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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不知道才猜的呀!她也很想了解,这些大老板平常是吃什么十全大补,竟能吃到精明能干、长袖善舞、一个个都能赚上大钱呢。
少说少错,七巧干脆埋头吃粽子,像是要将每一颗糯米都吃出滋味来;因为她并不知道,下回是否还有出来逛街买东西的机会。
偷觑一眼,竟见牛青石也剥开粽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心口塞窒的那块大石忽地一松,彷佛瞬间打通了彼此之间的信道。
原来,大老板也是普通人,大家都吃一样的东西啊。
嗯,有为者亦若是。既然都是吃五谷杂粮,那他做得到的事,她也做得到喽?
“牛老板,观前街是苏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吗?”
“是的,你想去那儿逛逛?你吃完就该回家了。”
“不是的。”他就是要她回家!他又不是她的老板,她大可不必听他的命令吧?“我想,既然那儿人多,我去那边摆摊,是不是能将这些首饰卖出去?”
“你”牛青石拿着粽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七巧趁他又要说出“不要还钱”赶忙道:“珠宝铺的老板不实在,欺负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与其让人家唬弄,不如我自己来卖。”
“你知道怎么摆摊吗?”牛青石注视她单纯的神情。
“不就像那位粽子大哥,将东西摆出来卖就成了?”
“如果你摆的地方不对,没有逛街人潮,东西就不好卖出去;再说你卖的是首饰,若随随便便摆在地上,倒失了首饰的价值了。”
“那我该怎么办?”七巧浑身一热,她真的想得太简单了。
“我会抬来一张桌子,铺上丝绣巾子,将首饰一件件摆好,让过往客人一目了然,不必蹲下来也能瞧个清楚。”
“好,我就这样摆。”
“夏小姐,你是名门千金,你不能做这种事。”
“我不管是千金还是万金,欠了钱一样要还。”七巧神色坚定地道:“牛老板,我真的很想还你这笔钱。”
拗不过她了,牛青石心底苦笑。她这是任性?还是意志坚定?
“其实,是我欠小姐的人情”
“什么?”
“没什么。”牛青石不想节外生枝,依着他平日立下决断的个性,马上道:“既然小姐坚持一定要还钱,我有认识诚信可靠的珠宝店家,我帮你将首饰拿去寄售,你还我这些钱就够了。”
七巧喜出望外,又问道:“你说的寄售,要给人抽佣金吧?那不如自己开间小铺子,赚的钱归自己所有,然后一部分钱还你,一部分当个小本钱,再去添点绣线、帕子、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这才能赚上更多的银子。”
“开铺子?”
“嗯,史记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这个倚市门嘛!”七巧两颊红晕不褪,还是大胆说了出来。“司马迁的原意是倚门卖笑,可那是汉代的说法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也可以说是我在市集开了一间店,有店就有门,有门就有生意上门,有生意就有钱,再将这钱一点一滴还你,最后就能还完二千两欠银了。”
七巧有生以来,头一回完完整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这还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说话对象又是一个曾经想娶她的男子讲到最后,她才记起了她和牛青石之间的奇特关系,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了。
“夏小姐,你说得很好,牛某今天受教了。”
“我没见过世面,也不懂得营生,只会说书本上的道理,牛老板随便听听。那你知道哪儿地点好,可以开店吗?”
牛青石哭笑不得。她才说不懂营生,接下来还是想开店?
“你不跟我说,没关系,我再去问人。”
此刻,七巧精神振奋,跃跃欲试;很多事情,自己没有走出第一步,又怎能将梦想化作真实呢?
她吃完粽子,解开系在腰间的荷包,往手掌倒出一堆碎银和铜板。
“对了,刚才甜甜姐坚持不收我的饭钱,这儿凑着约莫有二两银子,先还你。”
七巧摊开手掌,将手伸了出去。
懒洋洋的冬阳将银子晒得闪闪发光,如同多年前,那个八岁小姑娘的小小掌心里也是摊着一块大元宝,神情坚定地要他拿去。
扁阴流逝,牛青石不觉将目光凝定在她那张认真执拗的脸蛋。
对于一个会主动跑来要求退婚的千金小姐而言,或许她的个性就是与众不同吧。
就如同童年的她,就懂得溜开娘亲身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绽开甜美的笑容,拿起千里镜,看那闺阁外面的花花世界
如今同样面对那双一样晶亮的水眸,他有一股为她完成心愿的冲动。
“夏小姐想开铺子的话,我可以出资。”
“出资?”
