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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明情不自禁地想。也许是受了姑姑的影响,她对郑爱珠也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偏见了?但她真的怀疑那个女人会先考虑爱情,再去考虑财富。
但,当然,这话她是不会在学耕的面前说出来的。
“我恨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良好的归宿。”她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学耕的反应。
“事情不是那样的。”学耕阴郁地说。一直到了现在,他整个人才算是正常起来,声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点:“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她也接受了;她飞到印尼去准备婚礼,筹备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们去作婚前的身体检查,才发现”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才发现那一次的流产完全破坏了她的生育机能。医生宣布说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惊地坐直了身子,真诚地感觉到对郑爱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之上的,是她为学耕所感觉到的难过。她一直知道学耕对郑爱珠所感到的罪恶感,而现在发生的事无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毕竟,如果没有第一次的堕胎,就不会有那一次的流产;而两次她所怀的,都是学耕的孩子!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更糟的还在后头呢。”学耕沈沈地道:“那只猪一发现她不能为他生养小孩,大发脾气,把她痛打了一顿,说她存心欺骗他,存心害他绝子绝孙”他的声音哽住了:“在争执中他们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闪避他的痛殴时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这可怕的故事给吓着了。难怪郑爱珠脸上会有那些个可怕的伤疤,敢情是这么来的!
“你也看见了,”学耕哑着声音接了下去:“她的脸破伤成什么样了!而那个王八蛋”他的脸上掠过了深沉的怒气:“那个王八蛋一发现她不但不能给他孩子,甚至连脸孔都毁了的时候,就一脚把她给踢了出来!”他一拳重重地击在桌面上:“那个混帐!要是让我给碰见了她那么脆弱,那么心碎,那么”他说不下去了。苑明本能地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试图给他抚慰,可是学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躁地站起身来,再一次踱到窗边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觉到指尖变得像冰一样地凉。这诚然是一个可悲的故事,值得哀伤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还不止此而已!那还没有被说出来的,才是关系最紧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学耕身后。她的双手绞得死紧,但她的视线却是稳定而清晰的。
“所以呢,学科?”她平平地问:“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明白你的感觉,也知道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没有人会愿意看到别人受这样的苦,不管她”它的声音凝住了,顿了一顿才接了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说了大半天,就只是为了要告诉我这个故事!”
学耕握在酒杯上的五指收紧了。他回过头来看着苑明,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祈求,不安以及各种复杂到无法形容的感情。“请你试着了解,明明,”他哑着声音道,重重地将酒杯放了下来:“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事业,没有容貌,没有爱,没有未来!所有过往的种种,已经把她追求幸福的任何可能全都毁灭了!而我是必须为此负最大的责任的!毕竟,如果不是我”他咬紧了牙关,脸颊上有一束肌肉在不试曝制地跳动:“而我是她人生世上仅有的了!你明白吗?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弃她!我做不到!”
苑明平平地凝视着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空茫自心灵深处泛起。“所以呢?”她毫无表情地问:“你打算怎么照顾她?”
沉默。她几乎可以看到他心灵的挣扎。他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他的决心也是不可动摇的。
“我必须和她结婚。”
这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出来的,然而听在苑明耳中,便彷佛晴天里响起了一串霹雳,震得她所有的神智都飞散了。她已经预期到他要说的话绝对不会悦耳,她甚置已经猜测到学耕会要她搬来和他同住,但是结婚?这主意未免太离谱、太荒谬、太
匪夷所思!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她瞠目结舌地问,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学耕眼中的痛苦之色加深了,但是他并没有动摇;他从喉咙深处逼出的声音虽然低沉而沙哑,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我说,我必须和爱珠结婚。”
“不!”苑明本能地叫了出来,本能地拒绝她所听到的一切:“你不是当真的!”
