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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dd.net,最快更新王安忆短篇作品最新章节!

简直浩如烟海。我们这民族是喜欢舞文弄墨的民族,纸字一大堆。

    自我祖先走下舞台,不会有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他们艰于生计“灾祥志”不由打动了我的心。灾荒是我祖先生存的大敌,是我祖先来到这地方的头一号大劫。曾有人说过,绍兴人必定受过大饥,这从他们积敛吃食的习惯可见。他们样样东西都要晒成干:年糕干、豆腐干、霉干菜,他们真正是饱年不忘灾年。“灾祥志”证明了这一点。远的不说,还是从安徽人朱元璋做皇帝之后说起:洪武十一年闰六月,大海,海溢,坏田庐;三十二年二月初九日,地震;天顺八年冬十二月,地震;成化八年,秋七月十七日夜,大风雨拔木,海溢飘庐舍,伤苗,濒海男女溺死者甚众;成化十三年夏六月,大风雨海溢;弘治七年秋七月,海溢;十八年九月十二日,地震;正德七年,海潮溢下坏民居,滨海男女溺死者甚众海溢和地震表示地壳的急剧变化,每经过一次,绍兴的面目就会有所改变。我怀疑明代时候,我家乡绍兴正处在一条断裂带上,随时可遭到灭顶之灾。我浑然不觉的祖先们,在动荡的断裂的边缘活动,他们学习劳作,克勤克俭;他们繁衍子孙,传宗接代。他们脚下活动不安的地面就好像一条时睡时醒的大鱼,不定哪天,就尽葬海底。在明朝二百七十几年里,我家乡的灾荒有些令人深思,海溢和地震的记录屡见不鲜是一点,还不时会有惊人之笔,比如:“成化十九年,民讹言有黑眚至于杭闻里皆惊,全逾日乃息。”这:“黑眚”我猜是“日食”的意思。到了正德三年夏,大旱,又有“民讹言,黑眚出”的记载。今日来看.“黑眚”算不得什么,这已成了人间奇观。到这一日,便万头齐仰,为这宇宙星辰的奇异相遇,激动万分。“闾里皆惊”也算不上什么,月亮吞日的情景确有一股不祥的气息,太阳这自然世界最辉煌神圣的物体,它带有人类福音的意义,一旦被晦暗的月亮所遮,灾难临头的感觉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奇就奇在“民讹言”这三个字上。首先,人们是从哪里得到“黑眚”的消息;再则,此消息又是讹传,这就更微妙了。我去对照史书明鉴易知录,成化十九年,开卷第一件事即便是:“调汪直南京御马监。”汪直是个势力极大的太监,所谓“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成化十九年还记有一段趣事,说朝官阿丑,是个滑稽人物,一日为皇上演一出戏。他扮一个醉人,旁人说:“某官至。”他依然装疯卖傻,骂语不休。人又说:“驾至。”他还是不醒。直到喊出“汪太监来”他才惊起肃立。这是成化十九年,再看我家乡绍兴又一次“民讹言黑眚出”的正德三年,则是大太监刘瑾作威作福的年头。明鉴易知录>所记,这年三月“逮前总制三边都御史杨一清下狱”;“夏四月,致仕吏部尚书王恕卒”;“六月,执朝官二百余人下诏狱”;“秋八月,逮前兵部尚书刘大夏、南京刑部尚书潘蕃下狱,谪戌”这全是刘瑾这阉人造的孽。我想,太监当道,以月亮遮日来作讽喻真是太恰当不过的了。与此联系起来,这两年里,我们绍兴有“黑眚”的传言,就大有琢磨头了。我想这也许是一种斗争的手法,策划一个天告,以警示皇上。我觉得,安徽人朱元璋创立的政权,有一个特点,就是疑神信鬼。以“黑眚”去警诫皇帝,这主意真是太好了。这大约自绍兴师爷的手中。明代在我印象中是极其晦暗的一朝江山,太监使朝廷充斥了猥亵与委琐的空气。再回到我家乡的“灾祥志”上,明代似乎是个讹言蜂起的时代。“弘治十三年,民间讹言诏选,女子一时嫁娶殆尽”这传言在隆庆二年又出现过一日,那时,一场大风灾刚过“巨屋瓦为震”县府台前一株千年巨柏拦腰折断。“灾祥志”说:“城中数实已而,民复讹言诏选,女子数夕内嫁娶殆尽。”这种流言很奇怪,而绍兴女子宁贫不贵的志气则令我高兴。“一时嫁娶殆尽”与“数夕内嫁娶殆尽”的安详看了真叫人痛快。她们宁可过着平凡的日子,享着人间的乐趣,而不愿去做后宫里的孤鬼,这种人生观很有见地。这时节的绍兴一定热闹非凡,嫁女和娶亲的歌乐此起彼伏,女儿酒的香气几天几夜不消散,这坛开了那坛开。我还,这是我祖先堕民的老婆最忙碌的日子,她们梳着高髻,长八寸,阔二寸,插一把玉如意簪,手挎一只方底圆身的竹盖篮,走东家,走西家的,给新嫁娘开脸梳头,叠箱撒帐,边撒帐边唱吉祥的歌:“撒帐果子交关多,积积足足一淘萝。