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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清霜将青骊马系于廊柱下,一手紧抓着包裹缓缓走进破庙。庙宇破旧失修,荒草蔓延,山神塑像上蛛网纷乱,满身尘埃,唯有庙后苍松掩映的宝塔和殿角那座巨型洪钟,还依稀可还原当初香火旺盛时的肃穆与安详。
云清霜在角落寻到一处空地,掸了掸灰尘,皱着眉勉强坐下。雨越下越大,砸的屋顶劈啪作响。清霜暗自庆幸,虽然今晚势必要留宿庙中,也总比在外变成落汤鸡兼之受冻来的强。
湿衣沾在身上凉嗖嗖的极不舒适,云清霜寻思片刻,除下外衣在火上烘烤,中衣仍是裹在身,虽然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雨势滂沱,再有人闯入的可能性不大,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轰的一个炸雷,震的人心惊胆寒,而正在此时,被栓在廊檐下的青骊马忽然迎风嘶叫,在暗夜中分外高昂。云清霜心头一凛,她迅速穿上外衣,顾不得熄灭火堆,身形一闪,人已至门边。
她倒不是担心有敌人来犯,就怕贼人将青骊马盗了去,且不说没有马匹她如何能够赶去西茗国都城宣城,就凭它陪伴多年的情谊,清霜也不愿失去它。武林中人爱马甚于爱人,因为漂泊江湖,身不由己,所有人皆不可信任,而只有自己那心爱的坐骑才会在那悠悠岁月孤单寒夜永相伴。这份对马儿的怜惜也仅有江湖中人才会懂得。云清霜的这匹宝马,毛色青黑相杂,颈长而弯曲,眼大饱满圆润有光泽,虽然上了年纪,然老马识途,清霜一贯爱之如命,师兄沈煜轩还戏谑的为它取名为小青。
“什么人?”话刚出口,握在手中的纯钧剑也随之拔出。借着一闪一闪的蓝色电光,清霜看见映射在墙上被拉长的人影,定睛再一瞧,却是檐下站了名书生模样的人,儒冠素服,看似弱不禁风,他浑身湿透,衣衫还在滴着水,雨水顺着发带蜿蜒淌下,显得狼狈不堪,但一双眸子深邃黑亮,剑眉薄唇,身形修长挺拔,说不出的斯文英气,风采高雅。
如此诡异的气候,且来人又是出乎寻常的丰神俊朗,如果不是那道影子,云清霜定会以为他是山中的妖精湖里的水怪。
那人原本正举步入内,见状显然也是大惊,急急后退数步,直至大殿外,才开了口“我乃过路之人,往此处避雨而来,在下绝无唐突姑娘之意,这便告辞了。”他的声音低醇悦耳,如磁石般动听。
风疾雨骤,这般恶劣的环境,附近又无人家,他要往哪去?云清霜转念之间,已然出声:“公子请留步。”
书生讶异的回过头。云清霜生性清冷,也甚少同陌生人交谈,而且师傅的教诲时常铭记在心,这一声虽是唤出口,往下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书生微微笑了笑,兀自解下缰绳牵在手中。
檐下两匹骏马正亲热的头挨着头,和清霜的青骊马不同,书生的马是匹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种白马,背腰平直有力,头稍小而长,骨骼轮廓分明,一看便知是匹世间少有的宝马。他既有名驹在手,自然不会打小青的主意,清霜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感到汗颜,而青骊马适才引声长鸣,缘是为见到异性而欢快愉悦故。
云清霜终于开口道:“这雨来势凶猛,一时半会停不了,出门在外,哪来这许多讲究。”她拂袖转身,兀自进了后殿,口气虽是生硬无比,到底还是让了步。
书生脸上漾起一丝笑意,这女子容颜清丽脱俗,然神情淡漠至极,当真是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大雨仍似银河倒泻,他踌躇半晌,还是将白马拴上,自个在正殿廊檐处歇下,始终没有同云清霜共处一屋。
晨雾交融,白色微光刚起,云清霜就已起身。这一夜电闪雷鸣,睡的并不踏实,约莫着过了三更才稍稍合了会眼。
走出大殿,雨倒是停了,空气清新如洗,树枝上带着如烟的湿雾,美轮美奂,但是雨后,路越加难走。
昨夜栖在殿外的书生和白马已不见踪影,清霜从包袱里取了些干粮,草草吃罢便骑马上路。
经过昨夜那场倾盆大雨,山路本就高低不平,加之雨后湿滑,需倍加小心,一路磨蹭,翻过两座山头到达驿站又是夕阳西沉了。
早有小二笑眯眯的迎上前来。“姑娘,您是打尖呢还是住店?方圆百里可只有我们这一家客栈。”
云清霜面无表情的说:“替我安排一间干净的上房。”
“好咧,姑娘里边请。马我给您牵到后面去。”
