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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描述的地域在南北两翼有它的自然分界:以青藏高原的甘南为一线划出了它
的模糊南缘。北面是大沙漠。东界大约是平凉坐落的纬线;西界在河西走廊中若隐
若现——或在汉、藏、蒙、突厥诸语族住民区中消失,或沿一条看不见的通路,在
中亚新疆的绿洲中再度繁荣。
为了文学,我名之为伊斯兰黄土高原。
它的标识和旗帜是中国回教各教派。而我所以使用“中国回教各教派”一词,
是因为我想区别世界伊斯兰问题中出现的一些情况。中国回族的问题与伊朗或巴基
斯坦的不同。
这片以回族为主要色彩的土地干旱荒瘠。黄土上几乎没有植被,水土流失的严
重已经使人们向它要粮的决心归于失败了。近年来退耕种草,改农为牧已经成了政
府的国策。这项政策更形象地形容着这片黄土山地可怕的自然环境;因为一般说来,
要拥有数不清多悠久的艰苦奋斗、农耕为本之传统的中国农民放弃犁锄,简直不可
思议。然而“弃农”在中国农民史上就这样出现了,出现得悄然无声而且毫无阻碍。
难道你感觉不到一种巨大的顺从之潮么?
在汉代画像石中描画过的原始技术2000年来丝毫未变:两牛抬杠的犁耕,抡甩
连枷的脱粒。黄泥小屋前有一块光滑的打麦场,冬天那里矗立着两个草堆:一堆大
而发黄的是麦垛,一堆小而发黑的是胡麻垛。大堆供着一年的吃食;小的碾油卖钱,
挣来一年最低限度的花费。
你默默地离开那片光滑的打谷场,你登上赤石嶙峋的荒山之顶再回头望去,一
片悄然寂静的小山村正在那黄色的荒山浪谷里静卧着,村头有一座醒目些的建筑,
那建筑顶上有一支金属的镰月在黯淡发光。
你感到说不清心里的思绪。你感到压抑、尊重、同情和被疏远。你觉得你该离
开它了,但是你不甘心,因为你确实没有深入它。
——是的。这就是我说的中国的回族的黄土高原。
纪元七八世纪间,阿拉伯、波斯和中亚伊斯兰教徒进入中国并进入盛唐文明。
13世纪因蒙古可汗国的军事行动和后来治理中国的需要“回回”一名响彻中国并
且“元时回回遍中图”大运河是从广州、泉州港向此输送伊斯兰教的动脉;与这
几条海路相对应,新疆塔里木南北缘绿洲线,以及河西走廊便属于伊斯兰教血统与
教统传播的陆路。
蒙古人的元朝灭亡时,这一类人已经走完了丧失母语的历史;一个新民族出现
了——它是一个操汉语汉文而保持着与汉文化不同的宗教心理的异乡人之族。
我的断代自此开始:从蒙元以后,中国回回民族数百年间消亡与苟存的心情史
展开了;一个在默默无言之中挤压一种心灵的事实,也在无人知晓之间被巩固了。
它变成了中国文化的一个死角。散居的、都市的、孤立的回族成员习惯了掩饰,他
们开始缄口不言,像人们缄口不言自己家庭中的禁忌的家底。这些人属于回族而并
非伊斯兰教徒的原因就在于此,就在于我知道他们心中有这种掩藏的隐秘。
但在聚居区——在我讲到的甘宁青边区,在蒙、藏、维3大块文化世界的夹角,
在草原的绿、藏区的黑、中亚十字路的花色之间,这个回族人口密集的世界闪烁着
一片血染过的蓝色。
血是红色的,而信仰是蓝色的,它们相浸相染后的颜色竟是——贫苦悲壮的黄
色。
它是黄土的海。焦干枯裂的黄色山头滚滚如浪。黄土山沟里坐落着的黄泥小屋
难能分辨。黄土壤中刨出的洋芋也是黄色的;它沾泥带土,一串串捧在回民们的大
手里,像是上天给予的最严厉的命运。
黄河在这里奔腾出了它最威风最漂亮的一段。它浊黄如铜,泥沙沉重,把此地
的心情本色传达给半个中国。
人聚众而胆壮。 因为在中国一隅这微小的聚居,回族在清朝300年间为自己争
来了一个“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的叛逆者印象。18世纪的清军统帅确实不能
理解:为什么起义的农民能够举着木棒铁锹扑向兰州城呢?为什么他们在可以突围
转移时,却死守华林山全体牺牲呢?19世纪末的人物左宗棠更不能理解:为什么在
他的大规模的军威皇法前,挑战的尽是些褴褛的、菜色的人?为什么在他看来是目
不识丁的农民马化龙即使被他凌迟活剥,而这颗马化龙的人头在示众中国各州县10
年以后,还有人会苦苦恋着,一直欲盗回那颗枯干变形的人头呢?
血流成河。血浸入我坚信曾是蓝色的山地以后,蓝世界变成了黄土。左宗棠下
令移民,战败的异乡人被赶进了无水荒山。西海固无水,河州东西乡无水,平凉山
区和靖远山区无水。不仅没有灌溉水,而且没有食用水。如果你今天去宁夏回族自
治区的海原县,如果你今天去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区的东乡县,你能看懂农民屋后的
那个肮脏的深窖么?挖一口大窖,接一夏天雨水,冬天女人们背上筐远上深山,一
筐筐背来积雪倾入窖内——一冬的雪水供明年一春的饮用——你能理解吗?这种违
反居住规律的居住,这种死境中的生存,这种细菌万种发酵发臭的窖水居然哺养着
一支最强悍的中国人——你还能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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