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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丁得了嘱咐先别通报,便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将嬴政引了下去,一路惶恐小心。
吕府分东院和西院,东为尊,是故为吕不韦家院,西向便是他那些舍人门客安住的地方。
那时还是亥时,二更天,西院灯火透明,人声喧杂,东院却是静得很,只间或从主屋里传出一两声女人的娇笑声。
嬴政听罢,面色寒了几分。
旁边的家丁颤颤巍巍的,只觉进了东院这主子就可怕得很。
那感觉就像孕育着场摧毁一切的肆虐风暴。
嬴政一步步朝主屋踏去,家丁往里小声通报了声,“秦、秦王来了”,随即立马溜之大吉,跑得比兔子还快。
里头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嬴政面沉寒霜带着狠艳,一把推开那雕花繁丽的木门,看得正一手温香软玉抱怀的吕不韦,在那人愕然神情中,一点点将怒意咬碎了吞咽下肚,只冷笑了声。
“仲父……许久不见,好雅兴啊!”
赵姬自车帘缝隙往外一瞥,却仿佛被那桂殿兰宫琼楼金阙刺痛了眼,收回眸光半晌静默无语。
她有多久……没回咸阳了?
两年。却也仿佛早已过了抛豆细数的大半岁月。
车内人敛下了眼,车外行云缱绻。
只剩窗外飞驰而过的盛景凌碾流碎成万里华烟。
而在那宫阙的最深处,在层层飘逸的绣帘帷幔后,在灯火幽微高寒孤冷的玉座上。
有人正等着她。
她的儿子。
她的王。
“王上,太后回来了。”
赵高带着赵姬入殿时,看见坐在高位上端戴冕旒的嬴政,弯身作揖禀报了声。
嬴政点点头,却没抬首,只扬手一挥,“你先把太后带去甘泉宫安顿吧,寡人处理完手头要务再与你们说此事。”
赵高没犹疑,颔首应了声,“是。”
赵姬就在殿口杳杳地看了自己时隔两年未见的儿子一眼,好像高了,瘦了,还变得更沉稳了些。有了个真君王的风姿气骨。
有什么仿佛直直涌上来噎在喉口。涩意蔓延,咽不下,吐不出,说不了。
赵姬转身之时,脚步磕绊踉跄了一下。她说服自己不要回头。
不能回头。直直往前走。
“太后……”
赵高转身本欲叮嘱些什么,可没想竟撞见了那人眼底泛沫的泪花。
他一怔吞回了话语。
赵姬眼眶泛红,却仍强笑着,精致华丽的妆容此时成了所有伪装最后的支撑。
“没什么。”她声音发颤,如万千碎尘飘荡随风。
“咸阳的天太亮了些……刺得眼睛疼。”
赵高抬头,望向那堆栈层叠的波光云絮,如横在碧空枝梢上的一桁白霰。
他半晌凝望,话语缄默,没再多说一句。
刺得无论是心是眼,疼痛终归真切。
有时候。
自欺欺人没什么不好。
嬴政知道吕不韦也跟着来咸阳以后,神色沉沉的,看不出喜怒。
他没立即接见吕不韦,只把他晾在宫外府邸,下令过个三日再允那人入宫。
“太后一事,不邀文信侯来相商?”
赵高听着,似是有些诧异。
“吕不韦如今已没了官职,再不是朝廷中人,做什么要邀他来?”嬴政皱了皱眉,“难不成这议事少了他就议不成?!”
“臣非此意!王上恕罪。”
嬴政摆摆手,暗黑玄袖上绣着飞龙金线,肃穆内敛,雍容大气。
“起来吧,帮寡人把顿弱、王绾、李斯叫来。太后的去留……”狭长凌冽的双眼向上半挑着,流过一抹华光,“是该定夺了。”
赵高抱拳,低低应了声,“是!”
