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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金梯。

    朝臣此刻已心中明了,今日宝座所坐的元妃恐怕才是真正的六宫之首,两日后那位由承天门抬入的皇后不过是新帝情义牺牲的傀儡罢了。

    升平与李世民一同坐下,升平与上次坐在此处已相隔五年之久,再回首已不见与自己同坐的杨广和杨家天下,心中兀自升起难以言说的唏嘘感慨。

    恰逢此时李世民犀利目光透着玉冕扫来,两人心中各有复杂滋味,对视一笑望群臣匍匐跪拜。

    朗朗红日映照万声齐呼贺喜的声浪阵阵,由宫阙传至万里河山。

    唯有长孙尚书府门内一片寂静,门前如杜鹃啼血般艳红的锦毯正提醒所有过往路人,两日后,此府邸将抬出大唐朝入关后首位统辖六宫的母仪皇后。

    长孙无垢立于竹林听得皇宫内鼓乐齐鸣,似不在意般轻抚身边竹叶,随即又默然眺望皇宫方向仔细聆听那动人管乐。

    身边丫鬟守谨见状不由得轻声叹息,长孙无垢骤然回头,守谨以为自己惹怒新后惶恐下跪。

    长孙无垢向前一步逼住守谨,微笑询问:“你叹气什么?”

    守谨唯唯诺诺的低头道:“如今京城无人不知元妃册封仪仗超过皇后娘娘,奴婢是在为皇后娘娘鸣不平。”

    长孙无垢饶有兴趣的盯着守谨又柔声问:“京城内外还无人不知什么?”

    守谨咬住自己下唇,半晌才挤出吭吭两句:“京城的人还说,皇后娘娘未入承天门已先失宠,来日必”

    “必遭被废?”长孙无垢接住守谨的话尾,回身望着高竹粲然一笑:“京城人果然各个都是神算,此卦倒是料得不错。”

    守谨不敢应声回答,只能俯身跪着,远远的长孙无忌步履匆匆正面带怒容奔向此处。长孙无垢见他如此不悦似笑非笑低声唤了声:“大哥,怎么,你又要去为妹子打抱不平了?”

    长孙无忌听见声音忙停住脚步,见长孙无垢容色平静,他的脸色也稍稍缓解:“你倒笑得出来?皇上留废太子妃一介庶人在宫中常住已经惹天下人当做笑柄了,此时又已越矩仪仗迎娶,还赐予封元妃封号,简直是欺辱长孙氏至极!“

    长孙无垢刻意扯动嘴角,对长孙无忌露出轻松神色:“皇上此举倒也未必真的欺辱咱们长孙家。如此一来,皇上对长孙氏必然永怀歉意,哥哥来日仕途也必然平坦。”

    长孙无忌缄默不语,只是皱眉:“为兄是怕你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不舒坦!”

    不以为然的长孙无垢笑而不答,摆摆手让兄长近前,直至长孙无忌贴近方才小心翼翼的回答:“还记得当年母亲曾为我求过长寿签,算命的术士说我能活到耄耋之年。”

    长孙无忌不由怔住,半晌才明白长孙无垢的话里意思。

    她有的是时间等待最终胜负,何必只争眼前微小利益?

    心疼妹子的长孙无忌重重叹息“没料到,你得了皇后位仍是如此劳心费神。倒不如当初咱们不要这些,另许个好人家。”

    长孙无垢一笑转身,望着眼前竹叶幽幽道:“我倒是觉得,要这些比不要更聪明。”

