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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陰委羽

    李義山詩、“溪山十里桐陰路,雛鳳清于老鳳聲。”我愛它比西洋文學里的

    父與子更有與人世的風景相忘。輿地志裏尚有委羽山,云是千年之前,鳳凰曾來

    此出,棲于梧桐,飛鳴飲水,委羽而去。如今我來寫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樹

    下拾翠羽。

    我祖父去世,父親十八歲當家,家業當即因茶棧倒帳賠光,此后一直只靠春

    夏收購山頭茶葉,轉賣與他家茶棧,得益可得二百銀圓,來維持一家。但他不像

    是個生意人。有時他還愛到地裏去種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務農人。他筆

    下著實文理清順,但他從沒有想到自己或是讀書人。他亦為人管事講事,而不像

    個鄉紳,他擊鼓領袖眾樂,彈三絃吹橫笛裂足開胸,但與大戶人家敗落子弟的品

    絲弄竹完全兩派。廣西民歌、

    讀書不像讀書人好遊不像好遊人

    衫袖恁長褲腳短你有那條高過人

    若有傾心的女子,亦要這樣笑他,笑他只是個至心在禮的人。而民歌裏那男的答

    唱倒也極有聲色,我今只記得兩句、“不是毒蛇不攔路,不是浪子不交娘。”像

    舊小說裏的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只嫁與蕩子。我父親

    與民國世界即是這樣的相悅。

    辛亥光復,宣統退位,出來臨時大總統孫文,浙江亦巡撫與將軍沒有了,朱

    瑞張載陽他們成立軍政府,戲文裏看熟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別有富

    貴榮華照眼新。我家即有個親戚俞煒,他種地抬轎出生,出去投軍,于光復杭州

    及南京的戰役,陞到旅長,后來轉為省議員及杭州電燈公司總辦。若把富貴比好

    花,則他們的是樵夫柴擔上的,還比開在上苑裏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乃至胡村

    人在杭州上海當當工人或娘姨的,以及學堂生,他們亦皆眼界開闊,身上出落得

    與眾不同。小時候我跟父親到杭州,民國初年杭州的新式陸軍兵營,共舞台女子

    演的髦兒戲,以及街上穿旗袍鑲水鑽的婦女,著實刺激,我父親卻能與之清真無

    嫌猜。彼時作興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衛生大衣,還有衛生衫,他亦看了都是好

    的。他買了兩件衛生衫,一件給母親,又一件皮袍子,名色叫蘿蔔絲,給母親的

    是一件老羊皮襖,只覺果然暖和,總總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國世界千般風光

    ,我父親是像顏回的不違,他本人卻又一簞食、一瓢飲,這樣的儉約。

    我父親好客,對人自然生起親熱,但皆止于敬,怎樣久亦不能熟習。市井男

    女,鄉紳與生意人,連愛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說話多有調子與板眼,婦人更會哭

    罵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親出語生澀,好像還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蹌人家,中國

    民間是人家亦成風景,但他沒有冗談或清談的嗜好,穢褻的話更不出口。

    鄭家美稱叔與我父親最相好,兩人是全始全終之交。我父親出門,家裏沒有

    飯米,去和他說,總挑得穀子來,人家說有借有還,我們那時卻總還不起,可是

    借了又借,后來等我做官纔一筆還清。美稱叔家里有己田四十畝,外加塋田輪值

    ,父子三人耕作,只僱一名看牛老,鄰近要算他家最殷實,他亦不放債取利,亦

    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來使用的銀圓多是藏久了生有烏花。他就是

    做人看得開,他的慷慨且是乾淨得連遊俠氣亦不沾帶。他亦不像是泥土氣很重的

    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身穿土布青襖褲,

    赤腳戴笠,肩背一把鋤頭在橋頭走過,實在大氣。他叫我父親秀銘哥。鄭家亦是

    一村,與胡村隔條溪水,兩人無事亦不多來往,先輩結交即是這樣的不甜膩。

    父親在家時教我早起寫字,總要筆畫平直,結體方正。還講書我聽,他卻講

    的正書如閒書,講的閒書如正書。他從不誇獎我,總覺我寫的字與作文不對,使

    我想起學問真也難伏侍,而亦不要學問來伏侍我,我對于學問,還是像愛蓮看竹

    ,不要狎習的好。惟有父親的妙解音律我不曾傳得,他亦不教,以為把他當作正

    經事來學是玩物喪志,藝術神聖的話原來污濁。父親亦等閒不弄,惟村人串十番

    時他擊鼓,又有時小舅舅來望姊姊,父親為陪他,偶或奏起管絃,亦只一曲兩曲

    即止,但已夠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飛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我父親待新婦侄新婦及侄女輩像待客人,他在橋頭走過逢著六、七十歲的村

