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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她吵得头大,又苦于无法发作,就在这一刻,上帝派了天使来解救我。
碧随拖着我要往外走的,门铃响了,沈嫂忙忙去开,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张名片。
“先生,有客人找您。”沈嫂刚来时,一直尊称我为老爷,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滚落地面,后来大概是碧随逼她改口,现在只有每当我经过楼梯口,拿破仑才会怪声怪气地喊我老爷,或是叫神经病,得看它的高兴。
我接过名片一看:“堪與协会?”
等那家伙进了门,我才在心里大声骂了句:混蛋!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我大学的同窗小宝,他不是一直在做室内设计玛?现在非但职业改了,连名字都不一样了,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专门替人看阴阳地理的风水先生。
碧随瞪着小宝,她如果在此之前没见过有趣的人,以后大概也没机会见到了,小宝穿着一套道士改良装,比真的道士服还教人奇怪。太极图绣在背后像什么新派的绘画。
“你就穿了这种衣服在街上走?”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开宾士三零零。”碧随向窗外张望了一眼,替他回答。
“安兰的事我听说了一—”小宝黯然地说:“我可不可以看看她?”
“不可以”碧随说:“我们还要出去!”
我若未被天下人唾弃而死,那一定是被她还设计得不够,得再接再厉。
我带小宝到了后院。指着土坡告诉他:“就是那里。”
他的脸色变了,我知道这时他在想什么,如果安兰不跟着我去美国,一定不会死!
但这是命,她说定活不过40岁,而在她有生之年,她也许没有享受过豪华的生活,但至少,她从未一天失去过她的尊严。
“你乱掘一个坑,是弃葬。”他对那个简陋的坑皱眉。
他挑剔我,一点错也没有。
20年前,我们在学校念书时,他是安兰的头号的崇拜者,安兰跟了我之后,他在他心中供起她的神像,设想到他改信道教后,女神的地位并未有所更动。
他一直是个时髦人物,大概这也是新时代的潮流。
我告诉他,把骨灰坛子埋在这儿,是安兰自己的主意。
小宝不发一语,但看出来很沮丧。
安兰嫁给我时,对他是莫大的打击,现在,他又遭到第二次严重的伤害。
小宝掏出罗盘,在士坡附近走了一道,口中念念有词,神经兮兮的模样,看得我起鸡皮疙瘩。
“他在做什么?”碧随非常不满地大声问,如果可能,她会用过肩摔把小宝摔出去,但没有一个人跟她站在一边,连她的死党沈嫂都觉得她一大早就逼我去跳舞,是不当的行为。
“他在看阴宅。”傅小泉表面是个花花少爷,竟还颇有见识,我看了他一眼。
小宝绕了一圈回来后,我听见他口中念的是:水如玉带,求官必快。
我以为接下来就是哀悼的仪式了,不料他三句不离本行地问我:“你找谁帮你看的风水?”
如果我懂要看风水,就不会买到闹鬼的房子。
“你看这个穴”小宝要我看整个地理环境:“穴前横流过的水,就像玉带环腰。
那又怎么样?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儿子做官。会更飞黄腾达,尤其是龙脉人者的地方,徽隆如龟壳,草木秀润,是发富发贵的穴。”
哦!是十全十美的墓穴吗?
“那也不见得。”小宝说:“下葬的时间如果没有算准,会发生惨祸。”
胡说些什么,我一直到现在,还不都是好好地。
“不一定殃及到你,可能是父母。”
我突然出一身冷汗,难道说安兰的母亲突然去世是有因由的?
可是人世间多的是巧合,就凭他随口说说,便要我相信这些,也未免太可笑了。
碧随见我们有问有答说得热闹,根本不理她,一气之下就进屋去了,傅小泉马上把握机会进去。
小宝看完了阴宅,替我看阳宅。
“这房子不好。”小宝一开口就吓我一跳:“屋子开错方向,面对凶方,把哀气吸纳入屋,凶多吉少。”
他一张脸板得死死的,看起来真有三分吓人,充分达到心理战的效果。
原来他急急前来,急急灌输我风水知识,是来做生意的。
但除非我是疯了才听他的话改大门。
我们进屋时,小宝又说:“根据电磁学的理论,任何物体,甚至死去的在内都有磁场。”他还教我看研罗盘,和如何推定子午线利房屋坐向,可是那个罗盘像跟他捣蛋似的,指针不断地抖动不肯静止。
“你的法术不灵光了。”我笑,可是小宝的脸色由白转青。
“戴秉同,你这房子的磁场有些奇特。”他冷汗涔涔的。
他一定是在打另一个捉妖的主意。
“你的意思是说闹鬼?”我如果在乎,一定夜夜无法安眠,恐怕早就活不成了。
“你知道?”