    不要皇后位,她会被宝座上的皇帝转眼忘记。得了皇后位,那人再想无视她便万分不易。

    今朝抬头风光无限,未必来日得意终生,免不了盛世繁华终究一场空。

    若论输赢还早些,不如且拭目以待吧。

    元妃册封之夜,诏告天下普天同庆,烟火彩灯齐绽耀亮不夜京城,长安百姓解除多年宵禁,长夜更是无需守更止行,众人皆争前恐后前往宫门口眺望难得一见的奢华盛景。

    皇宫御苑里皇上筵数百席与臣同乐,歌舞不绝,珍馐陈珩,朝贺群臣无不欢颜醉卧尽兴愉悦。

    昭阳宫内开曲酒流觞,金殿银河赤盏,命妇们们悉数簇拥元妃而坐可随水取杯盏端至唇边,放眼望去酒色潋滟以致绯云遮颊,逐一华衣锦袖轻抬,珠鬓香坠无不耀目。

    升平漠然抬头,视线扫过众命妇奉迎的面容并无过多喜色。不是不开怀,不是不尽兴,可惜她只消得一眼便能望穿每个人的隐匿心思。

    中书令房玄龄的诰命夫人许氏亲弟即将西征突厥,为改圣命,原本不擅饮酒的她也愿围皇上宠妃多敬上几杯。

    兵部尚书杜如晦的夫人婉约如画,为人生性淡漠,却也因夫君仕途不得志,不得不随新帝爱宠喜笑宫闱搭讪。

    拓跋家的命妇今日倒是不曾带拓跋丽容前来觐见,升平知晓并非是拓跋氏识得眼前时机不当,而是在坐等元妃失宠再寻个好时机将人送入宫来。

    看,眼前一个个低俯裙裾下的高傲女子皆敞开了心肠,没有一个不暗藏心思。越是瞧得真切升平越觉得意兴阑珊,并无趣味。

    升平只能笑着端起酒盏,一杯杯饮干,一杯杯堵住众人的欲望。她不愿开口,也不愿他人多说,所以根本不肯给任何机会。

    直饮到双眼朦胧人难自持,不经意望去才发觉不知何时李世民已负手立在殿外,笑容平和,目光正直视最上方微醺的自己。

    众命妇见皇帝莅临慌忙跪拜接驾,瞬时乌压压俯了一地。唯有升平将酒盏又复端起痛快饮尽,方才随手搁置一边,缓缓由榻上起身,摇晃着俯下身子。

    李世民见众人惶惶,不禁笑道:“朕不曾扫了你们的雅兴吧?”

    众人噤声,不敢擅答。倒是升平垂低视线,无聊的笑笑:“皇上真会说笑,她们不知有多想见到皇上求些心中所需呢。”

    李世民此刻已更皂色长袍,配双小绶,足踏滚边云纹翔龙靴,发髻琯以碧簪,若非仍身形壮硕,如此装扮上倒似极了隋朝而来的俊朗天子。

    他嗜血善战,令天下苍生畏惧,却心甘清愿以南朝装扮来讨好一人。今朝同登朝堂面北南坐时,升平已隐隐发觉朝堂上似有哪处换了熟悉的模样,发觉他的装扮那一刹,顿觉暖了心窝。

    曲水流觞重开,各位命妇表现得比先前更加卑顺,言语不多,酒菜不食,战战兢兢陪坐,忐忐忑忑随笑。不过几巡,识得眼色的司仪官已起身,领众命妇起身恭贺帝妃新禧。

    李世民因众人的恭贺欣然封赏,升平坐在一旁垂首似羞涩含笑,以团扇遮住脸颊,双眼却流露出百般不耐。

    众命妇领旨退下,李世民回首闲适笑笑:“阿鸾是不是早就盼她们快些离去了?”

    升平察觉李世民目光此时正落在自己的脸侧,似圆润指尖轻掠肌肤激起一片战栗,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热辣成片。

    李世民如此肆无忌惮凝视自己,倒让升平想起两人第一次相见。

    数米翼纱后的惊鸿一瞥,她瞧得清他的眉目,却不知他是否能度出她的轮廓。

    “在想什么?”李世民悄然贴在升平耳侧,慵声轻问。

    升平惊住,片刻迟疑,侧身想寻个谎话哄骗李世民,不料正蹭在李世民温热唇边,脸颊不觉有些阵阵酥麻的异样,心中顿时腾起热气。

    升平恼羞立眉,反迎上李世民笑意深深双眼:“朕知道你在想她们快些离去,今夜,可是良宵。”最后四字吞在升平口中,她来不及躲闪,双睫毛仍在不住轻颤,他已熟稔吻下辗转深深。

    由那年惊艳回眸,至今朝相随相伴,耗时已四年有余,命运似剪不断的纠葛缠缠绕绕将他们两人捆缚一起。狭缝求生,惊魂夺位,为的是此时此刻能长相厮守再不肯分离,宫杀长恨,历经万劫,也只为他朝同行并肩携手俯视江山多变。

    李世民停住对升平的亲吻,仔仔细细看眼前的女人,脸颊绯红,气息紊乱,视线微闭,笑意眷眷,无一处不美好,无一处不惹人流连。他轻叹着伸出手指探入沿升平衣襟,轻滑过她细腻的颈项,深深叹息:“朕方才突然想到,那年第一次见到阿鸾时的模样。”

    原本沉溺暧昧情愫的升平蓦然睁开眼,有些惊疑:“隔着薄纱,皇上怎能看到?”

