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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 台北近郊
“环山墓园”里,幽冥与人间共存,山风啸来一丝不属于夏季的幽冷。
一座富丽气派的墓殿背山而坐,处于墓园区的最高点,两侧山臂呈左青龙、右白虎的去向,环抱下走的山势。
墓殿的正厅皆是杨氏列祖列宗的灵寝牌碑,左侧倒是零寥多了,一片大理石墙上分隔成数个碑铭,这些都是生前客宿于杨家的外姓亲友。
一场明曦薄雨,洗净了空明苍翠的山色。
现在已过了扫墓季节,又不是假日期间,即使是大白天里,整片墓园区也显得安静沉穆。
柯纳凝立在最左方的石碑前,手指顺著碑上的文字,一笔一画慢慢滑过。
墓碑上还有其他文字,说明立碑人及墓中人的身分,但是他的视线早已直了,落在正中央那五个大字
沙宜雪之墓
沙宜雪。他的手指一笔一画的写著。沙。宜。雪。
墓碑上方印著一方小照。相中人长发如瀑,眉宇间有著他熟悉的隐隐轻郁。
这是他的雪,此起她当年留给他的大学照,以及沙如雪出示给他看的生活照,都还要像他的雪。
他终于找到她了。
当他在努力找寻她之时,甚至在经济能力许可之后开始雇请私家侦探寻访她之际,雪一直躺在这里,静静躺了六年
柯纳茫然环视一圈。
这座墓殿阔达百馀坪,外围有石桥流水,亭台小绑,无一不缺,更外层则立著一座巍峨的牌匾,雕上“杨氏墓园”四个大字,一望即知是大富人家的手笔。然而,那又如何呢?雪已经辞世了,她的墓区再如何豪华堂皇,对于躺在棺木里的人,再也没有差别了。
柯纳蹲下来,直视著照片上的美目。雪知道他来看她了吗?
“柯纳,再待下去,就要下雨了。”温柔的语声在他身后轻轻提醒。
他动也不动,恍若耒闻。
“柯纳?”沙如雪浅步接近他。一位随行的中年仆妇和司机站在庭园外候著。
从早上十点在中正国际机场接到他之后,车子一路直趋墓园,直到现在,他已经呆立了两个多小时。
墓中之人,真的让这男人如此伤感怀念吗?
沙如雪望着碑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几乎要产生羡妒之意了。
“千金难买亡人笔,姊姊生前,三番两次的留讯给你,对你也是情深意重,现在知道你来看她,地下有知也更开心。”她柔声劝说。“忧能伤人,你不要太往心里放去。”
“我想再留一会儿。”他沉声说,头也不回。
无法忍受回头。
无法忍受看见一张与雪一模一样、却不属于她的脸孔。
沙如雪显然是两姊妹之中,较为内向胆怯的那一个。他一放硬了嗓门,她就不敢再催促,乖乖退了开去,带著一脸忐忑不安的表情盯著他的背。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
“可以了,我们走吧!”
“你的饭店订好了吗?或者需要我交代下去,为你安排?你打算在台湾停留多久呢?”沙如雪忙上前问。
“请直接载我到机场去,我要返回美国了。”
她一怔。“难得来一趟,你不多盘桓几日?”
“有什么意义呢?”高大的身影终于转过来,神色寂寥。
“君崇或许想见见你,毕竟你们以后多有合作之处。”
“我这趟来台湾,不是为了商务目的。”
沙如雪缓缓点头。“好的,我送你一程。”
沙如雪走在他前面,两个人低默不语,一齐往外行去。
“小姐。”司机和仆妇一起迎上来。
“送葛瑞先生到机场去!”她简单交代。
“是。”司机跑在前头,先去暖车。
沙如雪才刚经过牌匾下,猛然一阵大风吹来。她为了按住裙摆,没注意到脚下有一颗突起的石块。一个绊跌,险些狼狈地摔趴在地上。
柯纳手长脚长,下意识地伸手一环,搂住她前扑的娇躯,及时解救她免于吃进一嘴草泥。
从后方看她两只耳壳,就可以知道她现在绝对是窘得面红耳赤。她努力撑起身体,拉正扭摺的衣裙,把全散到胸前的发拨回身后。
“对对不起,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底下嗯,抱歉。”她笨拙地解释几句。
柯纳只是静望着她。
沙如雪又拂拂头发,带头走开来。
顺著起起伏伏的山路走,身后那双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她背上,害她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来到停车场,司机已然发动引擎,拉开后座车门恭候主子和客人上车。
“雪生前的住所在何处?”柯纳站在车门边,突然发言。
她没料到他会忽然说话,吓了一跳。
“在杨家大园里。”
“我能过去看看吗?”
