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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还能再来一次;如果,我还能做她姐姐,我会做得像个姐姐。
“你哭什么?”母亲气过了,紧紧傍我坐下。
我不再回答她“你猜。”
永远永远,我都不会这样回答任何人了。
我得到教训,人生岂是猜得透的?
嘉露没有醒来。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次。
我发誓她看见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还含着一丝笑意。
孙国玺进来时,她已经去了。
有如一片枯叶,静静飘落在秋风里。
孙国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没有哭,没有抱怨,没有一丝一毫该有的情绪。
可是我见到了他的白发。
对他这样潇游洒的男人,真是个残忍的打击。
她的女儿才十五岁,却先他而去。
我可怜他。
他没有了女儿,我没有了妹妹。
我发现我也有了白发。我想嘉露,想她活着时候的诸般好处。
想她幼年时每天夜里来敲我的门,怯怯地说:“姐姐!姐姐!今晚我想跟你睡。”
她那么天真,那么可爱,我却老赶她走。
我不让她跟我睡,不让她粘我。
我怕沾惹上她。
我怕爱。
爱,在印象中,多么肉麻的一个字。
但我现在却为它而痛苦。
我甚至怕看到小小的女孩、洋娃娃、缀着蕾丝花边的睡袍
青苹果的成员来了,她们帮不上什么忙,但她们哀伤地说,她们愿意为孙嘉露做任何事。
她们是做了事,她们才来不到半个钟头,就会泡在游泳池中,水仗打得唏哩哗啦响。
避家来把这群没心肝的小女孩赶走,母亲更是怒形于色,好歹这也是丧家。
但我叫他们慢点动手。
孙国玺独站在露台上,正在往下看,秋风中,他颀长的身影一动也不动,看着游泳池。
嘉露她以前会游蛙式、蝴蝶式、自由式,游得很好,但他从未为她鼓过一次掌。现在,他却好似在池中看到了什么。
连像母亲那般迟钝的人都掩起了眼睛。
孙嘉露不是最孝顺的女儿,也非最好的妹妹,但是,天啊!我真想她。
“青苹果”在池里玩了很久,走的时候,我听见管家告诉他们,欢迎她们再来。
家里有点生气总热闹一点。
但她们没有再来。
她们也非心肝全无。
嘉露生前的朋友来了许多。有电视台的、报社的、娱乐界的,他们众口同声说嘉露死得太早,否则她是山口百惠第二。
这也许是实话,她生时,他们也这样称赞她。
黄百成也来了,他告诉我,不去上班没关系,千万要节哀。
上班?还上什么班?还管它要不要紧。
“我要辞职。”我说。
他呆住了。
他现在有巫美花,我做得的工作,她也做得,说不定做得更好。
“你不能丢下我一人。”他叫。
他说得真好,丢下他一人。
那么我呢?我又被谁丢下?
海伦告诉他,我伤心过度,别理我,丧假满了,自会乖乖滚去上班,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她倒了解我。可是这回不大一样。
我不再上班,我甚至会厚起脸皮伸手向孙国玺要钱用,因为我需要。
我要用所有的时间去我杀嘉露的凶手。
那个该死的东西害我妹妹怀孕,害她丢人,害她孤伶伶地去找密医,死在手术台。
才不过十五岁。
花蕾刚刚绽开的年龄。
来吊唁的人很多,我一个个仔细观察,却无从分辨哪个是真凶,只好一概列入嫌犯。
三国里的曹操说的,宁可错杀一百,不漏过一个。
我的心里已经不正常了,我自己知道。
丧礼热闹极了,孙国玺从他的书房中走出,向所有宾客寒暄,绝对没有人猜得着他今天早上还伤心得吃不下东西,但此刻神态自然,只是消瘦许多。
丧礼进行时,有不少闲杂人等挤进来拍录像带。嘉露的猝死是件大事,也是个神秘事件。
一直到现在,仍没有人确知真正死因,当然,坊间不乏各种猜测,有的小杂志描绘得十分露骨。
但嘉露只有十五岁。
一般人不大能相信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能做出什么。
我也无法相信。
孙国玺没教人赶那些凑热闹的歌迷。嘉露年纪小,这样的“身后哀荣”她一定欢迎。
为什么最后一次不让她高兴高兴?