    “虽有层层薄纱遮挡,朕似乎能望透纱后阿鸾的模样。你的眉心”李世民说到眉心,以手指点在升平眉间:“钿了花额。”

    升平因李世民深情的动作气息停滞,双眼羞涩的别向一边,不肯正视自己心动:“那是南朝最风行的妆钿,皇上定是在其他宫人身上见过,所谓看见不过是皇上的幻察。”

    李世民笑着摇头,用修长的手指将她的下颌扭过,深邃双眼逼住她的视线:“不,朕还能瞧见你的双眼”他以指尖扫过升平颤动的睫毛,如轻羽拂过,痒得她几乎想躲:“它们也回赠朕以注视。”

    升平嗤地低笑,闭上双眼逃开李世民的专注凝视:“这也是皇上的幻察。”

    李世民并不生气升平绝决否认,又以唇覆上她的,低低喘息着:“朕还能看见你的唇色,不过才瞧一次,朕已在心中暗许愿望,你此生定是我的女人。”

    最后半句,他没有用九五之尊来称谓自己,我的女人与朕的爱妃,称呼上有着天壤之别。她属于他,而非元妃属于皇帝。

    李世民炙热的目光终逼得升平缓缓睁开双眼,她淡淡回应“可,你已经得到了。”

    李世民轻轻摇头“还没!”说罢将升平猛力抱起,升平稳稳坠落在他怀中,为求自身安虞不得不双臂紧紧搂住李世民的脖颈。她脸色热辣不敢看身后对帝妃情深旖旎觉得惊诧的宫人内侍。

    李世民大笑,将升平面颊埋入自己的胸膛,以唇抵在她的耳侧戏弄道:“看来,阿鸾果真是等不及了,才这般主动投怀送抱。”

    升平闻言恼得挣扎而起,偏又被李世民束缚了身子,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李世民瞧见升平嗔怒神色越发心动,不住低身亲吻她的脸颊,哑声低叹:“我真希望,一生一世皆如今日般开怀畅快。”

    升平停住手上抗拒的动作,许久才扯动嘴角,露出今日唯一一次真心微笑。

    1出自明穆皇后册封诏书。略有修改。

    既生蘼芜何与荇

    衣带不知何时悄然滑落,李世民低头亲吻,升平不自主躲闪。他的气息虽已熟悉,但宫倾那幕的血腥记忆依旧萦绕脑海,他一个俯身,阴影已现。

    那一日。他如野兽般侵占她的青白身躯,他不顾她的悲恸所有尊严。有口不能说的羞愤,有手不能动的绝望,仿佛再次回到眼前,又让升平想起那时无助的自己。

    “不,不要!”升平挣扎着推开李世民的亲吻,惊恐喘息。

    李世民察觉升平情绪异样立即停止动作,将她揽入胸怀:“怎么了?是在害怕吗?”他轻轻拍抚她的脊背,心中沉重。

    升平摇头,泪水却不争气坠下,想用他的肩膀蹭掉却又不想靠近昔日噩梦的边缘。犹豫间,湿的双睫扫过李世民脸颊,他发觉湿意将她拉离怀抱,一串泪珠正落在他的衣襟上,悄无声息,但比千斤还重。

    李世民亲吻升平湿润的双眼,咸涩的泪水惹他心中抑郁“不要哭了,朕知错了,如果朕知道总有今日这样的同枕时刻,当初朕便是斩断自己双手也绝不会碰你半分,朕错了。”