    婦,論輩份是遠房的嫂嫂或婆婆,他總有禮的問候應答,那婆婆亦當他是規矩聽

    話的小輩子侄,那嫂嫂亦當他是有親熟頭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兒他與

    俞家年青的庶母說話,只覺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我父親一生沒有戀愛

    ,他先娶宓氏,早故,繼娶吳氏,即我的母親。我父母何時都像是少年夫妻,小

    時我每見父親從外頭歸來,把錢交給母親,或吃飯時看着母親,一樁家常的事,

    一句家常的話,他說時都有對于妻的平靜的歡喜與敬重,而做妻子的亦當下即刻

    曉得,這就是中國民間的夫婦之親。

    我父親不飲酒,知母親做女兒時會飲,有時下午見母親做完事情,他去橋頭

    店裏沽半斤酒,買兩個松花皮蛋,幾塊豆腐,裝兩個盤頭下酒,在廳屋裏請母親

    ,他自己斟半盃相陪,母親亦端坐受父親的斟酒,是時母親已五十一,父親五十

    了,卻依然好像是年青女子年青郎,纔訂了婚男女相見,有歡喜與安詳。我方十

    歲,闖了進去,依傍母親膝下,母親折半塊豆腐干給我,臉上微微笑,待我亦像

    賓客,我得了豆腐干隨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時亦打架。母親怪父親不曉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懷生薦去店裏

    學生意,又四哥夢生不肯好好的務農,趁強賭博,父親亦不管管他,卻去管外頭

    的閒事,且為此把家裏的東西也拿出去賠貼,兩人從樓梯口打下來,父親奪路跑

    了。可是母親到底亦把我父親無法。

    我父親的愛管閒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樣說他纔好。我鄉下每二、三十里地面

    總有個把鄉紳轎進轎出為人家講事,我父親卻沒有這種派頭,他為人家解決了爭

    端,也只過節送來一隻鴨或一斤白糖,算為謝禮,因感激我父親的多是貧家,且

    他們亦不太感激,因為那樁事的解決只是理該如此的。而且有時竟是管得非常不

    討好。我曉得的有俞傅家一份農家,為田產與鄉紳家糾紛,我父親幫那農家訴訟

    ,縣裏敗訴,我父親倒貼訟費旅費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后凡經過兩年,官司纔打

    贏,那農家的妻卻很怨懟,說早知如此,當初退讓也罷了,如今雖保持了這畝斷

    命田,為打官司費了工夫又傷財,如何合算!我父親聽了只默然慚愧,他的仗義

    變了沒有名目,且連成功失敗亦不見分曉。但旁邊人坤店主看了這樁事情,曉得

    和我父親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雖非素識,今卻要我拜他為義父,是年我十二歲。也是攀了這門親,后來我才能到紹興杭州讀書。而我大起來亦像父親,生平經

