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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势在致白脸于死地。白脸见夺不下刀来,猛地一松手,尔勇向后面跌去,他自己侧身一跃,那床哗啦一声坍了。白脸和姑娘一起滚在地上。黑暗中光听见姑娘痛苦的呻吟,尔勇举刀摸索过去,不提防白脸捞起衣服,接二连三地乱扔过来,其中一件衣服突然和刀绞在一起。尔勇用左手去扯那件衣服,白脸趁机夺门而出,后背上轻轻擦了一镰刀。值得一提的是,慌乱中白脸竟没有忘了抢条裤子在手上,虽然这是姑娘的裤衩,白脸却用它在尔勇脸上狠狠抽了一下。尔勇顿时眼冒金星,白的雾飘来飘去,分不清东西南北。月光下,白脸赤裸着身体,无心恋战,白色幽灵一般落荒而逃。
那姑娘在尔勇一镰刀之下,活送了半条命。白脸从此和她一刀两分开,断了往来。姑娘后半世的命运,实在说不上一点点好。没人敢娶跟白脸好过的女人。她在只有人恨、没有人爱的环境中又活了十几年。在白脸又和别的什么女人好上的日子里,也许只有这姑娘一个人,真心地吃醋和痛苦。当白脸恶费满盈,一排子弹拦腰扫过,像堵墙似的坍倒在山坡上的消息传来,小小的江心岛屿无不欢欣鼓舞。孩子们奔走相告,爆竹声一阵又一阵。只有姑娘独自一个表情悲伤,关起房门来尽情哭泣。总算她收起了去南京收尸的念头。人们看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头上都带着白花。女人傻起来常常没有底,即使大家眼里的坏女人也一样。
作家采访尔勇的那一年,姑娘坟上的青草勉强遮住黄土。她是一年前的春天死的。就葬在她母亲的坟旁边。尔勇带作家去拜访过姑娘的老父亲,而且在那间尔勇和白脸厮打过的房间里喝了茶。门前是一排杂七杂八的树,其中那株柳树最大,风拂着柳丝,树枝中有鸟儿在叫。尔勇喝了一气茶,笑着对作家说,他和白脸之间的较量,总是不肯轻易结束。“多少次了,不是我差一点弄死他,就是他差一点弄死我。我们多少次,真是差一点。实说了,当年他死了,真死了,我就这么站在他尸首旁边,都有些不放心,真不相信他就算死了。死有时好难,有时又太容易。”
花一年的时间体验所谓生活,对于作家这位机灵的人来说,不仅绰绰有余,而且简直有些奢侈。体验生活对于五十年代的文人,是个含糊不清的字眼。事实上,我们这位作家常常闲着无事可做。在一个与世颇隔膜的江心小岛屿上,作家品尝到了做仙人的寂寞。小镇上虽有个刷子绿漆的邮筒,但是作家已有半年收不到妻子的来信。派出所的工作算不上繁忙,偶尔有些什么事情,也用不到作家插手。那本蓝封面的笔记本似乎再没什么可记,作家就在上面打电影脚本的底稿。小镇上有所极小的小学,作家和小学的女教师总算还谈得来。可惜女教师的男人太喜欢吃醋,动不动就瞪眼睛,常弄得作家十分尴尬。
一年之内,唯一有所改变的,是尔勇和作家的关系。尔勇平时乐意住在派出所,很少回家过夜,两位有老婆的单身汉渐渐话多起来。这一带有一种土酿的酒,用大碗喝,就着价钱极贱的荸荠红水菱,很有种雅俗共赏的味道。乐勇与电影脚本里的主人公,相去越来越远,有时听作家谈构思,一会儿无动于衷,一会儿入了迷,好歹和自己毫无关系。尔勇自己真实的经历,已经让七荤八素的艺术处理,折腾得稀里糊涂。时间不顾一切地向前走着,尔勇不免有真假难辨的疑惑。
尔勇家在小镇的另一头,依然是那栋冷清的老房子。有四个孩子,都是一惹就哇哇叫的小千金。那年头计划生育自然谈不上。作家觉得尔勇不乐意住回去,和害怕凑满五朵金花大大有关。既然尔勇的老婆晋芳五、六年能养四个女儿,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第五个就一定是小子。作家曾经有意无意地,似笑非笑向尔勇暗示避孕套这个标志现代文明的玩意,但是尔勇笑而不语,显然羞于把它当桩事。
到了中秋之夜,作家第一次去尔勇家喝酒赏月。前一天晋芳就亲自来请,第二天又差大女儿娟娟来喊。尔勇说:“既是叫我们回去,就去,如果不是你在这,这什么倒头的节,我是不想过的。”
菜并没有做多少,有自己制的月饼。那土酿的米酒不觉喝了小半坛。作家解放前在上海小报上写小说,素以健笔与善饮著称,一时有连载小说中李白之誉。这一次棋逢对手,作家尝到了土造酒后劲的厉害。醉眼蒙胧之际,作家听乐勇侃侃而谈往事。
“我哥,那时候,就死在这。当年那血,从这,直流到那枣树底下,就是那——你真不知道,那兔崽子,那杂种捅了我哥多少刀,你根本想不,出来。”尔勇取了块月饼,示意作家自己动手,掰了一小块,塞在嘴里慢慢嚼。他小时候,哥哥尔汉弄了两棵小枣树苗来,种好了天天浇水,哄尔勇说这枣树也是弟兄俩。那其中的一棵枣树当年就死了,剩下的一棵已经高大成材、只是水土不服,结的枣子总甜不了。
夜凉如水,枣树坚硬枝干的阴影,重重投在门前发白的空地上。尔勇又说起他哥哥死了以后的种种事。当嫂嫂岫云如何如何痛苦的话题刚刚展开,晋芳便发起脾气。峋云无疑是晋芳不愿听到的人,如果不是尔勇一连串地喝斥,晋芳难听的话可以像小河一样流出来。好好的中秋佳节大有被糟蹋的可能,晋芳赌气而去,四个千金中有两个被打得哇哇直叫。作家因为喝了酒,也不觉着这场面尴尬,朦朦胧胧地觉得这团圆的日子,能叫老婆恶恶地骂一顿也好。他太太是那种小资情调极重的人,看的都是浪漫派的小说,作家无端地有些不放心,后悔不该弄什么电影脚本。晋芳又赌着气走出来,人跛得似乎更厉害,嘴里只是说:“凭什么,我一提到她,你就急?”尔勇笑着叹气,说给作家听:“明明是我一提,她就跳起来,你说这女人是不是倒打一耙?”大家听了,都笑,尔勇笑着又说:“为了这家,县公安局几次调我,我都没去,你和她有什么道理可讲。”晋芳说:“要去县里,你去好了,我不拦你。”尔勇叹气说:“你何苦,她好歹也是我们嫂子,这么不容她干什么?”
“干什么?”晋芳双手叉腰,冷笑说:“她是你嫂子。我们可不敢有这种下流的嫂子。”
作家回到住处便大吐一场,然后倒头睡觉,半夜里又起来吐了几场,搞得一房间臭味。他告辞时,尔勇曾提出和他一起回去,作家那时候已有些站不稳,满脸堆笑,嘴里却说:“这是什么活,什么活?一年里有几个中秋节,我老婆叫不在这儿,那是没办法!”一路东倒西歪,拖着自己的影子,过了两次极窄的木板桥,竟没有掉到河沟里去。
这天晚上,作家没有梦到老婆,他梦见那株枣树,坚硬的树枝把他从酣梦中戳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