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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醒了?!”
门口那人舌头打结, 两眼睁如眦裂,显然是没想到那中了瘴毒的郭开竟会这般快苏醒。
这房陵葳蕤遍地, 多山野老林, 湿气蒸郁, 久而久之便生了瘴气。一旦起雾, 瘴气弥散在空气中, 那便是直扑口鼻,侵入四肢百骸,任他怎么身强力壮都只能无力倒地。
那人大约十五六岁, 也是毛头小子的青葱模样,五官紧巴,头发刺硬,看着像个闷憨子。
他显然也听到了隔屋的动静, 惊愣了一霎, 默着眉眼飞快窜进屋,将那门轻轻一掩,将那好不容易溜进屋的半束光重新合拢于无边黑暗。
“……你说你叫什么?”
脚步声嚓嚓回响在木质硬地板上, 缓步移近, 在黑暗中将一切恐惧都无限放大。
连喉头都仿佛被魔鬼爪牙紧扼着, 堵塞窒息。
郭开承认他贪生怕死, 整个人脊背弓起汗毛倒立极是防备。
“吾乃郭开。你们要是识相,就赶快放了我!”
脚步声咔地顿住, 漆黑中的暗影变化也突然停止, 就在那时, 郭开听见那个少年低低问了声。
“你说你是赵国人,那你可认识……王族贵胄?”
郭开怔住,不明白这人为何问起这个。他心下思量转过几道弯,抬起眸来时满是算计。
“自然。我既是赵国建信君,又怎么会不认识皇家人?”
他点点头,扯出暗冷一笑,“怎么?你这是要我帮忙找人?”
少年没说话,只在犹如蒙上眼皮的阴翳昏暗间,抬起手覆至了那传来些许羞赧之声的土泥隔墙上。空气静寂,无声而悲哀。
他说,“我不用你找。只要你……帮忙带一个人走。”
郭开隐隐的,仿佛猜到了什么,虽则极力稳住,声音还是失却了自持与镇定。
“……谁?”
少年声音干哑,似灌满了沙。他道着。
“一个还在等着王兄的人。”
义渠郃也曾有个兄长。他对记忆里那个面目模糊的兄长没什么印象,只隐隐记得有这么个存在。记得一个孩子睁着水透圆亮的眼,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女人则笑着把尚在襁褓之中的他抱起,一声声宠溺喊着,“郃儿,喊伯兄。快喊伯兄呀……”
他所记得的关于过去的碎片,便只剩下了这些如镜花水月不复尚存的温情片段。
然后。便是无端的阴暗。还有血腥。
火光连天,夺去了所有无辜的魂灵。
还有他仅剩无几的亲人。
娘死了。
伯兄失踪了。
据乌孙大将军说,等他们赶来时,整个府邸早已一片焦土狼藉,残垣断壁。
没有一处完好,也没有一人完好。所有都是扭曲的,都是破败的,狰狞如地狱哀嚎的画像。
义渠郃早已死命将那印入眼眸的惊骇场景忘却殆尽,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少许记忆。孤零零的,像汪洋漂泊的兀立海岛。
这么多年来,义渠氏苦苦追寻那年幼的嫡系少主,却始终无果。
他并不在乎那个久未谋面的兄长,也不在乎乌孙一直惦记的复仇大业,只是当他每每看到赤身裸体的万奴只裹着条毛毯被锁在屋子一角,空荡荡的眼神仰望一洞明月时,心里都会不知所措不知为何地悸动一下。
那人总是念着王兄、王兄。
问他叫什么,他说王兄。问他哪里人,也说王兄。问他王兄究竟是谁,那人终于有了反应,笑得倘恍迷离,天真烂漫。
王兄就是王兄。
任被那群家伙教训了几次,惩罚了几次,还总是长不了记性改不了口。
或许心智如被铁骑踏过彻底摧毁的那时,记忆也沦为灰暗废墟的那时,他的人生就已定格与正常脱轨。成了一个玩偶,无法用大脑只能用身体去记住的玩偶。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个透光小洞是他亲自用铜刀凿出来的。日夜身处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虽然能让人忘记光明的存在不再反抗追逐,可也会同时消泯生命与坚持的意义。
他只希望,无论结果如何,那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追逐幻光也好,沉溺暗色也罢,只要活着就行。
这确实很奇怪。
那人明明跟他是差不多的年纪,却要被作为囚奴和娈宠关押在这山寨里。
义渠郃无法道清心头百味夹杂的怜惜。
他并不关心苦难,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苦难。
可乌孙每日让他给那家伙送饭,慢慢地,竟从无动于衷变成了少许在意。
这种在意并不是喜欢。他从没跟着山上同伙一起碰过那人。哪怕他们都笑着说那家伙的皮肤比女人还滑,长得也比娘们还好看,能碰是福,不碰可惜。
“我好歹也是义渠王族后代,你这么教唆,就不怕乌孙将军一刀宰了你?”
