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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经在出发之前抱过一个幻想。你曾经确实想过去找到它,并且使它成为你
人生的支撑。你暗自窃喜——当你听说那种靠倒爷招数而不是靠神意的小文痞子居
然敢讨伐你的理想主义——你为自己独自一人远离群队开创的这个世界沾沾自喜。
你丝毫不以你能流畅讲叙的两种语言自得,那时你从未有过地渴望再学第三种外语。
你不止一次地溺入一个梦的偏执,在那白日梦中你突然不学而悟地懂了英语。你按
捺着心跳,你等待着诉说的风暴。你以为,你此生此世最深刻的遭逢就要到来了,
你终于有了一次调动你用心用血用17年教室和4年草原10年天山2年秘境虎穴获得的
认识的机会。你渴望与真正的交谈对手的相会。你渴望在倾诉自己的时间中获取火
花和回声。你企图找到证实、答案和启示。是的,你坚信当你怀着这样一颗心去的
话,启示会为你降临。
难道不是这样么?难道会有第二种可能性么?难道20年前你不是就这样偷听了
草原的心跳律动, 难道10年前你不是就这样看穿了天山戈壁的秘密,难道3年前在
西海固,你不是就这样一步闯入了虎穴虎子般的巨大真实之中么?!
你默默并不多语。你察觉到你和人们议论此行时有一丝不属于你的天真。你不
反驳朋友们因你的恐惧而以为他们更坚强的判断。你等待的是一种重要的遭遇,
时间到了。 方向有3个。日本在日出的东方,德意志在背后的遥遥西天彼处,
蒙古在你惯走的北部。还有一个美国,美国的方向很古怪:你在它的东方,它却要
向西才能对准你;你朝着它飞去时是对准东方,你到达时却只能到达它的西岸。
方向混乱而且全面。古怪而费解不正意味着神秘么?
你满意而且兴奋,你急急上路了。
应当先易后难,应当先写我熟悉的蒙古。其实,从国际列车一进入苏尼特草原,
我就失去了任何出国与居国的感觉。这里只是草原,只是那使我安宁又动情的莽莽
茫茫的秋草。直至车至乔依尔(qoir)小站附近,黄黄的秋草原上有无数可怕的坦
克正鱼贯爬行,坦克旁歪歪站着的苏军士兵冷冷地注视着我们时,我才确认了自己
已经进入了蒙古人民共和国领土之内。
能在这儿找到我的族类吗?
行前已向蒙古作协提出了要求:访问的对象之一有定居蒙旗的中国回回人。我
判断自元初以来, 回回人(sartaghul)就应当围和林而住。但我很明白向那么久
远的史前去寻找是危险的,所以我只求找到清以来至民国,由张家口、大同、榆林、
定远营出塞旅蒙的回回商人。既然连拉萨日喀则都有回回聚族建寺,既然连战乱激
烈的时期西北回商都没有放弃向藏蒙腹地的贸易,那驰名北亚的库伦城一定应当有
一座清真寺。我打算从那座清真寺找出一条古来的自然旅蒙孔道,并且借助隔绝从
那里了解国内错综复杂的教派的一些细节。在列车终于缓缓地驶进了乌兰巴托盆地
的时候,我甚至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萨拉姆。那时我没有丝毫怀疑,我觉得正在
我视野中徐徐接近、鳞次栉比的楼群和雪白的毡房群里,一定藏着北亚最关键的那
个神明。
我没有找到。
我不知道我推断应该存在的库伦回民聚居区和清真寺在哪里,好像历史上并不
存在我猜测的这一支流动和衍息。在阿拉杭盖,昔日的喇嘛召是今日的博物馆,解
说员的台词中有“随着封建制度和宗教的被消灭”在杭盖山脉北南两麓,我走
过的是一些无寺无庙的镇子,比内蒙古的旗小,比内蒙古的苏木大。四周围着金波
万顷的秋季草原,和缓平山坳里笔直挺立的金光透明的黄叶乔木。
只是在沉灭古陆一般的哈刺和林遗址上,那里右额尔登尼召大庙的废墟。在那
废坡上我遇见了一个老汉,他戴着一顶三角形的古老黄帽子。我和他攀谈,他却只
是满目善良地望着我。我瞧瞧“左近无人”又问了他些牧民式的起居牲畜之类问
