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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从未想过,自当年嫪毐一事后,赵姬会再来亲自找他。
他们一个在雍城,一个在洛阳。
天各一方,早已久未联系。
“你看着……还是这么光彩照人。”
吕不韦看着施施然踏入一举一动都带着华贵大气的那人,怔了片刻,声音低哑。
赵姬抬手退下了奴仆与婢女,直视着吕不韦,目光清凌。
对望间风起云涌,暗流滚滚。
“文信侯也是不逊当年啊。”
吕不韦瞥开了眼,只示意赵姬上榻入座。
“你怎么来洛阳了?”
他顿了顿,拧起眉又问了句。
“政儿他……知不知道此事?”
嬴政那孩子,脾气极端得很。当初知道赵姬为嫪毐生了两个儿子还打算篡权谋逆时,当即发布诏令向天下宣明与太后彻底断绝母子关系,并把赵姬迁去了旧都雍城,下令一辈子不得再踏入咸阳一步。
这么多年,除了吃穿用度供着这个血缘上的“母亲”,他不曾关照问候一句。更再没有和她见过一面。
赵姬淡淡地压下了眼,抿了胭脂的双唇明明艳红至极,却偏偏显出了几分清冷。
“我早就不是他母后了……他又如何会顾我?”
她的儿子在两年前就把她迁到了雍城的萯(注:音同覆)阳宫,一开始还派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提防着她与嫪毐门客旧部联系,可后来渐渐松弛下来,却是事事都不再过问。
很多时候,这都难以抑止地让赵姬觉得寒凉。
因为她知道忽视比起恨意,到底是多大的失望。
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从来都不是。
吕不韦苦笑了声,“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在这洛阳无所事事闲度时日。政儿大了,已经再难管教了啊……”
赵姬摇了摇头,“大兄,你和我不一样。你还能当政儿的仲父,可我……”她眼里覆上半哀的凄凉,像风吹过万里而来的黄沙,迷蒙了双眼,把所有悔恨淹没掩藏得一点不剩。
“可我却再当不了他母后。”
“……他恨我。”
吕不韦拿捏着杯盏,默然许久,没有答话。
当初赵姬找他暗示再续旧情,他没有答应,便是因为知道这不过自寻死路。
政儿虽然性子敏感了些,可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这一次不留半分余地地把赵姬赶了出去,
可见到底是有多心灰意冷。
生他养他的母亲不要他,到头来反要杀他。
真是笑话啊……
吕不韦低叹了声,用揉了揉太阳穴,语意有些疲惫。
“说吧……你这次来洛阳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赵姬一双纤纤玉手紧握着斟满酒的束腰爵,顿了顿。
“好歹我们也有过夫妻情分,这回来……就不能只是看看老朋友?”
吕不韦挑起眼来,话语不带冷意,却生着疏离。“哦?那当初太后欲拉着老夫一同趟浑水时,可也是念过旧日情分?”
“我那时并非想害你,只是想着再续前缘。”
她说着,似是被戳到了痛楚,冷笑了声。
“大兄。你从来不懂女人。”
吕不韦别开了眼。“怎么说?”
“我也曾是你的姬妾……当年你一句话不说就把我送给嬴异人,可有问过我心中是何所思,何所想,究竟想跟着何人?!”
她嘴唇发颤身体发抖声音微厉,失了往日从容神色,堪堪才冷静下来。喝了口清酒镇住心神。
“我怨过你。”
她一字一句吐露着,语意平淡却似最直白的刀刃。
“从你把我送出去的那刻起,我就怨你。直直怨了二十多年。”
她也曾窈窕倩丽能歌善舞风姿出众,她也曾倾心只衷于一人。
她嫁给吕不韦,满心欢喜地把自己全然交给他,交给自己的夫君。
渴望着幻想里的琴瑟和鸣鹣鲽伉俪。
却没想眨眼间,便被当作玩物般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世人都说她麻雀一朝变凤凰享尽了荣华富贵,却不知道她跟着嬴异人在邯郸的那几年可谓一贫如洗。
她先是被那人扔给了嬴异人,后又被那人扔给了嫪毐。
再后来谋逆事发,血涂宫墙,可如果当初吕不韦答应与她再续前缘,又哪会有那么多纷纭纠葛?
她怨他。怨他毁了自己的一生。
可她也知道,这世上有一词,叫做自取灭亡。
萯阳宫冷,这几百个日夜,她恨过,悔过,怨过,绝望过。
到最后,一切都归于了死水般的平淡。
这是迟来多年的看开。
也是早来多年的万念俱灰。
“要是我早看清楚你不是良人,也许就不用痛苦这么多年。”
赵姬半凉开口,平复着气息。
“不过如今事情都已过去……你我也都成了老人,爱与恨,都再没什么意思。”
吕不韦自始至终只沉默着,不知心头翻覆的究竟是愧疚还是坦然。
“如今来洛阳,我确是有事要与你说。”
坐在案几对面的那人,听此终是抬起了眼,面上有了一丝动静。
束腰爵中酒沫浮涌,似霜雪满城。
屋中淡蓝帷帐被误入的穿堂风吹得扬起,迷煞人眼,然后飘动着徐徐停下。
归结于一段静谧。
“大兄可知道……”
赵姬的声音在风声呜响中有些轻,却带着沉稳。
“咸阳最近的流言流语?”
吕不韦皱起眉,“你是说?……”
赵姬点了点头,“开始有人遍传政儿的身世,说他并非异人真子,是我和……”她顿了顿,“和你的孩子。”
吕不韦惊极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木案差点从榻上颤颠下去。
“胡说八道!”他怒目大喊着,声音如雷霆轰动,金钟鸣彻,“此乃妄言偶语!别有用心!”
“这的确不利于政儿的王者威信……前有囚母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又来了这么一出,”赵姬摇了摇头,“怕是有居心不良者在肆意煽动。”
吕不韦喘着气,黑着脸,“你的意思是……六国宾客?”
这几日他忙着处理燕国质子来秦之事,倒是疏忽了咸阳的消息,没想顷刻间居然发生了这等大事。
“我早已不掌政事,这又怎么知道?”赵姬淡淡一笑,耳垂珠珥也晃动了些许。
“不过你毕竟是他仲父。而且这事关你俩……我想,”她转动着指上玉戒,垂下了眼,“是该让你知道。”
吕不韦用指节敲击着几案,声响闷沉。“我得往咸阳快马加鞭送一封信,不对,还是去咸阳找政儿为好。此事倘若闹大,怕是会朝局动荡王位不稳。”
“如此也好。”
赵姬说罢顿了顿,欲言又止的不知想说什么。
“大兄若见着政儿……”
赵姬嘴唇翕了翕,似在理性的边缘挣扎犹豫着,声音也有些涩哑。
“可能帮我问问他,今年岁末年节……我可否回咸阳,与他同过?”
这两年举目无依地一人待在萯阳宫,虽则宫人如流往来,起居有人服侍,可她总觉得少了什么。这偌大的宫殿,实在太静了……
静得连一点风都不起。
本该一家人喜喜庆庆团圆相聚的年节,从来都是她独自孤寂度过。
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像是坍圮斑驳的楼阁亭台,早已自顾自埋没成了一摊废墟。
无人关心。
吕不韦攥紧酒爵沉默了半晌,最后终是低低说了声。
“好。”
赵姬如释重负,露出了就算脂粉敷面也皱纹难掩的疲惫一笑。眉眼带着风霜。
吕不韦看着她,这一刻,突然有些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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