    歷過的事竟是成功失敗都不見分曉。

    民國世界本來名目尚未有,成敗尚未定,但亦自有貞信。小時我跟父親到高

    沙地種麥,他椓坎,我敷麥子。父親來到田地裏好比是生客,畝上鄰人見了都特

    別招呼他,連泥塊草根亦于人都成了蘭儀。我又和他到后園種菜,那菜畦與菜秧

    亦是這樣好法,父親身材長大條達,在我旁邊除草分菜秧,他的人與事物皆如此

    歷然,使我對于自己亦非常親,卻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愛,連不

    可以是甚麼想頭。

    有霜的早晨,父親去后園割株捲心黃芽菜,放在飯鑊裏蒸,吃時只加醬油,

    真鮮美。胡村有時還有早羊肉賣,父親在家時亦常買來吃,吃時亦只蘸蘸醬油。

    還有豆腐漿豆腐花,清早拿隻大宣花碗先放好豬油醬油與蔥,去橋頭豆腐店裏一

    個銅元沖得一大碗。夏天還有霉千張,飯鑊蓋梢開了就已香氣好聞,最是清口開

    胃。我家除過年過節及待人客,平時常常只見三四碗都是醃菜乾菜,惟父親有時

    作出花樣,他想到吃一樣東西,都是從他的心苗上所發,可以說是他的私菜,看

    看妻子也吃,他端然有喜色,其人如金玉,所以饌是金玉之饌。阿含經裏佛與阿

    難乞食,惟得馬麥,阿難覺得委屈,佛告阿難、“如來所食,乃天人饌。”還不

    及我們家的世俗真實。

    我父親穿衣裳不費心機,洋傘拿出去常常會得忘記帶回來,打牌輸贏都無所

    謂,一樁事情失誤了他亦不驚悔。我在蕙蘭中學被開除,小叔要他去向校長求情

    ,且對我施家規,父親即只問了問我被開除的緣故,當即不介意。他好像種種馬

    虎,但他其實最最是個惜物謹事的人。他對于家計更不曾輕佻。我家廳屋后來租

    給疊石村人馮成奎開回春堂藥店,帶賣老酒,著實興旺,父親無事常去他店裏閒

    話,一次我聽見他與成奎說、“早晨在床上聽見內人燒早飯,升籮括著米桶底軋

    礫礫一聲,睡著的人亦會竄醒。”我父親的豁達慷慨是古詩十九首裏的,古詩十

    九首多是蕩子蕩婦之作,但真有人世的貞親。是這樣貞親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蹟

    與夢想,卻尋常的歲月裏亦有梅花消息,尋常人家的屋簷上亦有喜鵲叫。

    我父親的一生,好像正月初一這一天的草草,連沒有故事。他在世五十八年

    ,我母親比他大一歲,但我總覺兩人沒有變老過,說金童玉女,大的是從現世有

    這樣的人而想出來的。父親去世,我母親晨夕啼哭,如新婦喪夫,我著實詫異,

    甚至以為她不應該。我父母的一生都是連沒有故事,即這樣動人魂膽,好像白蛇

    傳裏的雷峰塔要倒下來搖了兩搖。

    我父親犯的胃潰瘍,這亦是蕩子的病。他去世前一兩年裏,在鄰家與人閒坐

    稍久,即垂頭昏默如入睡,但鄰婦敬茶來,他當即醒悟,應對有禮。大涅槃經裏

    記佛示寂前,在桫欏雙樹間藉枕而臥,云我今背痛,但文殊一請,他即起趺坐,

    頓又相好光明,如來身者,終無有疾,這竟是真的。父親病危時我去招士灣醫生

    處換方,路過嶀浦廟,進去拜禱過,明知也無效。嵊縣溪山入畫圖,我父親即可