前来上香的团体一波接一波,乐队演奏着嘉露生前唱红的曲子,一首又一首,青春活泼,喜气洋洋。
她是个快乐的天使,完全不该有眼泪的。
但是她有。活着时独自哭泣,去时将玫瑰花兜满衣襟。
孙国玺到最后忍不住也哭了,我母亲扶着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他们从青梅竹马相好到现在,才有那么一点像夫妻。
我紧握双手,无法出声或移动。
我的小妹会如青春小鸟,现在也如青春小鸟一去不回。
她的爱、她的梦,已成泡沫幻影。
启灵了。
花车往前缓缓移动,街道两旁挤满了人。
他们来看嘉露最后一眼。
如果没有这么多人送行,嘉露一定很难过。
孙国玺替她在三峡买了一块地。
风景绝佳,前面是山后面是水,旁边是果树园,硕大的橘子、柠檬、杨桃、柚子挂满树头。
行列中有人批评风水欠佳,因前远方盆地里有两支大烟囱,镇日喷着浓烟。
嘉露不需要风水,她没有子嗣,她一直只是一个人。
缓缓起伏的坡地上,用黑色的花岗石修砌出一个方块,那便是我妹妹最后的安息所。
此刻,她不再唱歌、跳舞,她睡在这里。
我真不忍心让她孤单留下。
她怕黑。
晚上是最后的仪式。
依照本地习俗,我们得烧纸房子、纸车子、金童玉女,甚至全套电器给她。
孙国玺从台南请来了最好的纸扎工人,忙了一礼拜,扎出全套的金山银山。
放置在空地上时,蔚为壮观。
聂小倩死后成为女鬼,嘉露不会,她仍是公主。
午夜,我们齐集到淡水河边的水门去,工人把纸扎排好后,开始点火。
火烧了起来,起初只有一点,但迅速地漫延成一片火海,把四周的黑暗都吞噬了,那奇特的火光,像晚霞般的灿烂。
孙家其他的人和我们手儿紧紧相牵,围成一个大圆圈,团团护住金山银山。
这是家人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保护她,不让徘徊的孤魂野鬼夺取她的财产。
我们牵着手,望着火。
火熊熊地烧,在声势最旺的时候,又熊熊地走向寂灭。
火堆外,围满了旁观的人。
空气是那般的静默。依稀,我听见了风声,像哭泣一般的风声。
回旋不去。
“嘉露!嘉露!”
我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我听见了夹杂在风里的叹息声,像在问她为什么只来了这么短暂?短暂到还不知人生是怎么回事嘉露的事办完了,我才想到陈诚。
他是个好男人,但是命不好,他失去了巫美花。
我回去时,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生气全无,那模样倒像是在生病。
巫美花曾托付我以重任,我却没有尽责。
我靠近他时,才发现地毯上全是空瓶,空气中还弥漫着酒精的气息,他也不似前些日子初见的那般洁净,已经开始邋遢了。
他睁开眼,看见是我又闭上眼。他瘦得很厉害,可能很久没吃东西了。
我心里一酸,如果我能为他做什么,我愿意去做。
我以前未帮嘉露做的,非常后悔。
“陈先生,你还好吗?”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的唇边出现一丝苦笑。
“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他摇摇头。
失恋的人我不是没看过,但他如此消沉未免太过分了。孙国玺断了后代,还是能相当地维持尊严;他这样,白白让人看不起。
我叹口气。也许,不该我的事,何必去管。
“越小姐”我预备走开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谢谢你。”
听他那么有气无力,我浑身不舒服。
“陈诚。”我一时气不打从一处来“你这样消极颓唐,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没出声。
我回过头来,居然看见他的眼泪。
一个30岁的大男人做小女儿态。我厌恶地一摔手。
换做任何人,我都能走得开,包括孙国玺。嘉露走后,我连话都没和他多说一句。
但陈诚不同。
他真的没有别人了。
我叹口气,只好回转身。
“陈先生,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为什么不出去看看?”
“我失去了美花,”他毫不惭愧地呜咽。
“她什么时候是你的?”我反问。
“以前。”他完全听不懂我的意思,回答有如白痴。
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高贵得很,怎么,失恋一次使吓呆了?
“以前她也不是你的。”我不屑地说。
他傻傻地看着我。
“以前她姓巫名美花,并不是你陈某人的手或脚,或寄生的某一部分,现在也是。”
陈诚还是那样呆呆的。看样子,强势国要彼此攻击,或是消灭第三世界的人类,用不着发明什么生化武器、核子弹头,只要多方研究失恋的方法便可遂愿。‘“听我说”我把声音放柔和了,靠近他。真是不得了,他身上有股馊水的味道,但那也竟包涵着亲切感,那味道是童年陋巷记忆的一部分。
“人的一生很短,可以拥有的不多,可以失去的更少,换句话说,你不曾拥有过巫美花,也不曾失去她。”
我以为自己是老子第二,但不料陈氏的金口竟出乎意外。
“你妹妹死时你不哭吗?难道你也从不曾拥有过她,也不曾失去她?”
看样子,这叫做伤心人对伤心人,流泪眼对流泪眼。同样遇到伤心事,我在他面前逞什么强?又何必冒充哲学家?混乱的世界,岂会件件不动心?但我不预备与他相对唏嘘。
“我妹妹的事有人告诉了你?”