撒帐东来撒过东,夫妻双双多和睦;撒帐南来撒过南,人丁兴旺子孙多;撒帐西撒过西,蚕花好来心欢喜;撒帐北来撒过北,省吃俭用好造屋。”唱歌是我祖先堕民的一大乐事,他们忘记了自己罪人的身份,忘记了他们的卑贱,喜歌里美好的祝愿使他们心生善意,这是我最爱他们的地方之一。这两次讹传我觉得都带有恶作剧的性质,这玩笑具有徐文长的风格。虽说这时分爹妈还未生出他,可这一股玩之风却早已弥漫在我故乡的空气之中。这是一个善意的明志的玩笑,它表明我的乡党们对于晦暗的宫廷一无兴趣。“灾样志”里还有一处吉祥的记载,鼓舞人心。说是嘉靖三十四年,空中忽然飞来一物,方方长长,如一幅尺牍。它飘飘扬扬,飞近日头时便金光灿灿,无数鹞鹰追逐而来。这是什么征兆呢?就在这年夏季,海上倭寇被追击沉船,逃到我水乡,知府率众出战,将敌寇全部歼灭。紧接着,三十五年,又有倭寇海上沉船,潜入我乡,官民协力歼灭全军。这两年,在史册上均有倭寇犯浙江的记载。最可恨的是,奸臣严嵩竟利用此事,以“玩寇殃民”罪名诬告抗倭将领杨继盛。史书上说:“杀谏臣自此始。”杨继盛在狱中受尽天下酷刑“割肉二斤,断筋二条.日夜笼箍”此时此刻,我故乡绍兴二连三击歼倭寇,也算是告慰忠义在天之灵了。我想,这两次抗击倭寇,均有我祖先参加,他们手持火铳,走在兵民的队伍里,呼啸而前,沉睡多时的好战的血液这时又沸腾起来。三十五年那一次,有记录说:“焚杀卒歼于龛山。”最后我想是夜晚烧山的一幕,兵民手执火把,刹那间火焰冲天,染红了夜空。祖先他们便举着火把,唱着歌儿回家了。明朝中,绍兴这地方还出现古怪的异象,听来触目惊心。那是在万历年间。先是万历六年“夏,民马柱家产豕双首行辄仆”;然后“明年,秋,丐家产豕六足而两为人手”这是可怕的怪事。“丐”我想指的就是我们“堕民”家,因堕民又有“丐丐”之称。我不明白我祖先堕民家怎会出这样的事情,这是什么兆头呢?看看史书,这明神宗刚一即位就搅进大学士张居正和前大学士高拱的仇隙纠葛中,张居正联合了太监冯保几乎将高拱置于死地。后来是又一太监说了句“高胡子是正直人”才救得高拱一条命。以此可见,这时候,太监中也出现了分裂,各有各派势力,乱七八糟。还可见得,这时朝廷上尽是太监在说话,你一言,我一语,别人的声音听不见。而我绍兴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们为这两只怪东西一定惊恐失色,尤其是我的堕民祖先,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大祸就要临头。万历年是我绍兴颇不太平的一朝年月。十二年九月,城隍下殿焚于灰烬;二十五年,绍兴府听事尽毁;二十九年正月十六夜,卧龙山上城隍庙火起,殿宇并星宿阁俱毁,火光照耀,满城尽如白昼;四十七年,横街连芳牌火起,焚百余家这火是什么意思?而每一次大火之后,紧接着就是大饥“斗米三钱,菜民载道”“米斗二百文民多饿死”这样的记载不绝于册。在四十七年的火后第二年,则是一场雹灾,然后就出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奇观,那就是“龙”这一天是四月二十一日,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是很吃紧的一年,清兵已经入了龙谭口,四月皇后崩,明神宗也已身心交瘁。我故乡的“龙见”就发生于这一个月,这“龙”是什么样的?是由云雾形成龙状,还有如画中所绘有鳞有甲有光有色的真龙一条呢?书上没写。这“龙”兆的是李自成,还是努尔哈赤,我也不知道。书上只写“观者如堵”祖先他也一定不会错过这热闹。之后的七月,万历皇帝结束了本朝历时最长的一朝,四十八年,驾崩,清兵已到居庸关。再后的十几年里,我绍兴便祸发连连,蝗,旱,雹,造成饥民无数。就在这样饥馑的日子里,却“连年桃李冬花”这景色最是触目惊心。不过两年,崇祯皇帝这大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便在北京的景山上了吊。这年三月,崇祯徒步出了皇城,他走上景山,见是四外烽火连天。他耳边响起南京孝陵的夜哭声。这是上一月秉报所说,那哭声是如何地缭绕不绝啊!他心里忽然变得非常安静,他下山回到宫中,先派人将太子和亲王们送到大臣家去,然后挥剑杀了公主,再看着皇后自杀。次日拂晓,他最后一次鸣响钟声,召集文武大臣,却没有一个前来。他独自一个走下早朝的大殿,殿内空寂无比。这时他应想起即位后第一次早朝,春正月,前兵部尚书霍维华,而“维华辞敕命”想起此,崇祯他不由一笑,心想,这是个兆头啊!他走下大殿,走出皇城。走向景山的路上,他目无旁视,一整个北京都退出他的心。这时,我家乡绍兴,该是桃李春花的时节了吧。从我故乡一部“灾祥志”去窥测一朝江山兴衰,这一灾一祥我都细细琢磨透了。做了庶民的祖先也被折腾得够呛,一会儿竹生米,一会儿山大裂,一会儿地生白毛,一会儿虎入城中。饥荒是不消说了,光是讹言蜚语,也搅得人不安宁。