    比那溪山,不靠仙佛來護祐,倒是仙佛來依住。

    可是父親生前,我即有過一次對他不樂。那年我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父親

    從鄉下出來,與我遊西湖。二人坐在遊艇裏,一直少有話說,因為無論是說家裏

    的事或學校裏的事都好像不適宜,便對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及剛纔到過的岳王

    墳,亦無話說。父親身穿半舊布長衫,足登布鞋,真是大氣,但又這樣謙遜,坐

    在我對面,使我只覺都是他的人。見著他,如同直見性命,我自身亦是這樣分明

    的存在,十分對的東西反為好像不對似的,當下我毫無道理的生氣起來,很不滿

    意父親,見船肚裏有划槳撥進來一汪水,涓涓流溼父親的鞋底,父親不覺,我亦

    不告訴他,竟有一宗幸災樂禍之心。

    昔年我回胡村,家裏尚隨處有父親的遺筆,寫在蠶匾上桔槔上的名諱及年月

    日,抽屜里翻出來的與三哥的及與我的手諭,還有紹興戲抄本,教村人串十番用

    的,我只覺甚麼都在,連沒有想要保存。還有母親的遺照是青芸收藏著,我亦不

    問她要。中國人的倫常稱為天性,不可以私暱,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對于自

    身現在作思省。

    自彼時以來,又已二十餘年,民國世界的事誰家不是滄桑變異,不獨我家為

    然,我父母在郁嶺墩的墳,他年行人經過或已不識,但亦這自是人間歲月。我在

    溫州時到過葉水心墓,斜陽坵壟,旁邊尚有宋元明清幾朝及今人的墓,上頭一漢

    墓最古,他們生前雖只是平民,但與良將賢相同為一代之人,死后永藏山阿,天

    道悠悠皆是人世無盡。

    胡門吳氏

    西洋人的耶和華是父親專門家,瑪麗亞是母親專門家,中國卻父母叫爺娘,

    做了父親亦仍是少爺大爺老爺的爺,而娘是女子之稱。女子以字行,稱幾娘幾娘

    ,而妯娌亦稱幾娘幾娘,嬸母稱嬸娘,又嬸母姑母祖母皆或稱娘娘,出嫁了為妻

    為母,亦仍像做女兒時的貴氣。

    娘娘最貴,亦用以稱后妃稱神女,至今民間在廟裏香火供養不絕,在戲文說

    書及寶卷中萬古流傳的有瑤池王母娘娘,九天玄女娘娘,南海觀音娘娘,和番昭

    君娘娘,雷峰塔白蛇娘娘等。我小時跟母親到村口大廟裏燒香,母親在神像前走

    過,我只覺她與那娘娘都是現世之人。胡村出去七十里,地名曹娥,有娘娘廟,

    我母親亦去燒香過,曹娥娘娘是未嫁過的女子。胡村蠶時還祀蠶花娘娘,戲文裏

    做出來還有華山聖母娘娘。

    后來我在溫州,見街邊大樹下多有一個神龕,祀花粉娘娘。是三尺高的坐像

    ,花冠垂旒,深粉紅錦袍,腰圍玉帶,瓔珞霞帔。她粉面雲鬢,好像新娘子做三

    朝,又是敬畏,又是歡喜,反為變得沒有表情,卻依然留著末嫁女子“蛾眉猶帶

    九秋霜”的殺氣,我每走過,總要停步看一回。這且不表,如今單表華山聖母娘

    娘,取她的一段母子之情。

    紹興戲寶蓮燈,演華山聖母是天上玉帝的甥女,灌口二郎神的妹子,她在華

