竿上掛著秋衣、背心,两个老和尚头戴绒帽,隔著衣架絮絮的説话,可惜我一句也聼不懂那些土语,他们已经很老了。个别院落在修缮,饱啖午饭的匠人有男有女,在房上房下劳作,抹灰或者上瓦,他们说在盖一閒厕所,工程很多,有桂花树的这个小院子只是其中一项,那桂花树没沾一点灰,青翠可爱亭亭玉立。远处飞檐下的高臺上,那几个僧人议论寺政的话头方兴未艾,感觉很平民化。大彻堂前的天台山菩提是遐邇闻名的,能结木本菩提子,為域内山川所独有“树如柿,花亦大同。别抽一叶,色白而光,结蕊叶下,日则覆子以避秽,夜则捧子以承露。秋社后取子为珠。十百中必有一二如罗汉者谓佛头”到底是天赐的尤物。迎面走过来几个清净和尚,都和顏悦色,生气如兰。欢喜中穿宅过院,发现别院有一花房,悄悄走进去,里面花团锦簇,出来时又把门虚掩上,这时我遇见了好客的老婆婆,他的老伴是本寺花匠,于是好心地带我到他们住的院子游览,掏出钥匙打开门扉,扑面而来都是明亮的花木,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字,心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作别老婆婆又穿越一些幽明厅堂,其中之一冷冷清清,二僧相对打坐诵经,椅子上围著绵密僧袍,如此才当得“修持”二字,天井高处僧寮在望,午后斜阳照在阶上。“竹篱日暖,萝屋烟青”幽静草丛成为松鼠的快活林,东西跳樑不避高下。近处的龙泉古井,充满青韭蔽泉之味,举头作壁上观,经亨颐的大手笔“重巗中足清风,扇不摇凉气通,明月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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