“去杨家?”她又是一愣。
“不方便吗?”此起方才的冷淡,现刻的他显得格外的彬彬有礼。
让他进入杨家的领域,是不太方便,但她猫豫地望望天色,下午三点多,大部分的人不是外出工作,就是待在自己的院落里午睡小憩,带他过去她和姊姊独住的小屋,应该不会引来太大关注。
“好的。”她勉强笑了一下,主动钻进后座里。
他也进来,庞大的身躯马上将宾士宽敞的后座填得满满的。
仆妇和司机坐在前座,中间有升降玻璃隔开来。车子发动之后,他们两人仿佛独处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现场马上陷入一片沉默的尴尬。
“你说,雪当年回台湾准备结婚?”他忽然开口,沙如雪又吓了一跳。“我不会咬人,你别这么紧张好吗?”
柯纳好笑地望着她。
“抱歉,因为你实在很高大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体格很”
她窘得脸红耳赤。“唉!大概是受到第一印象的影响吧!我有些怕你。”
“雪从来没有怕过我。”他突然说。
“姊姊向来是比较外放大胆的。”她神色略显黯然。
“雪当年的对象是谁?”他又问。
沙如雪迟疑了一下“就是我现在的未婚夫,安君崇。”
“哦?”他看着她,眼神莫测高深。
“当年发生火灾,姊姊丧生之后,我太过伤心,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马上垮了下来,君崇觉得自己虽然没能成为我的姊夫,终究和姊姊也算有缘,就常常来医院探访我,久而久之我们便产生了感情。这一、两年以来,我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好,两人决定在今年结婚。”她轻声解释。
“嗯。”他不置可否,还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沙如雪暗暗苦恼。
她从来不是一个善于聊天的人,要和他独处在车子里,面对他深难见底的目光,还得想办法找个话题来解除尴尬,实在是一种酷刑呵!回家的路途恁地这般长?
“你爱他吗?”他接著问。
“当当然啊。”她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方才不是说了,她和君崇是日久生情吗?
“不是和你姊姊当年被迫下嫁的原因一样,商业联姻?”他的幽眸闪了闪。
“当然不是,我非常相信君崇对我的感情,如同我也相信自己对他的感情一样。”她的丽颜蒙上一层柔和的神采。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真是怪人一个!沙如雪叹息。
近几年来,柯纳也算是见过风浪的男人了,但是初见到杨家大宅的那一刻仍然让他吃了一惊。
这座“大宅”竟然占据了半片山坡。
在前来的路上,车子不断往山上走,越走越荒僻,待停了车他才发现,车驾停在一遥控铁门前,而门内远远望去,从山坡到山顶为止,有一整片错落有致的建筑群洒落了半片山坡地。
建筑物之间穿插著山林绿木,偶尔可以从上盘的树干间窥望透出的宫灯,说明了车道一路蜿蜒直上。
主要建筑物雄霸在山顶,属于传统的东方设计。屋顶是红色琉璃瓦,翘起的檐角隽著一些动物石雕,雪白的粉墙被灿阳染成金黄色,看在柯纳这外国人眼里就像一座庙一样。
其他散落在山腰间的小屋就比较“正常”一点,比较有现代居家别墅的感觉。
当然这是一处富丽堂皇的住宅,生活于其中的人过得想必也是锦衣玉食,然而,望着峰顶那自成一格的主屋,他不禁蹙起眉头。其他小房舍无时无刻处于它的鹰眼之下,住在里面的人,日子应该不会太舒坦吧?
“你从小生活在这个地方?”