    山,見山下一隊兵馬經過,當頭一員白袍小將,她恰如桃花對了梨花,年青女子

    蠻橫好勝,無緣無故的要來鬥一鬥。她毫不容情的打敗了那白袍小將,卻亦同樣

    無緣無故的起了愛意,遂兩人配了夫妻。她產下一子名沈香。她哥哥二郎神最是

    個烈性要體面的,惱妹子與凡人成親,把她打入孤洞受苦辛。

    及沈香稍長,因書房裏同學誚薄他,回家問父親,他父親就告訴了他。寶蓮

    燈唱做到這一段,是為父對兒子說他母親的事,卻好像對朋友說自己的私情,而

    兒子因是親人,遂更是知己了,他說到當年華山遇聖母,有熱淚如新。那沈香,

    一怒去到華山,他小小孩童竟也有他娘親的法力,他不管天條,不怕玉帝與二郎

    神,就打開孤洞救出娘親。紹興戲二丑起俠義烈性人,沈香便是二丑起。

    西洋人的母愛真是侮辱兒女,人為地母所生。多有苦難,生是靠她的rx房而

    生,死亦是在她的懷抱裏得到最后的安息,被撫摩創傷,流淚歎息,不能有像沈

    香的救母,兒子亦在娘親面前逞英雄。動物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于母亦只有母

    愛而無孝道,西洋人只有地母無盡無夜手執火把,天涯地角尋女兒的神話,而沒

    有孝子萬里尋親記。世界上惟有中國,兒女與父母是平人。

    寶蓮燈演聖母見著沈香的一段,訴說與他父親從前的事,及哥哥二郎神把她

    打入孤洞所受的苦辛,那唱詞非常好,只覺她是母親,而亦仍是年青的妻,且仍

    像做女兒時的是妹妹。她沒有悔,像唐朝小說非煙傳裏的步非煙,被拷打至死。

    惟云“生得相親,死亦無恨”但她比非煙更蠻橫。而沈香救出娘親,亦是為世

    人打抱不平。聖母與沈香母子相見,皆惟是這樣的英氣道人。

    比起來,西洋人的母愛亦且是侮辱婦女。他們的社會生活弄到身心疲乏,想

    要振作,只能強調原始的生命的無明,生物愈低等,生命力愈熾盛,如蠶蛾的一

    生即只為性與生殖,雖加以怎樣的聖化,到底不能有女身的清好。華山聖母即完

    全不像那聖母瑪麗亞。最有資格做聖母或地母的要算觀世音,但西遊記裏的觀世

    音菩薩倒是像姊姊。

    哥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裏,寫那女子對弟妹的母愛,但中國人的姊姊不像母

    親,倒是母親像姊姊。姊姊多是不耐煩憊懶的弟妹纏在身邊,我小時母親即也罵

    我,也打我,說我、“這樣大了還要抱,小孩不自己去玩去,大人要做事呢!”

    我母親與我沒有像華山聖母與沈香那樣的故事,卻不過是尋常中國民間母子。我甚至不曉得我母親的名字,十幾歲時一次向母親問起,母親只笑笑不說,罵

    我、“小人怎麼這樣頑皮!”及后事隔多年,母親已去世,一日不知因何說起,

    青芸笑道、“娘娘的名字我曉得”卻不肯就對我說,到底是她做孫女的有本領

    問得了。可是青芸告訴了我之后,我竟又忘記,好像是菊花二字。

    舊時我鄉下女子惟在父母及墊師跟前叫名字,在生人前不叫,在夫家亦不叫

    ,紹興戲遊龍戲鳳裏有這樣一段:

