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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只是城墙的一个窟窿,粗粗野野一道不规则的裂缝,藏得下这么多人。都想着那不过是道裂缝,隙开着,黑黑的阴影,睡着冬眠的蛇和快饿死的狗。当白脸领着岫云拨开枯草,深伏的黑鸟惊起,蝴蝶乱飞,有着古怪花纹的老鼠嗖嗖游出去,一场围歼匪徒的战斗打响了。
尔勇最担心的,是这该死的城墙窟窿里,另有一条通道。他跟踪白脸已经半年多,整整七个月,二百十一天。
这次该收场了。
结果证明尔勇的担心多余。那鲆鱼嘴似的洞口下面,是个侧卧着的闷葫芦。白脸一生中犯过无数次错误,偏偏这一次要了他的命。鲆鱼的肚皮里是座废弃的军火仓库,虽然要害部位用钢筋水泥加固,一次致命的爆炸,已经使军火库失了原形。选择这样的洞窟作为藏匿逃避之处,尔勇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曾经辉煌一时的白脸,实在愚不可及。不用说狡猾的狐狸,就是耗子也知道留条退路,一九五o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些。天气像夏天一样干燥。春风拂过,可以听到干枯茅草折断的裂声。岫云身不由已跌进鲆鱼嘴,她的脑袋刚挨着白脸厚实的胸膛,那厚实的胸膛就像堵墙倒过来似的猛地把她闪开,劈里啪啦的枪声响成一片,赛过新年的爆竹。
岫云是人们称为小家碧玉的那种角色,细皮嫩肉,很招人喜欢。她的父亲开过一家水果店。当年秦淮河一带,都知道东关头有个筱老板,筱老板有个独养女儿叫岫云。
岫云的祖母堂子里出身,挂牌时虽不曾大红大紫,却碰上了交好运的机会,从良嫁了个阔佬。那阔佬后来做官成了要人,妓女出身的小老婆舍不得丢,便拿出钱来打发小老婆拖油瓶带来的私生子。这私生子就是再后来的筱老板。筱老板十六岁在夫子庙摆摊做生意,生意一时好,一时坏。筱老板不穷也不富。
岫云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人,小小的个,却不瘦。她自己的妈死得早,因此有个后妈张氏。张氏无儿无女,使指望岫云招个好女婿。她娘家开当铺的,挑三捡四最拿手,不是这位不满意,就是那个不称心,拖来拖去,女儿已经十九岁,慢腾腾地依旧不着急。又过了一年,日本人来了。先是新修的店铺一把火烧了,紧接着税务所的小院里,住了日本兵。
那税务所紧挨着筱老板的家。
税务所自从住了日本兵,时常有花里胡哨的女人出出进进。日本兵似乎有些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意思,高兴时也拿出些糖果来,哄那巷子里的小孩玩。和平共处了几个月光景,那些憋不住的日本兵,终于动起周围女人的脑筋。
幸好筱老板夫妇防护得紧,岫云足足有几个月没有露过面。那些日本兵先向那些容易捕获的目标下手,跟踪到为他们洗衣服的二嫂家里,像逛妓院一样放肆行乐。他们把糖果分给二嫂的五个儿女吃,并请躺在病榻上的二嫂男人抽日本香烟。一个过路的女孩,从二嫂家门口走过,也许是听见里边吃吃的笑声太响,也许是看见孩子们举着花花绿绿的糖果追出来,只是出于好奇心才探了一下头,便被那些日本兵笑着抱进房间,扔在痴痴呆呆斜躺着的二嫂身边。
巷子里的女孩子赶紧忙不迭地找婆家。筱老板夫妇总算明白自己当年过分挑剔,果然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男人们突然变得紧俏金贵,甚至一班压根没挨过女人边的穷光蛋,也趁人打劫挑肥捡瘦。一时风气大变,女儿多的人家,只要过了十三四岁,有人肯娶便仿佛是天大的恩德。