“等等,”云清霜唤住正往里走的店小二呢“喂它上好的饲料,不得怠慢。”
“姑娘您尽管放心。”店小二边走边想,这姑娘美则美矣,可再俊俏的脸蛋若一直板着,便如木头美人似的,毫无生气。
上楼时,同一人擦身而过,身形侧脸都有些眼熟,云清霜不觉多看了几眼,等进了房才想起,他便是昨晚有过一面之缘的书生。只不过现在换了身青衫,又洗去一身铅华,没有了昨夜浑身湿透的狼狈,自然更添几分飘逸如羽的爽俊。
想起他谨守礼教,宁可经受风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进大殿半步,只因男女有别需避嫌,云清霜唇边挑起一缕轻浅的笑意。果真是个迂腐至极的书呆子。
云清霜喜静,在屋中用过晚饭后,便早早歇下。睡到半夜,忽然被一声极轻微的声音惊醒。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仔细辨别,声音来自屋顶,来人轻功极其高明,人过仅留下衣衫拂动声,云清霜本身若不是轻功卓绝,险些被唬弄过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师傅告诫过的话声声在耳,虽不知此事是否与她有关,云清霜还是披衣而起,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邻屋烛火未熄,纸糊的窗上依稀可见有人影正徘徊走动,赫然是那少年书生。
云清霜没有心思管他,正欲下楼,却见不远处有一道黑影正步步逼近。她急忙闪在一边,隐去身形。黑暗中,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紧张至极,呼吸略显粗重,忙按住胸口,试图慢慢平息。黑影缓缓贴近窗棂,他的目标竟是那文弱书生吗?
黑影在窗外观察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收回视线。在他转身之时,借着微弱的月光,云清霜看到他全身罩在黑色中,脸上亦蒙着黑巾,只露出两只眼,典型的夜行人装扮。他扫射过来的目光有如刀锋,云清霜不能确定他是否注意到她,心骤然一紧,将手中的纯钧剑握的紧紧的。
好在他只是瞥过一眼,便匆匆离去。
云清霜长长舒了口气,手心里濡湿一片。仅瞧他的轻功云清霜便无把握胜他,如果真是迫于无奈动起手来,落败还无妨,就怕误了大事。
在这驿站中住的多是寻常赶路人,那名少年书生举止衣着也毫不引人注目,为何黑衣人独独对他上心。莫非是在打他那匹旷世神驹的主意?瞧这落拓书生全身上下,也仅有那匹宝马值钱了。
云清霜偷偷往窗内望了一眼,那书生趴在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她不禁好气又好笑,他对外面所发生的事居然一无所知,枉费她在这里替他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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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云清霜牵马独行,白马未见踪迹,也不知是被贼人盗走抑或是书生又先她离开。
今儿个风和日丽,暖意融融,青骊马在山路上走的格外顺畅,一会儿功夫便行了好几里路,与昨日走两步就要退一步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按照师傅给她的地图指引,再翻过四座山头便是西茗国都城宣城,如无意外,她可在天黑前赶到。
行程过半,坐骑小青忽放声长鸣,马蹄儿乱转,无论云清霜怎么驾驭,都不听使唤,它前蹄猛地往上一抬,竟向右拐进密林。
小青陪伴多年,还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云清霜紧抓缰绳,且看它会带她去到哪里。
青骊马越跑越快,鸣叫不断,而前方亦有嘶鸣声相随,不多时,眼前出现了白马的踪影,还有青衫书生。
不用多说,云清霜也明白了青骊马为何会失控至斯。
只是两匹马儿互相依偎,互诉衷肠,此情此景,让马的主人哭笑不得。
书生冲着云清霜点了点头,眼底笑意淡淡。
那笑容优雅温润,仿佛一汪徐徐流淌过心底的清泉,又如三月和煦暖人的春风,让人舒适至极。云清霜不由自主的回以清朗的笑意。
四周静谧,就连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响都仿若会叨扰此刻的宁静,但是这份静默还是被打破了。一匹高头大马迎面飞奔而来,近至身前,从马上跃下一男子,他没有看云清霜一眼,而直接对着书生道:“拔剑吧。”