“不过,一切都得听我的安排,照我的话去做。”
这么霸道?!七巧迅速转念,她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如今有现成的大老板帮她,只要将来能还钱,不再欠他人情,就算条件再苛刻,她也要咬牙答应。
“好!那就麻烦牛老板了。”
从牛青石那笃定的眼神看来,七巧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以后的日子将会很不一样了。
七巧开店了。
一间小巧玲珑的铺子里,一张长桌铺上流苏刺绣绸巾,摆上各式各样的首饰;一只大柜里放着绣线、钮扣、丝绳等等女红材料,墙边摆放两张椅子,让客人可以坐下来看货;角落则是挤着一张小桌,放上笔墨纸砚,权充店主记帐的地方。
七巧紧张地东摸摸西弄弄,这边巾子抚平又抚平,那边墙上布帘拍了又拍,还不时整整她已经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
“夏小姐,你该回家了。”牛青石不得不提醒她。
“我不回家。”
“你答应过我,你要听我的安排。”牛青石神情严肃,语带命令。
“这是我的店,我要自己看着。”
经过半个月的筹备工作,七巧和牛青石更熟了,讲起话来也不再那么拘谨。
“我叫采苹帮你看店,你只要抽空过来瞧瞧就行了。”
“牛老板,你开粮行,你也不可能坐在家里等着收帐,你还是得亲自打理,这才能放心,不是吗?你别老赶我回家了。”
“那你爹娘那边要怎么交代?”
“我爹成日和客人清谈,还得应付那群姨娘,根本不会想到我;而我娘很胆小的,更要瞒着她。其实呀,只要百合在家,家人就会以为我像平日在房里读书刺绣。”
“我一再跟你说过,开店做生意很辛苦,从早忙到晚,进货补货,还得担心盈亏”
“牛老板,你每天恐吓我,我早不怕了,怕了还站在这儿吗?”
七巧转过身,拿着帕子抿唇偷笑。同样的话听多了,就知道他的心思:还不是怕她大小姐不能吃苦,所以想尽办法“赶”她回去。
牛青石见她梨涡浅绽,双目晶亮如星,就再也板不住脸孔了。
或许,他是低估了小姑娘的能耐,原以为她只是说说道理,他也就帮她张罗,挪个铺面让她“玩玩”没想到她竟然认真做了下去。
“好,那一切就看你了。”牛青石深深看着她。
“我一定会努力赚钱,还清你的粮钱。”
夏七巧充满自信地回答。这些日子来,她是越来越敢讲话了。
似乎每往外踏出一步、多看一个人、多说一句话、多知道一件事,她的胆子就大了些,想法也宽阔了些,再也不是局限在小小的院子里。
深闺日子固然无忧无愁,但成日读书写字,又不脑萍状元;刺绣画图,也只能给几位亲眷欣赏;弹筝赋曲,徒然伤春悲秋。她从来不知为何而活或者说,她只是为男人而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想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她拒绝嫁给牛青石,却又因为拒婚,反而拉近了她和他的距离
她脸颊陡地发热,就拿手指头划着桌沿,划来划去,一颗心也颠来倒去,竟忘了她还在跟牛青石说话。
“哎唷,牛老板啊,你不在粮行,倒跑来隔壁的新铺子!”
两位大娘刚从粮行买了几斤豆子,转身就踏了进来。
牛青石将目光从那张嫣红的粉脸转开,望向两位半老徐娘。
“是李大婶和许大婶。请进,我过来瞧瞧而已。”
“哎呀!”许大婶叫得更大声,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打量七巧,惊喜地问道:“这里还有一位天仙似的姑娘啊,牛老板,她是?”
“她是我远房表妹。”牛青石早已准备好说词。“我们都喊她七姑娘,这店就是她开的。”
“哇!好漂亮的七姑娘!”李大婶走过去拉七巧的手,摸摸她那滑嫩的手背。“长得这花朵也似的美人儿,怎么现在才让我们瞧着呢!我看哪,比起夏家那个胆敢退你婚事的不知天高地厚大小姐,七姑娘跟牛老板才是绝配啊。”
许大婶又道:“我瞧着也是。牛老板,你别再理会那些大户人家的提亲了,他们眼睛长在头顶,看上的是你的钱,你何必娶一尊老佛爷回来供养?不如现成的水灵姑娘在这儿,我这就去找媒婆过来说亲。”
“七姑娘是我的妹子,大婶别说笑了。”牛青石保持镇定的笑容。
七巧也刻意忽略流言,努力微笑道:“两位大婶,我来到这儿是开店做生意,谋个活儿过日子,还请你们多多照顾了。”
“哇呵!七姑娘说话也好听,温温柔柔的。这绣花帘子是你做的吗?哟,人美,手艺又好,我就绣不来这么精细的花儿。”
“大婶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这么好?那我改天就来请教你了,可我今天只能给你捧个人场,倒没想到买什么东西呀。”
“没关系,大婶四处瞧瞧,喜欢再买,不买也欢迎下次再来坐。”
“好热!好热!”一个扎着双辫的小姑娘跌进了门,不断地拿手搧风,懊恼地道:“我一路跑来,还是迟了。”
“采苹,都开门好一段时间了。”牛青石略带责备语气。
“大哥,人家也想赶紧过来帮七姐姐啊,可爹也来了,说要祝贺新店开张,我陪他走了一段,先跑过来,他还在后头慢慢蹭着呢。”
“爹来了?”牛青石马上走出门。
“吓!老秀才来了?”两个大婶脸色有点怪异,拉开嘴角,僵硬地笑道:“我们出来了好些时候,也该回去了,七姑娘,下回再来了。”
“请慢走。”七巧有些失望,她们都还没看完她费心布置的小店呢。
“呵,听到我爹来了,就要走。”牛采苹倒是朝两个大婶背后扮鬼脸。“我爹又不会吃人,吓成这样。”
七巧记起来了。听说牛老秀才考了一辈子的举子,一再名落孙山,结果落得失心疯可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物,竟然可以养出一个开大粮行的牛青石、一个写小说的牛青云,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牛采苹。
“七姐姐,我可以做什么事?你尽管吩付。哇!好漂亮的同心结喔,这小绣花鞋好可爱啊!七姐姐,都你做的呀?爹,快进来呀!”