    生、敢問大姐的名字?旦、奴家是沒有名字的。生、當今朝廷亦有國號,三

    尺孩童亦有乳稱,豈有為人無名字之理?旦、名字是有,只恐軍爺要叫。生

    、為軍不叫就是。旦、奴家名字叫李。土、李甚麼?李甚麼?旦、李鳳

    姐。生、哈哈好一個李鳳姐美名!旦、軍爺說過不叫,可又叫了。生、為軍

    衝口而出。旦、下次不可。

    這雖然老派,其實新鮮潑辣。但胡村是男人有名字亦不傳,何況女人,我母親只

    是胡門吳氏。胡村人是好像皇帝后妃,只有朝代年號,名字倒反埋沒。

    中國是民間亦貴,因為人世有禮。我母親在家著短襖長褲,但出台門到溪邊

    洗衣必繫裙子,在堂前紡棉花亦繫裙子,不但對外客,連族中長輩,堂房叔伯經

    過台門外進來簷頭坐坐,她亦奉茶敬盡。她即不輕易到鄰家,亦從不道人長短。

    房族裏或親戚的女眷來,我母親陪坐說話,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厭。

    我小時跟母親去探望同村九太婆,在荷花塘,一盞茶時就走到的,母親也開

    箱換上藍綢衫黑裙子,且在路亭裏買了燒餅,手中包了拾去,因為是去做人客。

    九太婆住的是泥牆屋,半下晝太陽斜進來,如金色的靜,九太婆客來掃地,炊菜

    燒點心,點心是醃菜下湯年糕,我母親連說罪過,起立又起立,然后兩人安坐說

    話兒。我立在母親膝前,心思對付后門口的一盆蔥,后門開出即是田磡,山勢壓

    簷,畈上都在受秧田水了。起坐間是泥地,與灶間連在一起,板桌條凳,都在茶

    煙日色裏,賓主相對雖只得一個時辰,卻似人世迢迢已千年。我只覺母親與九太

    婆好像一種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的採蓮人,是明清木版書裏插圖的線條,但紙張與

    彩色是民國初年的。

    母親教我、“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走路不可油頭螞拐。”因為她自

    己就是人相極好的。小時我每跟她去溪邊,去桑園茶山,去傅家山下小舅舅家,

    還伴她去過嶀浦廟,平時只見她在灶間,樓上樓下及堂前走動,現在卻陌上多少

    行人,她走路這樣安穩,沒有一點誇張,亦只是人與天地為三才,日月麗于天,

    江河麗于地,而她的人則在天地間,與世人莫失莫忘,仙齡永昌。她在家裏,是

    洗出衣裳或飼過蠶,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吃吃,我在傍嬉戲,見母親一

    人坐得這樣端正,室中灑落悠閑,只覺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衣裳而治。

    但我母親一家衣食之事切切在心,對小孩亦不隱蔽世俗的艱虞。小時我家裏

    有人客來,母親常叫我走后門向鄰家借米,卻具饌相款,不使人客知覺不妥。惟

    父親及我的慷慨若涉浪漫,她就切責,她是直道待人,不過其情,所以蕩蕩如天

    ,但父親及我時又不免稍稍違犯,亦無不好。

    有時沒有飯米下鍋,傍晚纔弄來穀子,礱出拿到橋下踏碓裏去舂,天已昏黑

    ,鄰家都夜飯喫過了,我家還在簷頭篩米。母親用木勺撮米到篩裏,父親篩,我

    在旁執燈照亮,把大匾裏及籮裏的米堆用手擁擁平,只覺沈甸甸的如珠如玉。

    一次我在橋頭嬉戲,群兒都回家吃午飯去了,我不回去,因家裏沒有午飯米

    ,怕母親為難。小孩沒有悲意,但亦知道這是重大的事,惟更端莊了起來。我去

    溪邊摘了木蓮蓬,用繩穿起兩個,一人在大路上耍流星。隨后母親卻來叫我,回

    家只見飯已煮好,是留做種籽的蠶豆。母親坐在高凳上看我寫五哥哥七弟弟盛來

    吃,帶看歉意的微笑,十分安詳。

    我到杭州讀書,母親為我理行裝,每回總吩咐、“出門要理睬世人,常時飢

    餓冷暖要自己曉得,不可忘記家裏的苦楚。”三十年前的事仍像是今天的,今天

    我在日本,亦只要好好的,自己會得當心,家裏雖然顧不到,但今天是祖國民間

    家家苦楚,我皆切切在心的。

    我母親安詳如畫中人,但她對他丈夫兒子與家務一樣有現世的火雜雜。我兄

    弟七人,大哥積潤二哥積忠為前娘所生,積潤是敗子,人家叫他風水尾巴,他遊

    手好賭,把老婆也賣賣掉,因此被逐在外。他卻對兄弟情重,又愛充場面上人,

    父親去世后他倒仗義回家維持了三年。積忠當兵,病歿福建,我只在他那年回來

    娶婦時見過。這兩個兒子雖不是親生,母親待他們亦總盡了人世之禮。三哥積義

    在嵊縣城裏蠟燭店做學徒,三年滿師,已會得刻龍鳳花燭,但是他去當兵,進了

