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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又谈了半个时辰,陶勋才告辞而去。
到了下午,差役送了张名帖进来,丁崇接过一看,署名是“陶骥”
“陶骥,陶明升不是陶勋的父亲吗。奇怪了,这个名字好象很久以前听说过。”丁崇对于他有点好奇,不过也没忘了问差役:“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还有一个老仆,带了一个盒子在门外候着。”
“盒子?装的什么?你对这个陶骥可有了解?”
“回大人,盒子包了层红绸,里面装的什么小的没有问,不过看上去像是礼盒。这个陶骥是府城里的一大善人,经营景福商行生意做得还不小,平时捐桥修路、乐善好施,在本府小有名气。”
丁崇沉吟了一下后说:“告诉他,说我身体有恙,不便见客,让他请回吧。”
差役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丁崇心里未免有点不痛快,原本看在陶勋的身上觉得这个陶骥应当是个君子,没想到竟然也做些送礼求事的俗事,令他颇有些失望。稍顷,差役又走了进来通禀:“大人,那个陶骥不肯离开,让小的带张纸条给您,说是如果大人看了之后仍不见,才肯死心。”说罢双手呈过来一张纸笺。
丁崇接过来看,纸色微微泛黄,显然有些年岁了,上面写着一首诗:“松兰高洁山间茂,利欲熏人市井遒。敢叹苍天私毓秀,人间正道待何秋。”
丁崇心里很诧异,他少年时曾听过父亲丁云涑念这首诗,尤其家中书房所挂的父亲生前亲手所画的一幅松兰图上也题了这首诗的前两句,这个陶骥又不曾到过自己家里,如何知道这首诗呢?而且更让他疑惑的是纸笺上前两句的笔迹出自他父亲丁云涑之手,而后两句字迹绢秀应当出自妇人之手。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见到父亲的手迹仍不免让他的心里一阵激动,稍一思量后吩咐差役:“你去将陶骥一个人带到前厅,让他的仆人带着盒子先在门房里候着吧,不可怠慢。”
丁崇整了整衣冠后走到前厅,不一会儿差役带着陶骥走了进来。
陶骥见到丁崇,脚步缓了下来,盯着他的面容细细看了半晌,没由来心里一酸,眼睛里变得模糊起来,紧趋两步长揖行礼,嗓中哽咽,说不出话来。
丁崇见来人莫名其妙地垂泪,显然是心里激动所致,却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对方长揖的姿式一动不动半天没有出声,于是轻咳了一声,然后问:“请问陶贤兄光临有何赐教?”
陶骥缓了口气,强压住心里的激动:“骥见到大人伟仪,如再见令尊云涑公之颜,二十八年来对云涑公之感念常萦于心,陶家受云涑公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惜乎云涑公驾鹤西去十余载,骥却俗务缠身无缘拜祭,惭愧无以言状,一时失仪,望大人见谅。”说罢,再深深施一揖,悄悄用袖口拭去眼泪。
丁崇听后,心中释然,这才明白原来父亲曾经救过陶骥,同时想起父亲来心里也不由得感伤,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陶骥接着道:“骥二十八年前于南昌府,因先父、先岳之冤狱与内人一起欲进京告状,到了安庆府宿于锦松客栈遇见云涑公微服赴江西巡按任,晚饭时内人闻云涑公作了笺中诗前两句,因家中变故有感便接了下两句,云涑公听后便知我夫妇二人有冤情,后来更不惧贵戚威势秉公断案,为先父、先岳父洗刷冤情,却受累几乎丢官,此恩此德骥永志不敢忘怀。”说完后又一揖到地。
丁崇侧身让过,用手将陶骥扶起来:“明升兄的事,端明(丁崇的字)少年时也曾听先翁提起过,先翁对尊夫人很是赞赏,常说是少有的奇女子。难怪我看到明升兄的名字觉得很熟悉,原来你我有此渊源,也算是世交了。”
“骥不敢有此奢望。余自听闻大人要到景云府来的消息后,心中振奋,立即恨不得肋生双翼出迎千里,只是犬子陶勋此番也要参加大人主持的院试,知道云涑公最重气节,家风严谨,若贸然前来拜访,瓜田李下必有损于大人清誉,更为大人所不齿,故迟迟不敢前来。后观大人主持院试前后之行止及今日见面,果然有云涑公之风,清风傲骨,令人景仰。”
陶骥的话中褒扬之意,丁崇如何听不出来,但是他讲的也是事实,所以心里很得意,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各自落座。
“明升兄,你我也是世交,如蒙不弃,还是以兄弟相称吧,我曾听先翁说过你长我几岁,就叫我端明好了。”
“这”陶骥还要推辞。
丁崇故作生气:“若兄不允,就是看不起我。”
“那就有僭了。这次拜访端明兄,一来是叙旧,当年云涑公仙去的时候明升在泉州办货,第二年我到京城办货想拜见他老人家的时候才知道恩人已经驾鹤,端明兄扶灵返乡,缘悭一面。明升当时就想赴潭州府拜祭云涑公,然而想到内人也曾深受大恩,应当一起前往才是,所以没有即时动身。不料回到家后迭遇变故,一直俗务缠身,无缘前往,至为恨事,内疚之剧以至夜不能寐。”