十六岁的牛采苹兴奋极了,一张微圆的脸蛋白里透红,两只大眼滴溜溜转着,四处瞧看新奇的货色,还忙着跟门外的父亲招手。
七巧走到门边,就看到牛青石扶着一个花白辫子的老人。
“爹,这就是七姑娘开的新铺子,我们在外面瞧瞧,不进去了。”
牛树皮推了推他鼻梁上的玳瑁圆框眼镜,瞇着眼将门面瞧了一遍,咧开了一张皱巴巴的笑脸。
“很好。咦!这里有一个美人儿?青石,这是你的媳妇儿吗?”
“爹!”牛青石神情尴尬地望向七巧,忙道:“这是七姑娘。”
他将七巧的身分隐瞒得很好,不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夏家小姐,只有采苹和身边几个伙计知道,他更吩咐他们要严守秘密。
“喔,七姑娘啊。”牛树皮笑呵呵地推起又滑下鼻梁的眼镜。
“老爷子,请进来里面坐,喝杯茶。”七巧红着脸说道。
“呵,我不坐。人家怕我,说我是疯子,所以我不常出来,可这几天青石回家,睡不好觉,采苹跟我说,有个七姑娘要开店了,青石很紧张,我知道你挺重要的,就给你写来一张贺仪,讨个好采头。”
牛树皮说着就抖开一张红纸,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开市大吉。
七巧一见到那张写得方正整齐的大字,眼眶就湿润了。
她这回战战兢兢地开店,时间匆促,经验不足,加上隐瞒家人和身分,她能低调就尽量低调,甚至不挂招牌,只想慢慢做熟了再说。
如今老人家的一纸祝福,有如寒冬送来一盆暖火,瞬间将她所有的惶惑、疑虑、害怕给驱赶走了。
开市大吉,万事诸吉,马上过年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谢谢老爷子,我这就贴起来,街上有人走过去,就知道我开店了。”她接过那张红纸,拉起牛树皮的手。“你是牛老板的父亲,也是我的长辈,外头天冷,还是请你进来喝杯热茶。”
“嘻,听说你卖的是女人家的玩意儿,我不坐了。”
“也不完全是姑娘的事物。”七巧侧身瞧了老人家的背后,微笑道:“老爷子,我帮你打一条新的结辫子头绳,你进来瞧瞧喜欢什么颜色。”
“爹,来啦!”牛采苹也站在门口,忙着招手,兴奋地道:“快来瞧七姐姐的好手艺,保证教你看得眼镜都要跌下去了。”
“爹,你累不累?我扶你过去粮行休息。”牛青石忙道。
“不累。”牛树皮哪里还管儿子拉他,就跟着姑娘走了。
牛青石无可奈何,也只好暂时撇下粮行的生意,跟着父亲进门。
旁边的粮行外,天色仍早,往来的客人不多,两个弥勒佛也似的老人家搬了凳子坐在门口,各自啃着栗子糕当早餐吃。
陈万利瞧着隔壁铺子的动态,笑道:“阿发,咱这回来苏州,本是要喝两顿喜酒,可惜只喝到阿敖的,青石的八字却是少了一撇。”
“老爷,这一撇不就又给添上了吗?”陈发兴味盎然地道。
“呵呵!”陈万利捋着胡子,诗兴大发,信口吟道:“三国有周郎,大清有牛郎;当年小乔初嫁了,今年织女不嫁了;二千兵,乱纷纷,孔明设计不见了;二千银,白花花,莫名其妙不见了。”
“老爷,你会用典故了,你的诗文造诣是越来越高深了。”忠心的管家陈发露出四十年来始终如一的高度赞赏表情,笑容可掬地道:“不过呢,这么多年来,我这回不得不指正老爷了。”
“好啊,快说。”
“二千两银子真的不见了吗?还是洒下来帮牛郎织女铺就一条白花花的鹊桥路?我觉得老爷这首诗还没做完,意犹未尽呢。”
“没错!”陈万利大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阿发,我们快将糕吃了,去找牛老过来喝茶,别让他耽误小两口了。”
“是的,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