我把从林发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他听。如果林发的讲古是正史,那么此地有阴魂盘据也没什么稀奇。
“你明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不把房子处理掉?”小宝说。
“它并没有妨碍到我啊!”我笑嘻嘻。
小宝回到车里拿出一个新式的放射探测器。
这么多年没见了,他怎么还跟从前一般毛躁。我想阻止他把我的家当鬼屋来实验;但他一意孤行,根本不理我。
只见他用根探测器一下子指指东,一下于又探探西,就活像哪个角落有鬼,他就要把鬼给赶出来似的。
民国几年了!他还要上演张天师捉妖。
我怕他果真弄到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告诉我那就是鬼。依他所开的车子来看,他的服务绝不会便宜,说不定还会敲我一记竹杠。
沈嫂一直待在厨房里,没听见我们在做什么,当她猛一从厨房出来,被那根突然指着她的探测器吓得大叫。
“收起来。”我命令小宝,这个早上我是受够了这个半路出家的茅山道士。
早知道他这么讨厌,我宁愿被碧随拖去地下舞厅。
小宝怏怏地收起杆子。
我让他独自去土坡上凭吊安兰,就算他在那儿对着安兰痛陈我的不是也比在屋子里表演聊斋志异的好。
停在门口的意大利敞蓬跑车已不见,大概傅小泉劝得碧随回心转意,两个人又出去玩了。
我松了一口气。
“先生,是不是开中饭了?”沈嫂问。
能清清静静吃一顿饭是福气。
午餐非常简单,两菜一汤,一道是酒糟鱼,一道是炒豆苗,汤倒是费了功夫煮的,一个砂锅的腌多鲜,沈嫂原先以为我要出去,短短时间变了出来也真不容易。
我突然想起晚上的约会,告诉她晚餐别预备了。
她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想她一定知道是季文莉。
但我一直不清楚,碧随和季文莉,她到底帮哪一个。
也许她谁都不帮,站在我这一边她最划算。
她是个老于世故的妇人。
小宝在安兰的小土堆前凭吊了很久,他进屋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老了许多,时光并不只亏待我一个人,任何人的青春岁月都得消逝。
“秉同,我有个不情之请。”他跟我说文言文。这小于不但装扮改变,连讲话都十分奇特。
我教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眼光似乎在说:“秉同,你现在已十分粗俗。”
他成为道士不是我的错,恐怕是社会的责任。这是供需平衡的社会,有需求才有供应,否则采自然淘汰制。
“我方才跟安兰说过了!这块地很好,我要帮助她选蚌日子安葬。”
我不能明白他老先生是什么意思,才跟我说过屋里闹鬼不宜居住,现在又说后院适合安葬我妻。不过他的身份是道士,不是上帝,阴阳两宅,能有一宅合乎标准,已是我家的福气,不得再苛求。
我拒绝他的建议,他倒没多坚持,临上车时,只说:“如果要找我,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地址。”
我会去找他才怪。
回到屋子我听见怪笑声,就以为是拿破仑,后来才发现是碧随,她穿着一身艳丽的大圆裙坐在楼梯上。
“你怎么老交这些怪里怪气的朋友?”她质问。
我要上楼,她却把整个身子躺下去,不让我过去.我的朋友也许有很奇怪的,但跟她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
照某些心理学家的书籍分析,她的种种行为是可以解释的,而这种青春过度扩张的心理障碍,只要过了这段时期就没事。
倒霉的是我偏要姚在这个时候搬来跟她作邻居,当然,苍蝇不抱没缝的蛋,她这般古灵精怪,早看准了我这个糟老头的可欺。
碧随站着是个亭亭玉立的小美人,玉体横陈在那儿也自有风流之处。
“嚷!我们玩得好好的,别走啊!”她看我急急转身,非常失望地坐起来。
她不知道,孔圣人只有一个,而且早在两千年便已驾鹤西归成为古人,现今留下的,多是经不起考验的凡人。
我这些日子也给她作弄得够了,难得哪天当场发作,到那时候,恐怕谁也难以挽救双方的名誉。
她回去时非常地生气。
我不介意她生气,她没长性,一下子就会忘掉,正如我预测不需要多久,她找到别的乐子马上就会忘掉我这老头,把一肚子作弄我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
我从车行叫了车到城里去赴文莉的约会。
“签证已经下来了。”吃到一半,她才幽怨地说:“我预备买到机票就走。”
我恭喜她、问什么礼仪最合乎她的需要?