他点头。原来海伦并非与他全然不识。那我住到这儿我一下于明白了过来。可恶的海伦!可厌的海伦!她是浑帐加二百五。
我若犯了人间罪下地狱,她绝对不止去十八层,一定还有得落。
“我妹妹”我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我当然难过,但直到她去时我才明白,活的人为自己流泪,并不是为死人哭。”
他对我的大道理惊讶。
“我妹妹死了,我哭得再伤心也对她无益;巫美花离开了你,你把自己弄成多悲惨都不能挽回。”
“我没有要挽回什么。”
怎么没有?他受我指责还想挽回面子呢!
人做某些事,总要带点强迫性,但我还没办法强迫他不哭。
“我只说到此为止,陈先生,你是聪明人,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该任自己坐在这儿如枯骨朽木发臭发烂,更没有人要。
我走开了,两步之后又回头:“我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你可以先把自己洗刷一下,也许你会改变想法,喜欢自己也不一定。”
他的脸被我的刻薄话说得飞红。他还知道脸红,应该还有救。
孙国玺找我去谈话。他才四十五岁,但嘉露害他一夜之间老了不止十岁。
她是个小害人精,平时顽皮调皮,死了还折磨人。
他在松石小筑接见我,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
“嘉露着医生的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你曾带她去检查过?”
“是。”面对他的指控,我无从分辩。他知道这么清楚,绝非空穴来风,八成请了私家侦探。他是冰山型的人物,表面不动声色。
“多久的事?”
“两个月前。”
“医生怎么说!”
“她没有病,但是要用坐葯。”“和一个男人讨论这等隐私的事,难免面河邡赤。
“那时候你就知道她”
谢天谢地,他没说出“失贞”这两个字。
“知道。”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半天才问:“她告诉过你是谁吗?”
“她没说。”
“你问了吗?”
“这有什么不同?”我轻声问。
他许久许久才叹了口气“没有,没什么不同。”
虽然已是秋天,但房间面向花园两边的活动帷幕依然是打开的,坐在房里也跟坐在花园中一样,可以轻易看见盛放的花朵、营营的蜜蜂、树丛与蝴蝶
微风中,一阵又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
那香气扑朔迷离。让人想问:到底有没有玫瑰花?虽然亲眼看见了,仍然被风愚弄。
十五岁的花,还没开就谢了。
“你回去吧!没有别的事了。”他这算闲话家常?
但我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你如果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他变得更老了,惊讶的表情显得老态。
“是的,你知道什么?”我紧迫不舍。
“我知道还用得着问你?”
“你不是问,只是确定。”
他没问我“确定什么?”
他是成竹在胸。
当然,他报仇的心比我切。
“你预备怎样做?”
他不回答。
八我在回去的路上不断想着孙国玺可能采取的手段。
他会杀了那个罪魁祸首。
在这个时代,杀一个人毕竟还不那么简单,尽管他有天大的罪名,杀了他还是要犯罪。
杀人也是一种艺术。
孙国玺有的是钱,也有的是脑筋。
不过那也得找得到真凶才行。我确定他还没找到,他若那么神通广大,也不会来问我。
若想在他之前找到那个浑球,还真要有点本事才成。
我边骑着单车边想,刚进巷口,一辆车对我大鸣喇叭,紧接着,海伦那头卷发从车窗伸了出来。
“喂!掉魂啦?”
去她的!我皱起眉:“干嘛?”
“有空没有?我请你吃中饭。”
“吃过了。”
“吃过饭了?那么喝咖啡也行。”她跳下车把我从单车上拽下来,再把单车塞进她的后车厢,就这么让后车厢一路敞着大门招摇饼市。
我无力反抗。再疯狂的事她也干过,她是个傻大姐。
她在一个咖啡店门口停了车。
我明明不饿,但看见了热气腾腾的咖哩鸡饭,突然一阵难受。
“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海伦同情地看着我。“还是我该用另一种方式问你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昨天。昨天中午我看陈诚什么都没得吃,做了一个炒饭,结果他仍然没吃,我自己把炒饭吃得精光。
敖赠的咖啡送上来了,香气扑鼻。
饭和咖啡竟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感,我才自半饥饿状态的梦境中醒来,呆呆地向前凝视。
“告诉你一件事你母亲要我通知你,你爸爸回来了,住柄宾饭店六o五房,他想见你一面。”
他在纽约搞牛肉场真发了财,对不对?现在住得起国宾饭店了。
“说话啊!”海伦推我。
“有你这种朋友是我的不幸。”我冷冷地看着她“你讲任何一句话都要转弯抹角。”
“我没有。”她分辨。
“你害我消化不良。”
“那是你的胃不好。”
“是吗?”她原可以一见面就把该讲的说清楚,而不是让我先吃饱了再害我。
“越红,他究竟是你爸爸!连你母亲都能原谅他,为什么你不?”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在我心目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谈什么原谅不原谅。”我站起来“谢谢你的午饭,我走了。”
“等一等。”她伸手拦我“还有一件事你托我找的新工作,有着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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