人都说好运气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来了,撵都撵不走。好运气也有两条腿,来就是来了,走就是走了。有一天尔汉忽然被领进了岫云家,他跟着李老板,莫名其妙地便坐在人家客厅里吃起茶来。张氏笑容可掬,把个尔汉上上下下辨真假似的看不够,一边看,一边和李老板说笑。李老板曾经是筱老板的伙计,伙计能成老板,手腕上多少有点功夫。张氏看够了尔汉,便是一味地和李老板敷衍。李老板脱离了筱老板自已开店,生意很快做得比筱老板还好,他摆不出财大气粗的派头,嘴里“师娘,师娘”叫个不歇。张氏顿时又年轻了十岁,也顾不上筱老板坐一旁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突然提高了声音叫岫云出来见客。岫云应声而出,慢吞吞地看了大家一眼,挨个地沏了茶回自己闺房。尔汉只觉得她穿了件葱绿色的印度绸单褂,转身进屋时,那屁股又结实又大。这印象至死都留在他的脑子里。
婚事办得匆忙得不像话。那张氏和李老板几乎是把岫云硬塞到了尔汉手里。明知道是捡了个大便宜,但是直到令人难忘的新婚之夜过去,尔汉心头残存的疑惑还是丢不开。他对岫云的清白确信不疑。清白两字,对尔汉却有一种自惭形秽内疚的折磨。
李老板靠做妓女的生意发的财。秦淮河一带的明妓暗娼,很难说谁没有用过李老板店里的东西。所有的妓女都是店里的熟人,所有的伙计不熟识妓女便做不了生意。尔汉十三岁学做生意,十五岁时就领略了女人是怎么回事。他屁颠颠地往妓院送货物,妓院里男男女女都拿下流活吓唬他。一位可以做他母亲的女人终于把他引上床。那是个奶子大得喂得饱五个孩子的女人,她让尔汉脱得就像娘胎里才出来似的,钻进她的大红缎子面的新棉被。她自己慢吞吞地梳洗,又搬了椅子,坐在小尔汉的枕边和他说话。
尔汉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妓院,他成了个能在妓女身上打滚的好手。好在没有多少钱,他成不了十足的浪荡子。又因为没有多少钱,娶不了女人的尔汉只能往妓院跑。他是个半吊子的浪荡子,整天处在堕落的边缘,想回头却回不了头。娶了岫云以后,他带着新婚的老婆火烧火燎往老家赶。南京的妓院是个大磁场,离得越远越好。
多少年来,岫云一直觉得当年她和尔汉一起返回乡下,是个最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是以后一系列悲剧的序幕,错误的开场导致了连续的错误的结束。他们小夫妻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南京。尔汉为什么要对老丈人唯命是从呢,这样的问题岫云永远想不通。明摆的事实是,筱老板夫妇已叫日本人的荒淫吓破了胆,他们把女儿硬塞给了一个男人,还逼着这男人把女儿带走拉倒。
岫云一共就读了两年书。就是这短短的两年里,她也几乎是门门功课不及格。筱老板虽然就一个女儿,心疼不用说,却从不肯在女儿身上多花一个钱。据说筱老板交给女婿的那笔钱,还是他母亲做妓女时积下的私房。没人分析得出筱老板的用意何在。这位一年四季差不多打扮的水果店老板,常常有些事让人捉摸不透。按照一般的情理推论,筱老板不可能把大笔的钱财,毫无理由地交给女婿保管。很可能他觉得女儿是个没用的人,交给她迟早也是落在女婿手里。更可能的是,他对徐娘半老的续弦不放心,这样的女人倒贴起来没有底。
尔汉的家乡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一百年前,这里没一家没出过土匪。都说土匪猖狂的年代,过路江船不留下买路钱便是奇迹。尔汉为了保住老丈人托付的钱财,一到家急忙和弟弟尔勇商量。当时白脸正在这一带招兵买马,大有占山为王之势。作为国都的南京已落倭寇虎口,天下大乱,长江中这一片沙滩和望不断的芦苇,很自然成了落草的好场所。乱世必出英雄,依了尔勇的见解,既然有了笔不算少的钱财,买两枝枪回来看家第一要紧。
