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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爷。”

    “他并不是那样的人。”铭心为他辩护。

    “那因为你是美丽的夏老师。”

    黄纪强声音有点苦涩,像是替自己不值,当年他在故国受过伤,至今未愈。

    他再加句:“卓元声对一般人可真讨厌到极点。”

    “我想,也许那是因为他不希望妹妹时时夜归,对她追求者没好感。”

    黄君笑“他真幸运,夏老师如此维护偏帮他。”

    “对,你说你见过元声。”

    黄君点头“他在一间地产公司任职,做经纪赚佣金。”

    甚么?

    铭心呆在当地。

    逐个客人带着去看房子,替人讨价还价,这样腌赞琐碎的工作岂是卓元声可以胜任?

    黄纪强看到她心中去“是,我也猜不到他会甘心做房地产经纪。”

    “你见过他?”

    “我有朋友光顾过他,结果不欢而散,据说他态度欠佳,客人说:“这房子真大”他嗤之以鼻:“你没见过大房子”客人还价,他说:“你们最希望屋主倒贴”客人马上掉头。”

    铭心耳畔嗡嗡作响。

    “客人付他佣金,全是米饭班主,应获得一定尊重,这点道理都不通,如何找生活?也许,卓家子女根本不懂甚么叫打工。”

    黄君不住摇头,他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

    铭心取饼一看,上面写着:“华商地产卓元声”

    她多希望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林栩琪推门进来“有结果吗?”

    铭心收起名片“收获甚大。”

    林小姐说:“我入行数年,见过若干华厦拍卖易手,开头颇觉欷虚,后来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谢谢你,林小姐。”

    “不客气。”

    铭心又多事地转身同黄纪强说:“如此可人儿,切记加把劲追。”

    黄纪强打心底笑出来,略为腼腆地低下头,看样子这是他最后一次提起故园。

    铭心由衷替他高兴。

    回到家,铭心马上照着电话拔过去找卓元声。

    “是,我们的确有位经纪叫卓元声,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你是哪一位,请留言。”

    铭心答“我稍后再找他。”

    她怕惊动了他,他会躲得更深更密。

    第二天,她乘飞机到多伦多去找卓元声。

    这是一个未完结的梦,她一定要寻到答案。

    到了华商地产,一位华商中年女士涸仆气地走出来招呼她。

    “我找卓元声。”

    “他已经辞职。”

    铭心怔住。

    “我们还有其他同事,可以帮你吗?”

    “可有他家里的地址?”

    那位女士迟疑。

    “大家是华人,可以方便我吗。”

    女士笑了“照政府统计,到了公元二oo二年,全市有色人种公民将占人口百分之五十四,比白人还多,互相特惠照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是卓元声老朋友,特地乘飞机来找他。”

    女士低头写了一个地址给铭心,好心地劝道:“若不能挽回,也不要同他吵。”

    她误会了,但确是个好心人。

    “谢谢你。”

    取饼地址,铭心叫了计程车便直赴卓元声的公寓。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在楼下大门按铃,无人应,片刻,管理员前来问:

    “找谁?”

    “十二楼甲座卓君。”

    “你可以进来。”

    “他在家吗?”

    “这么早他不会出去。”

    铭心在他单位外敲门。

    十分钟后才有人应门,一把沙哑的声音传出来:“比萨饼子放门口即行。”

    铭心连忙把握机会“元声,元声。”

    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过一会儿,犹疑地问:“谁?”

    “元声,我是夏铭心。”

    鲍寓内漆黑,无人应她。

    “元声,记得夏铭心吗?”

    门忽然打开,可是铭心双目一时未习惯黝暗光线,甚么都看不到。

    她轻轻踏进屋去。

    心中有点害伯,那沙哑的声音好似并不属卓元声,如果是陌生人该怎么办?

    “铭心?”对方也不置信。

    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漂亮年轻女子,脸容皎洁,依稀相识,神情略为焦虑。

    呵,的确是夏铭心。

    她还是那么清纯秀丽,一点也没有变,真是个奇迹,像山崖上挂下来的瀑布清泉,新娘的头纱似,永远不受污染。

    他呆住了。

    真的是她,抑或是苦涩的回亿造就了幻像来揶揄取笑他?

    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了“铭心?”

    “元声,是我,我来看你。”

    铭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内情况。

    地方只得一点点大,故园的卫生间还要宽敞些,而且,室内有股霉味。

    这股气味其实是人气,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洁打扫,厨与厕都得一点味道都无,才算标准家居,一周不换床单,或是隔日不洗澡,马上有气味。

    铭心悲怆,真没想到有一日卓元声身上会有阳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进屋内,轻轻掩上门。

    室内一片凌乱,脚下全是旧中文报纸,看到大字头条上刊登的正是他父亲出事的新闻。

    他本人胖了许多,叫铭心认不出来,于思满面,只有一双眼睛,仍然不驯,使铭心轻轻呼唤:“元声。”

    她朝他走去,脚下踢到一只空酒瓶,这才发觉地上四处滚动的也是酒瓶。

    这个真是卓元声吗。

    从前他也爱喝香槟,但克鲁格香槟不是酒,那是豪华的享受,廉价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

    “我去过你工作地点。”

    “我被辞退了。”

    “我一直在找你们。”

    “我知道。”

    “你为甚么不现身?”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在乎。”

    元声低头看自己凸出来的腹部“我在乎。”

    铭心想去开窗。

    “不不,”元声说:“我怕光。”他颓然坐在床沿。

    铭心一贯不去理他,自顾自拨起窗帘一角,把窗推开少许,马上有一股新鲜空气吹进,铭心深呼吸。

    “来,”她说:“我帮你收拾一下。”

    “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

    铭心十分镇定“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今天是今天。”

    “铭心,”元声纳罕地看着她“你无穷的生命活力从何而来。”

    “因为只得我会照顾我,自幼独立已成习惯,不以为苦。”

    “元声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在了。”

    铭心再走近点。

    “元宗已经不在。”

    “我知道。”

    “当时我不在他身边,元心没有联络到我。”

    “他可有吃苦?”铭心的声音颤抖。

    “没有,医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说:不用维生仪器,让他自然迅速离开这世界。”

    铭心泪水冒起,别转头去。

    “他交待要把那张画交到你手上。”

    “他还说甚么?”