    升平紧绷的身子蜷缩成团,不想看他也不敢看他,只将锦被捂在胸前,遮掩反复在心的慌乱。

    她的沉默让李世民惊惶,他近乎哀求低哑道:“如果你还不能忘记,要朕怎样弥补都行,只消你开口”

    升平闭眼摇头,人只是沉默不语。

    李世民悲怆看着怀中的升平,目光中透满绝望的苦笑:“果然天道轮回,人终是有报应的”

    李世民慢慢松开双臂让升平离开,升平蜷缩不动,不管她动作如何他还是整好衣襟坐起,由床榻踏下,背朝着升平,停住脚步半晌才说出三个字:“朕,走了。”

    升平抬头,发觉李世民回身正无奈的目视自己,他勉力动动嘴角,竭力压住心中抑郁:“什么时候不怕朕了,朕再来。”

    说罢留个落寞背影给她,准备离去。

    在皂青衣袖即将离开指尖时,升平缓缓抬手,以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袍袖。这个细小动作暗藏他们彼此之间的难言情愫,那日宫杀,他用此举唤她不要离开,不知他还是否记得。

    李世民脚步停顿,遽然回身,一个用力将升平箍进双臂,连喘息须臾也不肯给便密密堵住她的所有解释,腾开右臂用力扯开繁复宫装,拉断随身玉绦长佩,毫不犹豫将升平重重压在床榻上覆盖住整个伟岸身子。

    霸气纠缠似乎变得不再那么令人恐惧,两人紧密贴合处,她能察觉他其实也同样紧张同样炙热。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想要触碰他炙热的胸口,反被李世民抓住按在腰间:“别乱动。”

    此刻的他抛弃冠上权利,身后情仇恩怨,只想留住眼前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

    红鸾叠幛,芙蓉锦被,她赢得他全部专注,龙烛凤炬,销金长榻,他对她低哑倾诉:“我要你只属于我。”

    他的汗水嘀嗒落在她的脸颊,混合湿在眼角的泪缓缓流下,晕湿枕畔。

    究竟是爱上了他还是爱上他的痴情?

    究竟是忘掉了他还是忘掉他的易别?

    升平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或者谁是眼前的人,只凭本能的闭上双眼。

    他抱紧她的肩膀,不甘让她就此沉沦躲避,逼她出声:“唤朕的名字。”

    升平睁开双眼,唇齿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任是面临万马千军背叛也不能惹得李世民如此愤怒过,他不想由她去思索,她,必须,立即说出眼前的他究竟是谁:“快,唤朕的名字。”

    升平最终还是放弃抵抗,只能听从他的命令唤他:“世民,秦王。”

    得到满意答复的李世民终于心满意足,任凭湿湿发鬓覆在升平胸前低低笑了。升平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她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轻声问:“皇上笑什么?”

    李世民低头又笑,一双利目含春带意,升平羞了推他:“皇上不说就算了,请赐臣妾前去浣洗,臣妾有些负重难当。”

    李世民按住升平的手腕直视她“阿鸾别气,朕方才在笑,征战南北千军万马算得了什么,都抵不过一个你耗人力气。”

    升平顿时觉得面容发胀热遍全身。

    到底是北族人更加直爽些,闺房之事说得如此轻巧,她嗔瞪他一眼,李世民更是笑得得意,手指绕过蔓在床榻上的青丝长发,以发梢逗弄她脸颊:“怎么,朕说的不对?朕有你在身边,命不久矣。”

    升平听李世民取笑忽地心中烦闷,她别开头刻意冷冷回答:“且等两日后再说此话也不迟。”

    话一出口,升平与李世民一同愣住,升平不曾料到本不在意皇后位置的自己竟会说出如此酸涩的妒言,李世民则对升平酸意眉梢骤扬,心中不禁有些窃喜:“还在为此事生气?”