待赵高顿弱等一众朝政新秀聚于一处时,已是接近暮夜时分。天色昏沉,烟姿盈楼,一切金玉楼阙迷蒙于暗淡之中,似谁阖上了天际枯旋的眼。
华秀寝殿里,罗帘纱幔轻飘掩映,丹楹刻桷走鸾飞凤。
白玉地面泛着温润皎皎的光,映着角落鹿首灯柱里飘摇的烛火,给内室添了几分淡淡明亮。
嬴政跪坐于首位上,面前堆叠着积案如山的木简奏章,神色疲惫。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哑,似被忙得绕轴转的万机政务挤压尽了水分。
“诸位可说说……对于安顿太后一事,你们是怎么想的?”
台下几人互看了眼,心底都有思虑,可不知嬴政到底是何作想,拿捏着分寸一时无人开口。
顿弱却是无所谓,不过一介外臣,有何畏惧?
他耸了耸肩,施施然开口。
“如今六国对秦虎视眈眈,太后自然成了有心之人的靶子,稍有不慎便能掀起满城风雨。要我说啊,哪里都不如咸阳宫安全,将她赶快从雍城迁回来才是最上之策,一来避免了刺杀再起,二来也可将太后放在眼皮底下。哎,你们说呢?”
顿弱似笑非笑的,环视着室内诸人,颇有兴味地饮了口玉爵桃酒,挑眉咂了咂。
“可太后当初确实冒天下之不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弑君大错,难道就这样既往不咎承认她的所作所为?”李斯捋着胡子,皱起了如刀刻的深厉眉头,说出的正是嬴政许久以来心底所想。“法不容情。倘若此次宽恕,又该如何给黔首百姓一个交代?!”
“非也非也。”顿弱嗤笑了声,摇摇头,“我的意思,从来不是抹消太后过错,而是向天下人宣扬她的过错。”
嬴政对顿弱的新奇见解一直极感兴趣,听此眸底流动辉光,莹莹烁烁。“哦,何意?”
顿弱抿了口蜜酒,抬眼对上嬴政时,带着三分两点的星星笑意。
“王上可知,君王的权力不在处治,而在宽赦?倘若王上按律处治,中规中矩自然再好不过,可也只能给世人留下不偏不倚大义灭亲的印象。倘若此时赵姬罪行广传天下,而备受其害的王上却咽下怒气大度宽赦,将太后迎回了咸阳宫,大出所有人意料,王上觉得,百姓会怎么想?”
嬴政目色深幽,眸光燃亮,“你是说……相较之下,他们会更觉得寡人是个气量恢宏仁通达开明的君主?”
顿弱眨眨眼,戏谑着拖长了声音。
“为王者,先治己再治民。不要看你是什么,而要看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嬴政听罢一怔,半晌沉思,烟雾漫漫模糊眉眼,柔和了些许锋利棱角。
“先生所言有理。”
他缓缓点着头,“寡人先前所为……确实不妥。只顾着激浊扬清,却忘了人伦情理,反倒给了居心不良者可趁之机。”
要真引得六国挞伐,置大秦于危亡之地。恐怕他万死都难向先王列祖谢罪。
嬴政不知想到什么,冰凉指节敲着面前书案,眼神冷了几分。
“王绾,刺客之事调查得如何了?”
王绾一身白袍秀冠高束,双眼清皎淡漠如烟。他比秦王虚长几岁,为人老成持重沉默少言,这几年先是伴在嬴政身边当了个长史,于吕不韦罢相后又因着君王宠信高升晋爵当了个“假丞相”(注:代理丞相),算是享尽盛誉权名。
“刺客撤得极快,难觅行踪。不过好在洛阳边境有了消息。”他神色寡淡,只在对视上嬴政时,有了少许的温和之意。“说是因着年初我秦攻赵九城,后攻燕时又背弃了与赵的盟约,赵王迁大为恼火。后来司马空入赵,提议赵王献地于秦,好在秦国膨胀之时与六国联手合纵,赵王虽拒绝了他的提议,可有了启发,打算照着法子寻机制秦。这次刺杀太后,便是那赵王幕僚提出的主意。”
嬴政拧起眉,怀疑地反问了句,“赵迁?那个草包?”