“明明”他祈求地喊,但她急切地打断了他。
“不,这个念头太荒谬、太可笑了!”她激动地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对这整件事的感觉,我全都知道!但是结婚?这个主意太荒唐了!上一次的婚姻还不够你受的吗?一定有其它方法可以帮助她的!而且,她的家人”
“明明,你不了解!你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她”他试着解释,但她再一次打断了他。
“算了,省省吧,不用告诉我!别再转述她那悲惨的过去了!我已经听够了!”她咬牙切齿地道,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拒绝她今晚听到的一切,每一个细胞都在反对那个如此轻易就粉碎了她幸福的女人:“告诉你,那个女人所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在你们上一次的婚姻生活中她曾经怎么地背弃过你,欺骗过你,而今你还要相信她一次么?你还没有受够教训么?”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为郑爱珠作任何的辩护,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疲倦地说:“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必须负最大的责任。
包何况她的堕胎,她的流产,还有她的不孕”他的嘴唇痛苦地抿紧了:“而今我毁去了她寻求幸福的最后可能,毁去了她本来可以拥有的未来,至少我我还可以还她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
苑明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开始不可抑遏地发起抖来。一直到了现在,这整桩事情对她而言才有了真实感;一直到了现在,她才开始接受学耕主意已定的事实。受伤的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柔软的唇瓣开始不试曝制地颤抖了。“我不相信,”她低语,透过被泪水湿透了的长睫毛看着他:“我无法相信你真会如此对待我对待我们!如果你娶了她,那我们我们之间算什么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对充满了痛苦的眼睛看着她,无言地祈求她的原谅。那眼神撕裂了她的心脏,她的泪水开始像小河一样地流下了她的面颊。
“我明白了,”她低低地说,带着苦涩的自嘲:“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是不是?
你一直爱的人只有她,是不是?我不过是你一个暂时的玩伴,一个用来解闷的对象,是不是?只要她一出现,我就必须拱手让贤,把所有的一切都交还给她,是不是?”
“不!”他激动地叫了出来:“不要这样说,明明,你明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我”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她哭得全身都在抽搐:“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你会这样伤害我!我无法相信”
“明明!”他的声音哽住了,泪光浮上了他的眼睛;他的嘴角在不可抑遏地抽搐,而他似乎用尽了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不去将她抱进怀里:“请你试着谅解,好不好?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伤害你,可是她”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拒绝再听他任何进一步的说明:
“一定有其它方法的!我无法相信你的脑筋会死到这种地步!我不相信”
“明明!”他抓住了她的双手,逼使她面对着他:“请你试着谅解!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你明白吗?一无所有了!除了我之外!”
她定定地盯着他看,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荒寒自心底一直漫了出来。“一无所有,嗯?”她泪眼迷蒙地道:“她一无所有,那么我呢?我要怎么办?”
他握在她腕上的双手收紧了。“你会撑过去的,明明。你年轻美丽,有才华、有未来,而且远比我所认得的许多人都要坚强得多。你会撑过去的。”他哑着声音道,那眼神是深擞邙痛苦的:“可是她不同。如果我不负起照顾她的责任来的话,她就完了!”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终于了解到自己被击败了。也许是,碰到郑爱珠那样的一个对手,以及学耕这样的个性,她本来就连一点机会也不曾有过?无可言喻的寒意和疲倦席卷了她,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烧干了她的眼泪。苑明慢慢地收回了自己双手,自嘲地微笑起来。
“这不是很可笑吗,范学耕?一个人的价值反而成为被拋弃的借口?”她苦涩地道,鼓起她仅存的骄傲仰起头来,站直了身子:“你是个白痴,范学耕!为了你那发展过度的责任感,竟然如此轻易地拋弃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就算那个女人说的全都是真的,你也没有必要牺牲两个人的幸福去迁就她一个!好得很,你去和她结婚吧!尽你所能去照顾她,呵护她,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可是记住我的话,范学耕,”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强压下再一次浮泛上来的泪水,好将她要说的话顺利说完:“记住我的话:当她的欺骗再一次出现,当你的自尊再一次被损毁,当你开始了解你并不是上帝,无法为别人的堕落和脆弱负责的时候,不要企图回头来找我!因为幸福就像蝴蝶一样,若你不能及时掌握,它就飞了!而我”她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在你还没有清醒过来以前,已经飞到另一个懂得掌握幸福的人的手中了!”