此人一身黑色劲装,云清霜眼皮一跳,是他。他没有蒙面,剑眉星目,脸庞刚毅消瘦,目光清冷犀利。不苟言笑的样子,和云清霜倒有几分相似。
云清霜暗道,如此看来,他定是为那书生的白马而来。如今这什么世道,在劫匪中竟也有此等丰神俊朗的人物,真可惜了他这一身好皮相。
青衣书生迎风负手闲闲而立,衣袂飘飘,神色自若,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黑衣人的话。
黑衣人拔剑做起手式,修长指尖在剑身上掠过,手腕突然一转,攻向书生周身二十四处要穴,剑势如春蚕吐丝般连绵不绝。
好快的剑法,云清霜在心中赞叹,再偏过头瞧那书生,他却依旧背负双手,神情坦然,看起来似是懵懂不觉。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抵挡的住雷霆千钧的攻势?云清霜暗暗为他着急,转瞬之间,剑气已刺到他胸前。
云清霜来不及多想,纯钧宝剑脱鞘而出,顿时流光四溢,森冷寒气直逼肺腑。她挥手挡住黑衣人的剑式,两剑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然黑衣人的长剑又怎能和迎风断草的纯钧宝剑相提并论,咣铛一声,断成两截,一截落地,一截仍留在黑衣人手中。
黑衣人身体微微一震,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清霜这边。
云清霜心中震惊不在黑衣人之下,她忙调息呼吸,幸未受伤,这一下抵挡她用尽全力,但纯钧剑险些脱手,饶是勉强运力挺住,但虎口生疼,气息不稳。过招之后,她十分清楚黑衣人这一剑只是试探,并无伤人之意,如果他用上七成的功力,哪怕她有宝剑护体,恐怕也已经被震飞出去。
那书生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情势危急,一张俊脸变的惨白,一手扶住胸口,连呼:“好险。”他转向云清霜,态度恭敬“多谢姑娘救命大恩。”他笑的眉眼弯弯,对着云清霜轻轻眨了下眼。
他背对黑衣人,后者自然一无所知,但云清霜看的真切,待运足目力再次观察时,书生已恢复原先的表情,让清霜几乎以为那不过是她的错觉。她心中计量,这书生面对强敌毫无惧色,若不是身负绝技而深藏不露,那便是读书人视死如归的豪气,无论是一种,都值得敬佩。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云清霜心中无疑还是比较倾向于后一种。
“好剑,”黑衣人往前跨出一步,声音淡淡,却自有一种迫人的威力。
云清霜柳眉一挑,不答。
黑衣人也不恼,只不过扫向云清霜的目光如冰。“姑娘既然揽下此事,是不是意味着要替他出头?”
云清霜并不愿多招惹是非,但既已出手且此时黑衣人已将矛头指来,箭在弦上,即便是硬着头皮也得应战。她含隐隐笑容道:“有何不可?”她知黑衣人这次出手必定全力以赴不会再手下容情,还是点头应诺,这并不是因为她自负技艺超群,而是她不可以给师傅丢脸,令他老人家蒙羞。
现在的较量已不是替人出头或者是一般的武艺切磋那样简单了,云清霜心间思虑片刻,敛去脸上仅有的一丝淡笑,目光紧紧锁住青衫书生,低低道:“上马。”
“什么?”书生似是一怔。
云清霜面色微蕴,重复道:“上马,别再让我说第三遍。”除了恩师和师兄师妹外,她对人一贯冷淡,接下这个大麻烦非她本意,但事已至此,怨天尤人无太大意义,不如让他书生逃命去,也好过在这里枉送小命。
书生迟疑着,云清霜没有犹豫,她施展四两拨千斤的上乘武学,运足十成功力,拽住书生的胳膊往上一带“走,”两人联袂而起,身手快如蝙蝠齐飞,双双在马背上落定后,云清霜却跳下马,在马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白马吃痛长嘶,发足狂奔,书生、白马与天地连成一线,很快,就只剩下一个黑点。
黑衣人眸光锐利,早已洞悉一切,但他低估了白马的威力,等他施展步子,欲追赶时,却错失了先机。再者,云清霜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她武功虽未到登峰造极,但轻功足以傲视群雄,小试身手,没见到她如何行动,身体已经挡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蝴蝶穿花步,”那黑衣人倒是有些见识,竟一语道破来历,他眼中精光闪现“邀月山庄的柳慕枫和沈煜轩是你什么人?”