他虽是庶出,当不上王族直系,更比不上那早已不知死活的少主兄长,可他的体内流着的也是义渠王家血液。自诩的高贵哪怕在灭亡后,也有着苟延残喘的不朽威力。
“他们说他是赵人。你既也来自赵国,就帮我把他带回去。带他见他王兄……带他离开这里。”
郭开自听到那王兄那两个字,双耳一颤就始终沉默不语,像是陷入了无声漩涡。
那个称呼,没人会比他更敏感,也更厌恶。犹如死后也会陪葬棺椁的湿腻苍苔。
他努力忽略过墙那边的动静,胸膛里的心脏跳跃着揪痛的声响,呼吸微促。
“我都被你们囚在这,你让我怎么带?”
义渠郃回头瞥了一眼,确保室内只有他们两人后,特意压低了声音,“他们今日截了你大箱珠宝,正乐得很,开了个宴席纵酒狂欢。我……我若往他们碗里放药,等他们趴下了,你就可以带万奴走!”
“万奴?”
郭开皱起眉,反问了一遍。
“那、那是乌孙将军他们取的名字。”义渠郃有些沉不住气地又回头看了眼,整个人紧张至极,让人极其怀疑可靠性,“等会儿我就开始行动,等大功告成,我就敲你门,到时我引开里头的人,你伺机把万奴救出,从东边一个小道下去,一直往北走,顺着水流的方向就可以从山里头走出去。”
这么好的脱逃机会,郭开自然不会放过。
而锁在另一边的那人……
义渠郃这时回头,在暗色里神情看不清晰地复杂望了他一眼。
“你说你是建信君……这建信君,和赵王可有什么关系?”
郭开听着,神情半怔。
笑意仿佛从喉头磨过,用泪意装点了惘叹,微凉而沙哑。
“建信君啊……也曾是赵王面前第一人。”
他没有说“我”,说着建信君,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就好像赵迁原本也是建信君的。建信君也原本是离那人最近之人。
故事本可以很圆满。“建信君”本也可以在那人心中把所谓王兄取而代之。
更不必叛国。君臣叔侄安然度过这剩下岁月。
郭开垂下了眼,看着愕然那人回过神来后,又小心翼翼地钻出了门外,身形一溜而再无踪影。
他听着隔屋终于停息下来却又开始重响起的喘息声,面色沉沉地躺倒在了黑暗的茅草堆上。
这般折腾。任谁都得散架。更何况曾经娇生惯养。
他将手臂枕在眼上,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何谓天意弄人世事无常。
疼。
疼得很。
胸口像是压了一堆石头。
重重的。喘不过气。
可也空空的。漏着风。
每寸血脉筋络都被绞紧挤压着滚烫的血汁,烫得鼻腔酸涩。
耳旁那人叫得越是沉溺欢愉,他便越是哀痛想逃避。
他的哀痛来自他想毁了一个人,却从来心肠硬得不彻底。
郭开终于承认。承认他在意。
在意那个曾经会唤他郭叔的赵王,在意那个被他亲手毁掉的孩子。
他的赵迁。
外头的大笑声好像息弱了下去,沉睡于大地怠倦的怀抱。星月为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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