    杭州講武堂,出來到紹興營裏當庶務長,陞排長。要算他白手成家,常寄五圓十

    圓來與母親,娶了嫂嫂,頭兩年亦叫她來胡村侍奉公婆。

    母親最惱四哥夢生,夢生在兄弟中最身長力大,廣有才藝,就只不是個至心

    人。他小時不肯讀書,逃學被捉到私塾裏,只坐著嘴巴閉得緊緊,用筷子也撬他

    不開。十七八歲他即長成好一條漢子,樂器上手即會,紹興戲本本會串,畈上的

    生活無人能及,但是他不肯務農。他去學木匠,只一年就水車八仙桌都會造,連

    宮殿式建築他亦心知其意,但亦不肯三年滿師。他貪心太重,而且殘忍。為他賭

    博謊騙,母親趕來趕去打他,祠堂裏亦施過族規,他終不改。他收買山戶的茶葉

    ,又販苜蓿種籽,帳都討到家裏來,他卻在縣城裏把他人的錢充闊綽,紡綢長衫

    穿穿,金戒指戴戴,美麗牌香菸啣啣,麻將啦啦搓來。其后他在家鄉到底存身不

    牢,飄到嘉興,在那裏有田十畝,且開花轎店,鼓樂酒食,大小老婆俱全。我四

    哥是有蕩子之才而無其德。

    五哥懷生,為人忒善良,優柔儒弱,在家受四哥欺壓,拿柴杠打他上山去樵

    採。十五歲到釣魚潭豆腐店做學徒,又被店主店婦酷使,苦得手腳凍瘡腫爛,動

    彈不得,母親知道了叫他回來,在簷頭柴堆上舖棉被躺著就日取暖,三個月纔平

    復。他在胡村開小店,賣紙墨筆硯,及針線鞋面布,彩蛋水鱉糕餅,但又被大哥

    四哥吃倒。他往紹興依三哥,想開木行不成功,寄食三哥家裏一年,三嫂差他洗

    碗購物。彼時我在紹興高小讀書,亦住在三哥家,三嫂只有差我不動。五哥后來

    是去當兵,親事尚未娶,年紀輕輕就病歿在宁波。訃音到時,母親在簷頭對天遙

    祭,大哭一場。父親去運他的靈柩回來,葬在下沿山。下沿山桑茶田疇,茶娘耕

    夫活潑喧嘩,我五哥的墳卻是人世的委婉循良,令人歎息思省。

    父親去世翌年,三哥亦病歿,還有我肩下的七弟周有,十八歲夭折,在我娶

    玉鳳的第三年。玉鳳與他嫂叔情親,侍疾帶孝哭泣盡禮,他若還在,倒是個厚重

    有主意的人。我家這樣七零八落,但亦總是民國世界的事。杜甫登慈恩塔詩、“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民國世界多少人家都像

    我家,而一代的兵氣與王氣,還是出在這裏。

    父親過后,我母親尚在世十二年,有玉鳳與青芸侍奉她,我亦會賺錢養家了

    ,我母親一生辛勞,又哭夫哭子,但她漸益靜悟,無有不足。她與我父親數十年

    夫妻如金童玉女,是第一貴。兒子有我三哥會爭氣,三哥歿后有我接得上,在廣

    西教書,鄰近三保說起來總也名聲好聽,是第二貴。晚年她犯冷風嗽的毛病,秋

    冬臥床,三餐茶飯都搬到床前,要等天氣陽和纔起得來,她也平靜和悅,沒有過

    懨氣躁怒,看着眼前的玉鳳和青芸想着蕊生在外頭,她忖忖自己做人是稱心的。

    竹萌乳鷇

    三月韶華勝極,紅樓夢裏一枝花名簽上卻道是“開到荼蘼春事了”未免喪

    氣,不如蘇洵的句子“竹萌抱靜節,乳鷇含淳音”來得好。惟蘇洵當年自是寫他

    庭前兩個小孩,蘇軾蘇轍兄弟,與我何干,而我卻如小學生作文,磨墨蘸筆字未

    寫成,先來顧閑野,與鄰兒叫應。

    卻說我小時很聽話,簷頭曬粉,台門口曬醃菜,母親命我管雞,我還只四五

    歲,就手執烏篠坐在門檻上,見有雞來趕開它。日色在階沿,大路上挑擔的人經

    過,歇肩換肩時朵拄落地,鏗然響徹田畝,母親在后院燒灰汁水洗被單,小叔家

    的鈺嫂嫂去阡陌上刁薺菜。

    今時多是單方面大人服事小孩,我鄉下卻說小人要做活腳蟾,會替大人手腳。母親縫補衣裳或在堂前砌鞋底,我繞膝嬉戲就幫遞剪刀、穿針線。煮飯時母親

    上灶,我燒火。去溪邊洗衣,我拎籃提杵,得得的走在母親前頭。母親教我剪桑

    葉,要照她的樣一把理齊了剪得細,因為烏毛蠶還嘴巴小。她教我溪邊洗白菜,

    要挖開菜瓣洗得乾淨,上山採茶,要採乾淨了一枝纔又攀另一枝來採。我這樣做

    事時,母親待我像小人客,見我錯了她亦只是笑起來,但亦從來不誇獎,故我長

    大了能不因毀譽擾亂心思。

    母親差我到橋頭豆腐店買醬油,三文錢有半碗,雙手端著走,小孩生怕潑翻

    ,眼睛望牢碗裏,一步一盪,好不危險,到得家門,已盪翻得所剩無幾,母親趕

    快過來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裏。”至今想起,我總要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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