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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这个情节,接着写道:
我认识他。三十年代期间,我是个演员,住在好莱坞一家名叫“真主花园”的旅馆,许多来做短期工作的作家和演员住在那儿。司各持-菲茨杰拉德那副愁苦的面容是我平生所仅见。他那悲惨的处境刻画在他脸上,流露在他声音里。我是在餐厅里结识他的。那天我一个人正在埋头看雷格蒙的小说农民,有个人在我肩旁弯下身子说:“你干吗要看那本波兰式的乱世佳人?”我回答说:“因为是我的朋友纳特-福柏推荐的,我也非常爱看。”他听了嗤地一笑,又摇摇头,仿佛我无可救药了。我问他:“那你推荐什么呢?”他说:“唤,最优秀的作家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写的任何东西。”
我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仿佛盖茨比的作者又一次显灵!可惜“萧条异代不同时”我只能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了。
但是故事并没到此为止。马里兰州洛克维尔市有一座圣玛利天主堂,离我们在维州的住处不远。这座小教堂建于一八一七年,建筑古朴庄严。每逢主日,一位中国神父在那里为华人教友做弥撒。去年八月二十日上午,我陪妻子去那里望主日弥撒。我送妻子进堂以后,独自出来在阳光下漫步,心旷神怡。不知不觉间,逛入了教堂边上的墓园,心里默诵起英国诗人格雷的墓园挽歌,又感到无端的惆怅,神思恍惚。突如其来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一块墓碑前面冒了出来,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谁?”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位衣着整齐的中年白人男子,我舒了一口气。他没理会我的问题,却指着墓碑说:“最优秀的美国作家!”我低头一看,毫无雕饰的石碑上刻着:
弗朗西斯-司各特-凯-菲茨杰拉德
一八九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一九四0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其妻
姗尔达-赛尔
一九00年七月二十四日
一九四八年三月十日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奇缘!四十四年前,他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和我一道蒙冤受难。今天,我无意之中竟然又有幸在万里他乡邂逅他的阴灵。这是一片很不起眼的墓地,菲氏家族的几座墓占了其中一小块地方,没有树木,没有花草。这里既没有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诗人墓地的庄严肃穆,也没有米兰大墓园的瑰丽堂皇。想当初,一个不甘寂寞的金发少年,梦想凭自己的锦绣才华,营造一座金碧辉煌的地上天堂,享尽人间赏心乐事。曾几何时,贫病交迫,梦碎酒醒,他身不由己来到这个角落安息,和他的红粉佳人分享一扌不黄土和永恒的寂寞。墓园几步之外就是一条大路,日日夜夜奔驰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万万千千的匆匆过客中有几人曾在这里“解鞍少驻初程”低回凭吊一下这位“美国梦”的化身和爵士时代的史诗大师?也罢,永远摆脱了名缰利锁,超越了生与死的磨难,菲茨杰拉德有福了,他将以他不朽的诗篇彪炳千秋。
时已正午,弥撒完了,妻子走出教堂,看到我在墓地踯躅,远远地喊道:“你不怕中暑吗?”我指着墓碑说:“又碰上老朋友啦。”她感到诧异,走到墓碑眼前一看,笑着说:“这大概可说是阴魂不散吧。我望了一台弥撒,你竟然就有一次‘幽会’。明年是他的百年诞辰,咱们带一束鲜花,来安慰他的英灵吧。”我又指着墓碑前地面上一块碑石,上面镌刻着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最后一句,她轻轻地念道:
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而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
今天中秋,我去多伦多探亲,误了在他百年诞辰去扫墓,怅然若有所失。也是天意莫测吧,正在这时,感谢译林出版社决定重印旧译,就算作献给这位英灵长在的奇才一个小小的花环吧。
巫宁坤
一九九六年秋于维州猎人森林客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