决绝地甩了一下头,她直直地朝外走去。学耕立时叫住了她:“明明,你要去哪里?”
“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她头也不回地说:“你的生活里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了。”
“明明”
她的背脊僵了一下,但脚步连停都不曾停。“别再说了,范学耕,”她冷冷地说,每一丝平静都在考验着她的自制力:“至少把我的自尊留给我!”
直直地走进了学耕为她整理出来的卧房里,她从床底下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开始收拾房间里头各种零零碎碎的什物。自从学耕为她整理出了这个房间,她在这个地方休息、练戏、偶尔过值夜,甚至还有情人之间的欢爱这个房间里不知不觉地累积了许许多多的记忆,当然,也不知不觉地放置了许许多多的个人用品。衣服鞋子,首饰化妆品,毛巾牙刷,书本文具学耕来到了卧房门口,五指死命抓着门框,眼神绝望地吞噬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在房间里来来去去,从衣柜移到床边,又从床边走进了浴室。她的脸色白得像大理石一样,脸上的表情也僵得什么感情都不带。那一头黑亮的长发时时垂了下来,帘幕般遮住了她小小的脸。
学耕连一个字也没有说,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他眼中的痛苦强烈得无法掩饰,而他脸颊上的肌肉在无法控制地抽搐,然而苑明连瞧也不去瞧他一眼。在死一般的沈寂中她收完了自己的东西,满满地装了一个中型的皮箱,而后“啪”一声盖上了盖子。
学耕震动了一下,本能地走了过来,伸手要去替她提那个皮箱。苑明唬一下抬起头来,用一对冰一般愤怒的眼睛瞪着他,瞪得他伸了一半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别碰我的东西!”她咬牙切齿地说:“离我远一点!我已经和你一点干系也没有了,范学耕,你最好牢牢地记住这一点!”
再不看他一眼,她吃力地提起皮厢,开始朝门口走去。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无血的直线,她的脸孔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来到门边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他最后一眼。学耕抵在墙壁上头,头颅深埋在手臂之中,全身都在不可抑遏地发着抖,然而苑明已经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过强的痛苦麻痹了她所有的知觉,使得她整个的心灵都沈入了一种冷漠空茫的麻木中去。
来到房门口的时候,她发现学耕的姑姑正站在走道上向着这边张望着,慈祥的老脸上布满了关切之情。很显然的,老太太久等他们不下来,决定亲自上来看看了。看见学耕和苑明的神情,再看看苑明手上拖着的那只皮箱子,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她焦虑地问:“有话好说嘛,为什么闹成这个样子?”
苑明放下了手上的皮箱,朝老太太走了过去,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双手。老人那关切的神情使她喉头哽塞,那一丝仅存的自制力几乎因此而崩溃。苑明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不要难过,姑姑,”她温柔地说,极不愿意伤了这个好老太太的心:“学耕既然已经作了决定,我再留下也是多余,”她的声音苦涩得再难接续下去,两老太太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学耕作的决定?他作了什么决定?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他不会希望你离开的!学耕!”她急急地转向了学耕,但苑明急切地叫了出来。
“姑姑!”她喊。那声音中的破碎和凄厉并不是针对老太太而发,而毋宁是朝学耕刺去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再一次稳住自己,用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说了,姑姑,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地”她凄凉地微笑起来,冲动地紧紧地搂了老太太一下:“好好保重,姑姑,我我走了。”
泪水涌进了老太太的眼睛。她无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究竟应该要怎么办。然而苑明已经再一次提起了她的皮箱,吃力地拖拽着向外走去,将老太太掩不住的啜泣声拋在脑后。她没有回头,连一次也没有。
一直到她将门关上,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黯哑的、绝望的呼唤:“不要走,明明!”他喊:“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