“我就知道”她眼圈一红,如果我预先知道我会跟这么矫揉造作的女人上床,我会自愿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作苦工。
“我们还是朋友吧!”她见我半天没动静,眉毛扬了扬,鼻子耸了耸,原先已经差不多快流出来的泪又逼了回去。
“当然。”我以茶代酒,敬她一路顺风。
她的眼圈又红了,但只用力一击掌,叫来了女侍,喊厨房送烫过的清酒来。
我不得已陪她喝了一杯,正在打算怎样才能脱身,不料她斜睨着眼,冷冷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簇席,我不留你了,你走吧!”
我的面子、人情全作过了,留得再久对一个寂寞的女子也是无济干事。
走出日本料理,黑暗中有一辆艳红的敞蓬跑车一下子掣亮了车灯,刺得我直眨眼睛。
坐在上头,穿得像荡妇卡门似的是碧随,天气已经转冷,连我都套上了毛衣,她还照旧穿她的露背装,是省布还是怎么的?那么低的胸口招摇饼市给谁看?
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地预备大麻袋替她遮羞,只好忍耐。
我上了车,博得美人一笑。
但也没高兴多久。车子一阵风似地开去地下舞厅,她应当去担任法官,早上10点钟没履行的,现在一点也不能少地赔给她。
这个地下舞厅的格调比之前她带我去过的的要讲究,但那身香艳的露背装在此也不会显得唐突,这应归功于灯光,这么美丽的灯光下,衬托着随强烈音乐节奏晃动的人群像一个个不真实的影子。
碧随也只像一个影子。
当她跳舞时,我正眼看她,才发现她又美又活泼,但却又是那样的充满虚空,也许,她本是一个幻梦,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当乐队从疯狂的节拍中停顿下来,另一组人在黑暗的台子刚好补上了空白,低低地奏起了“苍白的昨日”
有些事情好像是不会变的,20年前我带着安兰去跳舞时乐队用这首曲于作快慢舞的间隔,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
碧随满是汗水的身子偎上我的胸膛,我不能推开她,因为她闭着眼睛。
而更糟的是我也想闭起眼睛。灯光太美,音乐太急,美得让我想起安兰。
碧随在我怀中一动也不动,软玉温香的任由我随着节拍抱着她移动。
我应该对自己的罪恶感到惭愧。
但我只觉沉醉。
回白石居时,天还没有亮,大地一片黑沉沉的,像是竭力在掩饰我的罪行。
“为什么不说话?”碧随又恢复了叽叽喳喳,刚刚在地下舞厅时,她的微笑、沉默十分的动人心弦,忽然让我忘掉她还是小孩子,幸好我现在又忽然想起来了。
“我又不是说相声的。”我回答她。
“对我好一点,有百利而无一害。”她不甘示弱。
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的潜在可能是个色情狂。天上的星星有气无力地眨眼睛,也许是在讪笑,我非常疲倦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安兰走了以后,我一直觉得累,但都强撑了下来,这一回恐怕已经累到骨子里,再也撑不起来。
回到白石居,天刚蒙蒙亮,碧随像个石膏人似地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
“kissmegoodbye!”她说。
我全身累得都要垮了,还是转了回去,在她脸颊上象征性地亲了一下,但她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揽住我不放。
我挣脱不开来,并不是我的力气不够,而是我发现已经开始再也逃不掉,那么火烫的唇,那么香的颊
“够了!”最后我因为羞愧而对自己低吼,她吃了一惊,晶亮的眼睛里满是诧异,然后一赌气地踩了油门,飞快地开走。
上楼时,拿破仑不断在叫:神经病!神经病!