这一带民风剽悍,许多人家私藏武器,舞枪弄棍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当尔汉兄弟俩拿着新买回来的两尺短枪,比试来比试去的时候,岫云只知道她的心跳比平日快得多,仿佛有一只手在急速地拍她的胸脯。也许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出乎意料地比男人准确,岫云意识中,这两支七八成新的短枪,准保会惹出祸来。因此白脸手下的人翻箱倒柜,从墙缝里搜出钱财和那两枝枪时,岫云有一种果真应验的感觉。正像十年以后,她看着白脸把驳壳枪往怀里一塞产生的奇异恐惧感一样,她突然觉得白脸即将大祸临头。
直到尔汉像条野狗似的被人宰了,岫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恶梦。她像在梦魇中一样无声地、又自以为声嘶力竭地哭喊。这时候,弟弟尔勇正在一个极远的地方。幸好是在极远的地方,要不然十年后的复仇,便将是另一个场面。不要说尔汉就一个弟弟,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是有十个弟弟也活不了。
自从那钱和两校短枪搜出来,尔汉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诚惶诚恐地坐在地上,两条腿叉开着,脸上是岫云熟悉的那种表情。白脸骑坐在一条长凳上,冷笑着不停地剔手指甲。或许是在等尔汉求饶,或许是故意拖延时间,以使可以有更多的人围上来看。熟悉白脸的人都知道,只要他冷笑着剔手指甲,十次中有九次准得杀人。
尔汉便是那么默默地坐在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尔汉看。岫云想象不出,在这无数双眼睛中,她自己的一双眼睛,正闪烁着什么样的光芒。冰凉的眼泪一个劲地在睫毛上打转,打转,喉咙口仿佛有只老鼠想爬出来。没人知道尔汉为什么要这么耍孩子气地坐在地上。说不定这是他最舒服的姿式,死到临头,他不愿意放弃最后的享受。
很可能是夫妻生活太短的缘故,实际上,在岫云的记忆中,尔汉并没有留下太多太深的印象。尔汉只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唯一合法的男人,一个被称为风流寡妇的名义上的已故的丈夫。她印象里最深的是他总喜欢这么叉着腿坐床上。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除非谈到他的嫖经。他像讲述别人的经历一样,娓娓如诉地说他和那些妓女打的交道。忏悔的心情下说的似乎都不是忏悔的事。他讲他怎样把钱分成三份,因为他从来都是只拿出三分之一的钱上妓院。他精通少花钱多办事的艺术,虽然说得慢条斯理,他的嫖经栩栩如生。男人那种迫切需要女人的欲望,在不动声色的描述中,具体得仿佛手都能摸得到。在那野猫叫春的日子里,尔汉的老板甚至会赊帐拿出钱来,让伙计们去嫖。李老板年纪不大,却算得上是老掉牙的色鬼,他向伙计们免费传授他的下流经验,夸耀他过人的精力,好像能使天下的女人都受孕一样。
岫云红着脸听男人讲他讨厌的过去。即使是死神在她眼前走来走去的时刻,一看到尔汉坐地上那熟悉的姿式,那叉开的两条腿,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岫云便要联想尔汉说过的那些故事。她分不清男人是忏悔,还是无意识的卖弄。尔汉的故事使人不得不有一种疑心,好像不是为了挑逗女人的妒嫉,就是为了煽劝她的情欲。这些故事让岫云久久不能平静,常有一种置身于大海波浪中颠簸的感觉。故事里的天地像草原一般的广阔,岫云和尔汉置身骏马上飞奔驰骋,夜色如洗,他们放开缰绳,来来往往,一趟一趟,刚刚返回原地便又重新起程。尔汉是个高明的驭手,岫云不可能因此喜欢自己的男人,也不会为过去的陈年旧事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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