    “‘生命善待我’。”

    “甚么?”

    “他无怨言,他认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创作,不必为生活担忧,实在幸运。”

    铭心深深为他的乐观感动。

    “他去后不久,父亲的生意崩溃。”

    “我在报上读到。”

    “真快,原来那所谓万年根基不过是竹枝棚架,瞬息间忽喇喇倾倒。”

    铭心蹲到他面前“振作点。”

    卓元声伸手抚摩铭心的面颊“你真是个安琪儿。”他替她抹去泪水。

    “你与元心见过面?”

    “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烦恼,独身,拖着个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儿极之可爱,又有体贴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轨道。”

    “铭心铭心!自你双眼看出去,世上没有坏人坏事,难怪元宗对你锺情。”

    铭心心上刺痛,当日实在太意气用事。

    “但他没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没有能力那样做。”

    铭心走到窗前,背着卓元声,肩膀有点萎缩,忽然之间,她又挺直腰,拉开了窗帘,让阳光射进来。

    卓元声生气:“夏铭心,你以为你是谁,胡乱闯进来侵犯别人的意愿”

    铭心把他拉起来,推进卫生间“你给我自顶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会帮你做。”

    她关上浴室门。

    鲍寓已经乱得不是一个人可以清理,她想拨电话找清洁公司,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

    她只得用自备手提电话。

    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

    是适才的管理员来追讨欠租。

    “你还在这里。”那人有点诧异。

    铭心核对数目,写支票替卓元声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小姐,一个人若不想自救,则无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会白白在这无底深潭里浪费时间金钱呢。”

    铭心不出声。

    “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多不幸,回头是岸。”

    铭心忍不住“你太健谈了。”

    “唉,忠言逆耳。”

    铭心关上门。

    她推开浴室门,发觉卓元声和衣坐在莲蓬下,任由水花自头顶淋下。

    她对他说:“脱衣服。”

    元声牵牵嘴角“你仍然是那个小母亲。”

    “是,我又来了。”铭心微笑。

    卓元声忽然紧紧拥抱她。

    他默默流下泪来,那日,在故园的荷花池畔,看到她为元宗做模特儿,他也有同样心酸的感觉。

    下午,清洁公司的人来了,铭心与元声避到公园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要不到西岸来,”铭心说:“彼此有个照顾。”

    元声刮了胡髭,换上乾洁衣服,恢复三分旧观,他沉吟“你打算养活我?”

    铭心没好气“我可没有那样的魄力,你少做梦。”

    “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占不到你半丝便宜。”

    “好好找份工作。”

    他摊摊手“我不爱打工,我觉得每个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时间甬长烦腻,令人窒息。”

    “不习惯也得习惯,元心还不是做得很好。”

    元声沉默。

    “已经享受过那么些年,比我们都幸运,也该脚踏实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么,找份教职。”

    “卓元声教中学?”

    “为甚么不,你同我们有甚么不同,把你的皮肤割开,还不是流出红色浓稠血液,你以为你是蓝血人?”

    “哗痛。”

    “我的从来没有钱,只有比你更痛。”

    棒了很久很久,卓元声说:“铭心,你说得对,我也该长大了。”

    铭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兴得亲吻他的额角。

    “夏铭心,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比爱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视作母亲了。”

    一阵脚踏车在他们面前经过,铃声叮叮,不知怎地,铭心又落下泪来。

    鲍寓终于收拾乾净,据说丢了两车垃圾。

    铭心替他添补日常用品。

    “来,我教你如何去超级市场。”

    “铭心,”他有点羞愧“我都懂得。”

    “那么我教你装卫生纸。”铭心十分认真。

    卓元声气结“当心我把你自厕所冲下去。”

    “这些工夫再腌赞都得做,照顾自己天经地义,请接受七个工人跟着你收拾的时光已经过去。”

    “铭心,你一直都正确。”

    “谢谢你。”

    “你几时回西岸?”

    “赶我走?”她反问。

    “我巴不得你留下来。”

    “这话动听。”

    她替他把杂志放好,一本旧杂志封面上头条吸引注意力:“卓世光传奇:卓氏将置业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亿,炒股炒楼,一个金融风暴,跌至最低点不足三成”

    铭心不想再看,掩卷,将它放到书架最低处。

    成功了,有人作传记,锦上添花。

    失败,也有人写完又写,落井下石。

    做个平凡人最舒服。

    “当开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减肥吗?”元声苦笑。

    “别推搪了,下个月我再来的看你。”

    “你又一次离开我?”元声佯装大吃一惊。

    “是。”铭心有点伤感“我俩聚少离多,不过,”她的说气转变,振作起来“这一次我不会失却联络。”

    她取出预先写好的电话地址纸条,黏在最当眼处。

    元声见她愿意如此委屈,不禁垂头。

    “欢迎你随时到西岸来,顺便见见元心。”

    “我已不是她当年那个二哥。”

    “当年的卓元声有甚么好,不过是一个皮相略为整齐的惨绿少年,难为你本人那么留恋。”

    元声微笑“既然那么不堪,你为何对我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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