“与你何干?”云清霜冷笑道。“他们二人的名讳又岂是你等宵小之辈能叫得的?”
黑衣人闻言,面部硬朗的线条上逐渐起了一点变化,他唇飞扬,笑容如骄阳般光芒四射,他没有放声大笑,但让云清霜觉得那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她咬住下唇,竭力克制着心中的不快。
黑衣人笑罢,手扬处,一道白光,以极快的速度向云清霜飞去,这招很普通的流星赶月剑招,是练剑之人入门剑式,可是由他使来,快如疾电,形如泰山压顶,只不过只剩下半截的剑使来平添几分滑稽。云清霜低呼一声,身体前倾避过,以一招斗转星移回击,黑衣人轻笑,他索性丢了剑,赤手空拳对起云清霜的纯钧宝剑,一招抱月探海轻车熟路施出,脸带笑容,霸气十足。
云清霜大怒,他竟如此小觑于她。一时心浮气躁,本就技不如人的她更是处于下风。她全凭轻功卓绝才勉强和黑衣人过了数十招,眼看着这一招海底捞月断去她前倾之路,她一个凌空跃起,在空中翻腾后,足尖一点,飞上路边一刻参天大树。
但怀中的短刃应声落地。
这是师兄之物,也是她见夏侯熙的信物,云清霜急于拿回,顾不得强敌在侧,纵身往下一跳。
但她快,黑衣人比她更快。云清霜刚落地,他已经把匕首抄在手中。他目光一动,对着短刃若有所思。
黑衣人武功实在高她太多,硬碰硬决计讨不到便宜,云清霜脑中盘算着如何才能拿回短刃,双目一瞬不瞬紧盯住黑衣人,两人僵持许久,黑衣人突然将匕首高高掷起,笑容飘渺。“还给你,云姑娘。”
云清霜疑心有诈,不敢轻举妄动,但匕首在空中打了个转后竟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对着云清霜飞来,清霜精神倏然凛起,脚跟一旋,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生香莲步款款移不知不觉中使出,只见她体态轻盈,身姿曼妙,真如彩蝶穿梭于万花从中,美不胜收。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衣袂飘动间,云清霜已接住了匕首。
落地后云清霜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刚才唤她什么?
云清霜怔怔的望着黑衣人,良久后移开视线,艰难的开口:“你怎知我姓云?”
黑衣人清了嗓子,不答反问道:“云姑娘,你可知那书生姓甚名谁,来此西茗国所为何事?”
云清霜摇了摇头,对此,她确实一无所知。
黑衣人失笑“你对他的来历一问三不知,那为何要帮他?”
云清霜拧眉道:“他是一介书生,又手无寸铁,”说到一半,忽然警觉“偷鸡摸狗的鼠辈,我为何要答你的话?”
黑衣人因此笑出了声“你以为我是要抢他的财物?”
“难道不是吗?”云清霜不甘示弱的扬起眉。
黑衣人止不住的笑道:“云姑娘所言差矣,令师柳慕枫乃一代旷世奇才,你师兄沈煜轩亦是人中之龙,你难道瞧不出其中的破绽吗?”
被他一说,云清霜隐隐觉得不对劲,但仍是嘴硬的强辩道:“何来破绽?”
“第一,他身上所背长囊,狭长且两头略尖,分明可以装下三尺六寸的长剑,姑娘从何得出他手无寸铁之说?”黑衣人轻轻叹息道。
云清霜楞了楞,之前没有发现,经他阐明,似乎确有其事。
黑衣人略略沉吟了会又道:“其二,如若我真有心盗取他的财物,昨晚在客栈中我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黑衣人句句在理,云清霜一时无话可说,双颊飘红,须臾,她深深吸了口气,朗声道:“你究竟是何人?那书生又是谁?”
黑衣人忽然纵身翻上马背,眼中有浅浅笑意,他眸光落向云清霜,清清朗朗道:“云姑娘冰雪聪明,自当能猜出。后会有期。”说罢,用力一夹马肚,那马负痛怒奔,绝尘而去,瞬息之间,将云清霜远远抛在了后头。
云清霜忿忿然一跺脚,然人已去远,她只得悻悻的跃上马,拽住马缰,调转马头,重返原路,往宣城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