题,他手颤抖着抚摸着烧焦的石雕,两眼对我望得更善良了。他步子蹒跚,迟迟疑
疑,我觉得他比我更不相信:他好像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的一匹瘸腿老马;好像他耐
心地等着这匹老马站起来随他去饮水一样。额尔登尼召大庙毁于明军扫北之役,和
山北杭盖省的那座改成博物馆的庙命运近似而年代不同。我走开时心情沉重,我不
知道差不多600年里重复的这种命运能不能在那双皱折纵横的抚摸惯了老瘸马的手
里改变或改善。
可能已有60年了,后杭盖的那座庙一直当着博物馆。我不仅没有看见我想念的
旅蒙回民,也没有看见牧民中的喇嘛教徒。但我想我只用两个星期是不可能看清楚
什么的;我猜想蒙古人的宗教一定悄悄地在我没有看清的地方存在着和活着。不过,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失了我的尖锐——如果这片金波荡漾的秋草原真的有一种强
烈的精神旱渴,那么即使羊毛毯包也应该能变成寺庙。
庙只看过一座,在乌兰巴托,原来的大库伦山坡上。我一想到它就不禁想到一
首民歌:在北方山坡上耸立的,是金瓦的寺庙啊;在你我心里藏着的,是干净的希
望啊——
佛号阵阵、香烟弥漫中,我们和一排喇嘛坐在锦墩上。我们委婉地但还是抑制
不住地向那中央的白髯老者提了问。阿拉杭盖博物馆和我国处处的宗教兴旺之间,
对比鲜明得使我们实在忍不住了。当然,我们代表团4个人都与蒙古草原渊源深切,
问题提得含蓄礼貌而亲切。
披黄袍的白髯老者微笑在缭绕的烟雾彼侧。他轻轻点破般的一句话使我觉得自
己遇上了几年难得一次的震触:
“宇宙间,没有不能消灭的事物。”
我愕然。我惊讶地盯着幔帐低垂、腥毡厚软的这间昏暗的厅室。门外是库伦旧
景,那密鳞般的白毡房镇。这是一个只问佛号从来不知哲学的北亚腹心草地里的认
识么?我当时只是强烈地感到,这个白髯老者一定也用他的枯手抚摸过哈刺和林帝
都的焦土,抚摸过额尔登尼召的断碣和杭盖南北、戈壁前后的每一根颓庙的旗杆。
他决不像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们那么愚蠢讨厌。他是一个以600年读10年的蒙古牧人,
不是那种以人生坎坷为世界浩劫的四眼呆子。
但是,毕竟如此而已。
寻求宗教对应的目的,仅仅在这么一句哲言上闪亮了一次,除此再无其它了。
当我乘坐中苏国际列车缓缓驶离了乌兰乌德国门,从深秋的牧草驶向深秋的牧
草,回到了苏尼特那片著名的太平滩时,我禁不住心底涌起的一道怅惘的浪。
德意志宗教的象征是料隆大教堂。后来我一鼓作气地登上了科隆大教堂的尖顶。
我在尚未去过科隆之前就知道那是一座熏黑的巨石高塔,但印象并不来自科隆。我第一次进入的天主教堂在波恩。
阴凉像水幕。肃穆这个词像空气中沉重的尘埃不断地降落。汗水先变凉,接着
在冷却的皮肤上消失。然后就是一种使我好奇,使我冷静,逐渐使我起了一层反感
的莫名的气氛。它沉浸而下,傲慢而专横地擦疼我的皮肤。我觉察到自己内心在抑
制不住一种新奇的时候也阵阵漾动着抵抗。我清醒地在心底向它宣言着,我想告诉
它我正以一个真正异教徒的眼睛注视着它。但是这里毕竟是莱茵河畔的波恩教堂,
它以现代化后的优越和德国人的优越感继续用那严厉而彻骨的气氛磨擦我的肌肤。
烛光丛丛亮了,幽深的穹顶上彩色玻璃改变着阳光。有一丝音乐,我抵抗着斜着眼
睛瞟着,我紧张地知道我懂它的管风琴音乐就要流来了。我带着混乱不堪而又清晰
准确的理解和反感,急急穿过那一排排黯淡光润的石柱离开了。外界的耀眼阳光一
下子泻在我的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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