“明升兄不必内疚,先翁生前曾经说过为民昭雪伸冤是做官的本份更是做人的本份,所以绝不能因为自己只做了本份的事而洋洋自得或者要人回报。对了,先翁曾说尊夫人是世上少有的奇女子,明升兄能与此佳人偕老,可知陶家福泽深厚,必定是积善之家。兄回家后一定要代问嫂夫人安好。”
陶骥两眼一红:“唉,自古红颜多薄命,贱内十年前就已弃我先去了。”
丁崇忙道:“逝者已矣,兄毋须伤怀。我看令郎聪慧,果然虎父无犬子。”
“端明兄见笑了,犬子顽劣,不是兄照拂,也不可能院试取第一。”
“兄过谦了,”丁崇摇手道:“令郎才思敏捷,博闻强志,小小年纪见解不凡,院试文章文从字顺,立意新奇,阐述得当,比起其他人要高明许多,我取令郎也是因为这些原因。”
“哪里,哪里,兄过誉了。此子顽劣,常常看些旁门之书,明升又常常出门在外,难以管教,实在拿他没办法呀。”
“令郎的应试文章里有一处用典出自道德经,虽然还算贴切未害主旨,必竟有干文义,也是一处瑕疵。上午我见他的时候还劝导他少年时要专注于经义,待根基牢后方可涉猎其他。原来有此因由,倒是端明所不知道的。”
“亡妻过世得早,我又常年在外,对犬子疏于教导。犬子曾说,书中大道虽然是正理,但是世间逆天理的事比顺天理的事多得多,逆天理反倒活得好好的人比顺天理而遭横祸的人多得多,所以不愿再念书,被我狠狠责备了一番才回心转意,不过又瞒着我看旁门杂书,我管也管不了。”陶骥被丁崇勾起了心事,加上不知为何对丁崇没有一点防备之心,不知不觉将心里的苦恼也讲了出来。
“令郎有此见解,的确难得,看来我上午是错怪他了。不过他的想法忒也悲观了一些。家先翁生前一身正气,最看不得不公之事。他常常教导我说,生年有尽而世间不平之事恒不可尽,遇不平之事当矫之,断不可畏手畏尾逡巡不前,方无愧于七尺之躯。先人已矣,而吾辈仍碌碌于世,莫管他人如何做,要在自己身体力行,若独善其身,则天理愈加不可昭。”
陶骥频频点头:“云涑公之高义,天神共鉴,忧世人之心,可昭日月。”
丁崇心里得意,不知为何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他这次出差到景云府本就是为当今圣上选拔人才,陶勋天资聪颖、气度儒雅、心有正义,回京复命后此行的成果将在户部和吏部分别备案,如此一来陶勋的前程就有了一个好基础,难得丁、陶两家又有渊源,何不将上午的戏言假戏真做呢?他来不及在心里权衡一番,鬼使神差般开口便对陶骥道:“明升兄,我十分喜爱令郎。弟有一女,名叫丁柔,比令郎小一岁。上午令郎前来的时候我曾言要将小女许配给他,令郎说婚姻大事须父母做主。今兄既来之,以为此事可否?”
陶骥闻言心中大喜,丁崇毕竟是在京中做官,两家结亲对于儿子以后的前程必定大有助力,这本来是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事,不料对方竟然主动提出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于是赶忙起身施礼:“犬子何德,竟蒙端明兄错爱,敢不从命。明升回家后就请托人前来提亲。”
两人关系又近了一步自然相谈更欢,直到酉时陶骥才告辞离去,临走时丁崇对陶骥要送的礼物坚辞不受,陶骥无奈之下只得带着礼盒回了家。
回到家中,有家仆报告说少爷被同窗邀出去庆功了。陶骥心里兴奋,将与丁崇会面的情况向许伫讲了一遍,许伫也替他高兴,还自告奋勇地连夜到城西联系有名的媒人。陶骥到家祠中将喜讯向祖先和亡妻祝告了一遍,回到房中时陶勋已经回来了,不过却醉得不省人事,肯定是被那些同学灌醉的。陶骥平时家教也还算严,从来不许陶勋沾酒,看到儿子竟然烂醉心里虽然非常生气,却也只得亲自动手给儿子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先安顿他睡下。
第二天一早,媒人应约前来,陶骥取出儿子的庚帖和自己的名帖交给媒人,又交待了一些事情后就打发许伫带着礼品与媒人一同往丁崇的行馆去了。到午时,媒人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喜说,丁崇请了相士将两人生辰推算了一番,是天作之合,已经允了亲事,收下礼品和公子的庚帖,还让她带回来了丁柔的庚帖,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陶骥十分高兴,让许伫去把陶勋叫起来。
陶勋正睡得迷迷糊糊,被许伫从床上强拉起来时酒劲还没过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全没注意到许伫兴高采烈地跟他说了些什么,只是没精打采地应了几声,等他进了堂屋见到父亲的时候仍然摇摇晃晃站不稳如在梦中。陶骥因为他私自喝酒本就有气,见到儿子到午时了还是这付模样,心里恼怒,放下将手中喝了一半的茶道:“家中上下为你的终生大事忙得不可开交,你却醉得不省人事。你们去给少爷打盆凉水来让他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