要说赵迁以什么出名,那绝对不是治国有道,而是纵情声色荒淫无度。就这么一个酒囊饭袋,连半调子都算不上的昏君,会想出这法子?
他呵笑了声,“消息可有证据?”
王绾摇了摇头,“没有。连我也不知消息从何而来。”
“这手段可真是高啊……”嬴政眯起了眼,眸内寒光凌凌,“一点蛛丝马迹都未留下,却偏偏任消息传得风风雨雨。这样一来……反倒更像是刻意而为。”
“王上的意思是?”
王绾淡挑小山眉,瞳仁轻浅无波无澜。
嬴政敲了敲沉木案,“这笔账不算,先记着。”他一顿,挑起寒凉刺骨的深笑。“我大秦仇家多的是。燕国年初被赵秦先后攻袭,丧地千里。楚国更是老仇家了,早些就被宣太后逼死了楚怀王。就算我秦国,也非全拧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像嫪毐那种别有居心的奸佞小人,亦是数不胜数。说白了,我大秦遍地是仇家。这事是赵迁着意如此,还是有他人陷害……还没个定数呢。
王绾点点头,双唇紧抿于一线,没再多说什么,只提起毫笔在木牍上落着墨字,记录文书。
殿内青烟袅袅,熏炉香沉。
暗松了口气的众人未料到,这次平地风波后。
又是一场波属云委黑雨凄凄。
急急来临。
赵国。
赵嘉正好整以暇地在庭中修花剪叶,神色从容。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玉柱长廊里,半跪抱拳,垂着头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殿下,此行功亏一篑,是小的负了嘱托。还望殿下责罚!”
赵嘉拿着剪子没回头,声音幽幽淡淡,如兰香萦绕清冷怀袖。
“消息可都散出去了?”
“照殿下吩咐,都散出去了。”
赵嘉点点头,转过身时面容温和不见异常。梨枝下白蕊与素袍相交映,正是谦谦君子面冠如玉,这等风姿气度不知折服多少松竹兰草,连黑衣人也是不敢抬头生怕一眼望去便神灵亵渎。
“你跟着我,可有六年了?”
“回禀殿下,六年余三个月了。”
赵嘉拍了拍他低垂的脑袋,“也是难得。”
“领罚就免了,到时候拿了金子离开邯郸,别再出现在赵秦两国,我保你半生无虞。”
黑衣人甚是激动地拱手作揖,舌头都快抖颤得打结,“多谢殿下!”
赵嘉默然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黑衣人最后郑重躬了躬身,接着脚底踩地一跃而起,顿时飞檐走壁不见踪影。只留烟尘徐徐。
赵嘉负手,眯眼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低叹了声,“可惜啊……”
他身后,被折下的云白梨枝弃乱了一地。
素蕊暗冷。
如一砚新雨。
一日后,邯郸市坊的客栈里发现了一具被火烧焦面目全非的尸体。
因难证身份而收归于官邸的府衙中,三天以后若没人来收尸就会按照规矩下葬。
赵嘉听到这个消息时,翻卷着手中帛书神情不变。似瞳里着染的是墨意而不是血意。
他没悔诺。那人的确再没了半生忧患。
干脆利落。一了百了。还不必再东躲西藏。
他该谢他。
至于下一步如何……
他听说,秦王嬴政即将为太后回归办一次盛烈宫宴。
宴请朝臣昭告百姓,以定民心。
烛火冥灭间,只见赵嘉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提笔,在帛书上圈了一个名字。
风吹过,三字墨色在暗夜里荡开一笔。皴荡成了枯迹。
让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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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历史上赵姬迁回咸阳是因为“茅焦”的劝说,这里省略了无关配角。
难得能让目中无人的这家伙主动开口搭话,林渊有意戏弄一下,眨了眨眼,“我可不叫喂啊。”
魏缭抿着唇没什么神色地盯着他,瞳色幽深似不见光,“把东西还我。”
林渊从怀里掏出那少年递还给他的厚重竹简,紧攥着小心晃了晃,“你说的书简可是这个?”