    升平尴尬的不肯回头,继续冰冷语气:“臣妾无权对皇上生气。”

    李世民呵呵笑了,贴在她的脊背将下颌埋入她的馨香发丝:“你有权对朕做任何事。”

    升平深深呼吸,又放下心中万千话语,她还是说不出那些恳求帝王永世宠爱的娇语。她习惯用冰冷装饰自己,再学小女儿姿态求得温柔已是不能了。

    李世民见升平不答,以为哄得她转了心意,轻声笑笑贴在她的耳边温柔呢喃:“你这个脾气若生养个皇嗣,怕是会刁钻至极了。朕看阿鸾届时怎么愁苦教养皇子。”

    李世民的一句话,说得升平神思恍惚。

    生养皇嗣,从不曾思想过这些事的她竟惊得呆住。身处东宫一年有余,虽不曾被李建成日日临幸,却也有过数回共寝,她的腹部始终没有声息,只是彼时忙于保命也无从多想许多。

    今日提及,忽然觉得与李世民生育子嗣,而子嗣血脉里融汇他与她的,是令人如此的向往。升平脸颊不觉浮起红晕,轻声问:“若是诞下公主呢?”

    李世民连日疲惫陷入昏沉欲睡中,他轻轻回道:“那就再生,直至生下皇子为止。”

    贞观元年九月初九,新帝奉迎长孙皇后入宫,前夜子时皇后妆奁已由承天门抬入,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不见队尾。

    寅时,皇后车辇由承天门缓缓驶入,宫人内侍皆沿路恭谨奉迎,除宫人内侍外不曾有命妇华服锦饰尾随其后,相较两日前元妃册封仪式之风光确有冷清。

    由宫人搀扶上阶,长孙无垢入两仪殿,大殿两侧已排列文武百官,魏征继续承任司仪官宣读册封皇后的圣旨。

    遵礼躬身的长孙无垢悄悄窥视,宝座上伟岸男子正不动声色与她施礼对拜,眉眼间明明并非心甘情愿,动作却似真心实意,礼数做得万分周到。

    再环顾满殿朝臣百官,无不耗尽兴致般靡靡欲睡。似被前日挥霍了身体内的所有精力,只是敷衍恹恹地陪同完成今日盛典。

    长孙无忌压制许久情绪正濒临迸发,他面色发青,手持象牙笏板冷眼睨看着妹妹完成天下人眼中笑话般的册封盛典。

    “臣妾奉诏。”长孙无垢领旨对皇帝跪拜三次,起身手接册宝玉玺,随即将册宝玉玺转交持节太尉。

    礼毕,按仪注长孙无垢应由宫人搀扶走上宝座接受朝臣恭贺,此时殿外鼓乐已起,长孙无垢正含羞垂首欲踏步上前,不料长孙无忌在一旁却先沉声道:“魏征,还有一项大唐宗规,你给忘记了吧?”

    魏征自然明白长孙无忌所指何事,他皱眉暗示:“长孙尚书,此规不宜今日”

    长孙无忌扬眉望向李世民,进一步说话:“皇上,既然魏公所列册封典仪有些纰漏,臣是否可以此刻指出矫正?”

    李世民目光冰冷,直视长孙无忌,沉声回答:“可以。”

    “依大唐宫规,册封皇后礼,六宫所摄妃嫔需盛装迎后入宫。臣不知魏公何时将此例废除了?”

    李世民沉默盯着长孙无忌,又将视线投向神色惊慌的长孙无垢,目光再从忽而振作精神探究秘闻的朝臣面容上一一掠过。

    显然,一旦当众驳回长孙无忌的申辩,册封长孙氏所费的苦心皆功亏一篑。北族祖规确有此例,为新后以威望压制持宠善娇的妃嫔而设置。此条仪注是李世民在接纳魏征典仪序表时勾删,他知道升平必然不愿当众与新后下跪觐拜。

    假若不成全长孙氏,宫闱妃嫔寥寥几人,未多已先自乱,便是新帝登基以来天下人所见的最大笑话。无论是坐在御案后的他,还是身处昭阳宫毫不知情的她,都不愿见到如此尴尬的局面。

    升平此次奉迎长孙无垢与否,已非李世民能左右。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升平已盛装乘车辇赶赴两仪殿。