“是的。”沙如雪横眸望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想了想,他又补一句。“很漂亮。”
“我和姊姊贪静,住的是宅子里最偏远的一栋小屋,平时除了洒扫庭园的工人,很少有人出入,环境更清幽漂亮。”
闭了个弯,车子埋进了山野林间,看不见主屋,他的心头才觉得舒坦一些。
“你家人口真多。”如果每栋小屋都住著一户人家,从他方才所望,这片产业里起码住了十户人家以上。
“数代同堂在东方人社会里是很常见的事。”她浅浅一笑。
“美国是一个小家庭的社会,孩子们通常高中毕业就离家求学或找工作,很少有人在学业完成之后还赖在家里不走。”他难得心情还不错地闲谈起来。“我当初是因为工作居无定所,待在家中的时间也不多,所以才没有特别出外租间房子。后来成立公司之后,搬到堪萨斯去,才正式当起一个独居的单身汉,真难想像你家这种无论旁亲外戚全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感觉。”
他满口“你呀、你的”话中的距离突然拉得非常近,再加上车内的空间有限,满满充塞著他的存在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车行顺著山路东蜿西蜒,树影昏暗,虫呜唧唧。再拐两、三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巧的庭园和水塘呈现眼前,水塘后则是一间两层楼的独栋小洋房,占地不大,顶多二十来坪吧!很适合一般小家庭居住。
车子绕过小水塘,停在门廊的台阶前。
“这里就是我和姊姊的住所。之前虽然发生过火灾,家中大人替我翻修过,之后还是一直住在此处。”
“姑姑。”两人下车之际,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突然打开大门,从屋子里走出来。
柯纳望清了她的相貌,不禁在心头暗暗叫了一声好。他从未见过如此灵动剔透、像颗琉璃珠子般的玉人儿。长及腰际的溜发,莹亮的明眸,白皙若瓷的肌肤,玫瑰红的嫣颊与樱唇。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女孩!
沙如雪的相貌已经是上上之姿了,这女孩儿竟然还胜过她几分,将来长大了,铁定不得了!
杨家果然地灵人杰,连随处冒出来的一个人都有著天女般的容貌。
“莲儿,你怎么来了?”沙如雪的眉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曾爷爷方才训了我一顿,我心里闷,就跑来找你,结果你不在。”绝美少女灵动的眸转向柯纳脸上,说不出的好奇。“他是谁啊?”
“他是你安叔叔的客人。君崇昨儿忘了一份文件在我这里,所以我接这位先生回来拿。”沙如雪轻描淡写地带过。“我待会儿还要替君崇送这位先生去机场,不能陪你,你先回主屋去吧。”
两人迳自以中文交谈,并未想到柯纳会听得懂。
“噢,那我先回去了。”美少女吐了吐舌尖,俏皮讨喜的模样儿惹人怜爱极了。“hi,there!bye-bye。”
“bye-bye。”柯纳不由自主地回给她一个微笑。
沙如雪转头,低声交代了仆妇几句,妇人点点头,和小女孩招了招手,一行人坐进车子开走了。
“葛瑞先生,请进。”她不多做解释,只招呼他进屋。
方才活泼的气氛马上沉寂下来。
本来以为车子空间小,才会显得他高大迫人,没想到进了屋子里,空间变大了,他的存在感依然让人不安。
他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了一圈,一言不发。
沙如雪搓了搓手,打破沉默。“姊姊的房间在楼上,你想上去看看吗?”
“好。”他简单应道。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二楼是私人空间,规画成两间独立套房,楼梯上来的地方设计成开放空间的起居室。
“里面那间是姊姊的房间。”她来到目的地,替他开了门,便让到一旁。“许多东西在大火中被烧坏了,姊姊的遗物所剩不多。我只能凭记忆,尽量采买相同的家具,将她的房间还原成生前的模样。”
柯纳走了进去,七坪大的房间尽览在他眼前。
床,灯,米黄粉墙,雕工精致的原木衣橱,书桌,椅子
说不出来
一种感觉在心里,就是说不出来
从第一步踏上台湾开始,到访墓,访家,直至踏进雪生前的房间,那份“感觉”攀升到最高点。
望着窗外,山景与远方城市的**虽然美丽,却也荒僻得可以。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怕吗?”他背著对门,嗓腔低沉。
“怕什么?鬼吗?她是我姊姊,不会害我!”
“这间房子离人烟很远。”
“噢。”她这才明白了他的问题。“你别看四周像没人的样子,其实整片产业都装置了精密的保全装置,甚至连小动物误闯进来,保全系统都感应得到。只要一被触动,三分钟内没有解除,五百公尺外的保全分公司就会全员出动,赶到现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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