魏缭面上终于有了动静,神色一变跨步上前就想拿过,却不料被林渊一个侧身给躲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波涛起伏,“此物对在下极为重要,还望公子能归还与我。在下……必有重谢!”
林渊本就不打算故意为难,摸了摸鼻子,“我也不需要你重谢,只需你唤我声名字。我不叫喂,我叫林渊。双木林,深渊的渊,意寓‘临渊’。”
魏缭淡眉一挑,凉薄唇中就吐出了压抑至极的轻声几字。
“林渊林公子。”
林渊听得,两耳轻颤一动。他本就是因为这家伙的爱理不理心中堵了口气,这会儿气消了,也就没了心头块垒。他喏了声就把串联起来的书简递了过去,余光一瞥见得上头落笔了三个工整细致的大字,林渊看不大懂,只觉美观虽美观,可像蝌蚪一样弯弯绕绕,反而没简体字简洁明了。
眼见那家伙拿完东西松了口气,林渊没多想便转身打算去找阎龙把他被偷的钱币还回去。
却不料还未踏出一步,便被身后之人一把握住了手腕,是细腻苍冷的温度。像触碰了雪砌的软玉。
“等等。我说了,会答谢你。”
魏缭沉着声,面上表情依旧落落穆穆眸沉青霜,可却极为难得地朝林渊作了一揖。
“在下魏缭,还请林公子移步客舍小叙。”
这个年代的文人墨客宦海名士,最讲究的不是铜臭权钱,而是一个礼字。
礼与名声挂钩,很多时候反而凌驾于才情灵慧之上,是评判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志。
孔子曾高言“尔爱其羊,吾爱其礼”,虽则儒学的仁道教论并未被六国重视采纳,可华夏自古流传下来的“礼”之一字却成了这个时代治国治人的一大利器。
但凡有些名声的,无不以有礼而自傲自居。
知恩图报,也是此理。
暮色远斜,万丈霞光不再流金溢彩恢宏跌宕,反而收敛起了织羽般的瑰丽云翼,一点点地沉进了暗河悄无声息的涟漪之中。散工后熙熙攘攘回了里巷民舍的人流开始稀疏了起来,大街上寥寥的映着一两点行色匆匆的路人,像街头飘荡摇曳微小至极的渺渺火光。
魏缭引着林渊进了浮生楼的后院屋舍,对一头雾水的小二低声说了句,“再续住一晚。”
听起来像是他本打算今日就走的样子。
林渊虽然从小被教育不能随便跟个陌生人走,也清楚这个魏缭看起来不太像个好相处的大善人,可看着那家伙和自己大表哥极为相似的面孔,他到底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脚快步跟了上去。
里院灯火磷磷,屋舍有高有低,在黑暗中像巨兽的背脊般参差错落着。林渊踏着嘎吱木板小心翼翼地上了楼,两眼四处打量着,楼上墙壁彩绘雕刻了一副天女下凡的画像,桃红嫩艳的花瓣刚好是用实物粘上去的,栩栩如生外多了一分雅致情趣。墙角的漆器灯柱泛映着昏暖的光,灯盘上插着一根烛钎,外边罩着彩绘雁鱼的弧形屏板,可供挡风挡烟和调整光线,细节精致可见也是哪位名匠的大手笔。
魏缭打开了门,点燃了房中的两盏回雁灯,一室摆设顿时明堂起来,地上铺板,硬榻上放着一张棋枰,旁边立着道山水泼墨弯折屏风,灯烛旁还坐落着案几和几箱书箧,屋子宽敞却也显得有些空荡,是大凡客栈都有的标准配置。
林渊见魏缭面无神色地在案旁跪坐,咬咬牙也小步过去屁股贴脚地一坐而下。
“敢问林公子是在何处拾得这书简的?”
林渊想了想那少年,心思几转还是打算先瞒下不报,给那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半真半假地随意说道,“就在客栈门口的角落里。你还说这玩意对你很重要,连它掉了都不知道,下次再走那么急要没我帮你捡着你还得去哪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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