    鼓乐仪仗依旧停驻在殿前,乐师鼓手悉数侧目张望一身红艳宫装的元妃正徐步走上玉阶,每踏出一步似重千斤,许久才能站在殿门外。

    升平望见大殿内长孙无忌与众人僵峙一幕,默默走至李世民身边,拜倒。

    “臣妾奉迎新后来迟,请皇上恕罪。”升平此刻脸上的笑容苍白至极,分明万般不愿却被迫而来。

    李世民心中已经懊悔命宫人传升平过来觐见新后了。他默默望她,似在关切询问她是否安好无恙,升平懒得理睬他的歉意,只是回身望住一身盛装的长孙皇后。

    长孙无垢容貌清丽,妆鬓按妃嫔品级打理,反而衬得她穿戴俭朴行为敦淑,一双了然眼睛仿佛能洞悉万事,不卑不亢,正欣然昂首等待升平的即将拜会。

    升平面容惨白,裹身的艳红压金织锦的宫装凛丽逼人,虽神色落寞却风华不减,笑意飘忽不定似在讥讽长孙无垢如此举动的幼稚。

    许久,升平才向长孙皇后略为颌首:“嫔妾携六宫宫人觐见新后。恭祝帝后伉俪情深,白首与共。”礼不鞠,言不谨,声音暮暮沉沉,了无半点欢欣。

    长孙无垢见升平如此不守规矩虽心有不悦,但仍掩不住眼底得意神色:“元妃请起,不必过于自谦。”

    升平起身,蓦然仰首望住宝座上李世民,目含怨愤伤恸,冰冷直入他的筋骨。

    李世民身躯一震,分明瞧见升平眼眶略有泛红,又似模糊不清究竟是否落泪,升平也不肯多说,俯身施礼后停顿瞬间,又立即躬身退到大殿一侧。

    典仪依旧,长孙无垢升坐宝座与李世民并肩笑看江山如画。鼓乐齐鸣,响彻宫阙九重。唯独升平沉静伫立在侧,一动不动目视远方,似双耳失聪不动不惊。

    册封皇后的典仪完毕,帝后必须回内殿更衣,稍后新后将入立政殿1略为休憩,而后再随皇帝筵群臣及天下百姓。

    李世民佯装入内殿,待朝臣散尽旋即走出,来不及更换额间珠冕当下四处寻找升平茜色的身影,寻不见,命宫人巡报,良久宫人方才惶惶跑来回禀:“回禀皇上,元妃娘娘去了后宫水路。”

    那万里水路曾是炀帝劳民伤财的徽征,却无人知晓那是炀帝对她曾经的承诺。

    李世民闻声蹙眉,沉寂不语。一时间殿内宫人内侍不敢发出声响唯恐惹怒皇上,所有人惶惶难安。唯有魏征忽然低低开口:“臣可以传旨,令两仪殿筵席迟开一个时辰。”

    李世民向魏征颌首,怔怔盯着后宫水路所在若有所思。

    没有人知晓他在思量什么,唯有长孙无垢驻足在李世民身后,倚在殿门处透过垂下的潋潋珠帘望住远处伟岸的玄色背影,默然无声。

    偌大深红色宫墙依旧伫立在水路两畔,整个后宫似只有此处不曾改变,依旧还是升平记忆里的模样。

    此处依水寒凉,刚刚过了九月初秋落叶竟已凋遍地。远亭阑干尚有杨广手握的余温仿佛他仍伫足此处等待伸出手掌的一刻拉她上去。

    双眼阖拢,幻象已灭。

    升平吃力的攀上亭梯,站稳后忽觉视线开阔,狂风拂面,裙裾玉绦迎风飞展,仿若能就此送她跃过高高宫墙。

    浩荡水路潾潾点点泛着银光,仿佛银河直通天际,遥遥荡荡非世间人能轻易掌握。

    杨广的轻声叹息犹在耳畔:“看,这是出宫的水道,杨广和阿鸾一起出宫看天高云淡日月永好,如何?“

    三日前,升平确实曾想过长留在宫中,忍得所有不适,在九重宫阙中寻觅一处安稳天地,守得身边良人温暖半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今日她终明了,不出宫,最终会被践踏尊严。

    她骨子里的尊贵由不得自己再次拜倒在皇后面前,不想逃离宫墙,则终生都需面对自己犹疑,更与他人厌弃。

    不知这一条荡涤天地的水路究竟通往哪里?她很想知晓。她更想知晓的是,那里是否能平静无波,安稳生死。

    升平有些倦了,二十余年生长于此囚宫,心疲神厌。

    或许,她该寻个机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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