它有歪脑筋,任何粗话一学就会,百试百灵,也许跟着我太委曲,应该去找个有幽默感的主人。
睡着后,我做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居然还梦见我死了,然后在梦里发现那不过是个梦而已这才释然;但也并没因此而真正醒来,我一直睡到下午,才被刺耳的电话吵醒。
沈嫂应该去接的,但她不在家,那铃声吵得死人都会被吵醒。
“喂!”我没好气地吼,但那电话另一头死寂,逗引了我的注意后,竟“啪”地一下子挂掉。
我躺在床上无病呻吟。
月随的歌声像应和似的,自遥远的塔楼传来,我征怔地听着。然后终于打定主意下了床开始穿衣服,我想去见她,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拦阻我。
这可怜的孩子有病,她翻来覆去地只唱这几句,一定得去看医生,碧随的自私使她延误了太多年,我不能继续坐视,当碧随的帮凶。
一下楼时,沈嫂刚提着大菜篮子回来,一脸的汗,我跟她说晚上迟点开饭。
“可是您连中饭都没吃!”她抗议。
我径自推开落地窗,走到湖边,看到昨天早上被地震给震坍的洞口,心口不禁一动。
但才一走进去就后悔了,里头又黑又暗还直滴水,更何况这样偷偷摸摸地实在不是好汉,但已经进来也懒得退回去,只好向前。
好容易在桂家这边出了洞口,看见天光我才松了一口气,幸好人类已经进化到乘上太空船登陆月球,否则光是做山顶洞人,就会把人给憋死。
可是桂碧随就像是算准了似的,竟在洞口附近出现,我只好深吸一口气,贴紧冰冷的洞壁站着,好等她过去,她大小姐也真会磨菇,站在花丛里穷泡了半天才走,我听到她一路跑出去大声告诉刘嫂今天要晚些回来,才敢现身。
禁不住好奇心,我走到花丛下看着她刚才在那里于什么,奇怪的是我找到的竟是一部装有定时器的录音机,这太奇怪了,我的好奇心更厉害,干脆按下play,流泻出来的歌声是月随的那首涉江。
我整个人呆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呀?底是怎么回事,碧随为什么要把录音机藏在这里定时播放?她到底一共放了几个录音机?
而我平常听见的歌声难道也只是由录音机放出来的?甚至于那些工人在草丛里,树林间所听见的断续歌声,其实不过也是场恶作剧?
我的心情为这个所发现而激荡不止,我的良知告诉我,其实我早就有所怀疑,但是我一直不承认
也许,也许这背后藏着更可怕的秘密
我如果要有所行动,那就是现在了,再也没办法延迟去揭破碧随的假面具,拯救可怜的月随。
我大步地走进桂家,刘嫂正在擦古董柜子,见到我进来,吓得像见丁表似地,一跤跌坐在地上。
我向她扬扬手中的录音机,问:“小姐呢?”
“出去了!”她说的是谎话。她一直撤谎,只是我太愚昧,被这个看似明智的妇人所欺骗。
我看看停在院子里的大红跑车,她如果需骗人,也不该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戴先生”她挣扎着爬了起来,阻止我上楼:“您不可以”
我摔开她的手,冲上了楼。
“月随!月随!”我叫。但没有任何人回答我,我粗鲁地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桂碧随,你出来!”
“戴先生,请您住手。”刘嫂挡在最后一扇门,以哀求的眼光望我:“如果小姐得罪了您,看在我们死去主人的面子上,不要再追究了。”
就在这时候,屋子里传出月随的歌声,那么凄伤,那么幽怨。
又是放的录音带吗?我冷笑一声。
“小姐,小姐,我快挡不住了!”刘嫂眼见怎么也阻止不了我,竟然号淘大哭起来,那样绝望的哭泣,使我一时手足无措。
“没有关系,让他进来好了。”月随幽幽的歌声断了,竟然讲起话来了,也许,这真是奇迹出现,她居然肯面对面跟我说话了。
我进去了,总是要面对的,何不现在就挺身接受呢?
我以为戳破碧随的秘密后,不会再有什么新鲜事,但是我错了,打开门后,我非常震惊。
坐在那儿的,是碧随。
她还穿着方才在洞口露面的那身白色红点蓬裙,但是一头长发完全披散了下来,空洞的眼睁取代了平时的慧黠、自信,像一个即将溶化的冰淇淋,流露着无限茫然。
我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副表情是我平日见到的月随,不是碧随,但除了表情、声音,坐在这里的,又有百分之百的是碧随。
我被搞迷糊了。
她是谁?到底是谁?是碧随?还是月随?或者,她既不是碧随,也不是月随。
是一个我从不认深的妖怪。
我穿得够暖,但突然簌簌发起抖来,这一生,我没怕过什么,可是这次,我觉得心寒觉得退缩。
她继续用那空洞的表情瞪着我。
我一步步往后退,她却一步步向前走,站到露台上,用令人全身要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唱着那支歌。
我关上房门掩住耳朵。
刘嫂还在哭:“小姐够苦了,你还要逼她,还要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