    我设想我祖先经过这一整个大明朝,基本已在流放地绍兴扎下根来。他们渐渐忘记了草原故国,也渐渐忘记了他们的母语,他们喝这地方的水,吃这地方的粮,大明朝是他们脱胎换骨、落地生根的一个朝代。那是因为“元”这朝代是蒙古人,路府州县都设置蒙古监官,达鲁花赤。这提醒着我祖先的记忆,人们说一声“达鲁花赤”我祖先他就感慨万千。他们一边屈指计算着皇帝的世系代传,一边心里又痛又爱。他们非等到蒙古人出了中原,心里才会平静下。从此,蒙古的消息不再有。这就是我在写我祖先从漠北到江南的迁徙中,特别强调“明”这一朝代的原因。这时节,我家乡绍兴,还有一个人物值得一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徐文长。徐文长这人有着两副面孔,一在史书上,一在民间传说中。正史的列传将他编进“文苑”史中说他才华出众,书画,诗文,军事,,都可来得一点。因此,便为浙江总督胡宗宪招为幕府,也就是俗话说的“绍兴师爷”如我前面说的,绍兴是个出师爷的地方。从史书上看,徐文长他在胡宗宪幕中,什么都干,有点像个高级打杂的。比如说,胡宗宪得到一只白鹿,要献给皇上,便命徐文长写一篇表示敬意的文章。这一篇“表”使得嘉靖皇帝“大悦”再比如胡宗宪谤杀私通倭寇的王直、徐海,也是徐文长给出的点子。书上说,胡宗宪的总督府威仪森严,所谓“将吏莫敢仰视”而徐文长却“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幕中事急,等他到夜深,而他却醉不能至,总督也毫不怪罪。这姿态倒使我觉得不那么痛快,看起来,徐文长的放荡不羁其实不过是仗了总督的宠爱,恃宠罢了。史上还有一句,我以为是道出了,那就是“借宗宪势,颇横”后来,胡宗宪受严嵩父子牵连,下了大狱。胡宗宪这人也很复杂,一方面,他抗倭有功。嘉靖三十四、三十五两年中,我故乡绍兴的父老追灭的倭寇余匪,想就是被胡宗宪在海上打得走投无路逃窜而来。可他却又结交权臣,竟会和千人骂万人指的严嵩父子结党。他下狱后,可把徐文长吓得不轻,紧接上,书上就有一连串他找死情形的描写,史说:“引巨锥刺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已,又击杀继妻,论死系狱。”可见他惧怕的心情有多深,那狂乱的样子叫人又可怜又可哀。这和我那乡党们心目中事事无所谓的潇洒的徐文长是多么不同啊!他因杀妻之罪下狱之后,我想他一定悔从中来,否则,同乡张元忭再怎么“力救”他若是不配合,终也难以免罪的。虽然史书上只有一句“里人张元忭力救得免”但我却觉出了徐文长的苟且偷生。他又悔又怕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他在狱中平静下来,便意识到了死的可怕。徐文长他出狱之后的下半生日子,一定好过不了。他内心痛苦又屈辱,尊严一扫而尽。他后来周游中国,终也落不下脚来。他心里惶惶,不知其何所归。再后来,他上京城去找同乡张元忭,在张元忭幕中了一段日子。这段日子他们是以不欢而散告终,原因是“元忭导以礼法”而徐文长“不能从”于是“怒而去”我想他这时心里是一股无名火。要说从前在胡宗宪幕中,他不守礼法是恃宠骄纵,不免带有轻薄之嫌。此时不从礼法,则是他一腔愤怨的发泄了。我想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怨谁,他这一生倒霉究竟咎由谁取。当张元忭死的时候,徐文长“白衣往吊,抚棺恸哭,不告姓名去”这一恸哭,他不仅是哭张元忭,还是在哭自己。“抚棺大哭”使我想到其实张元忭是徐文长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他“怒而去”是只能对亲近的人才做出的宣泄啊!徐文长还乡,我以为是在“不告姓名去”的这一“去”上。他回到家乡,绍兴前观巷大乘弄十号,每日望着窗前的那一株青藤,一生的坎坷是涌上心头,还是淡释而去了?绍兴是个多雨的地方,雨水滴滴答答从青藤流泻的时分,当是伤怀的时分。“前观巷大乘弄”这里名,一定打动了他的心“大乘”这字里普度的意味使他心生欢喜。

    徐文长这一悲剧人物回到乡间,却成了个喜剧人物,他巧舌如簧,妙语百出,他捉弄权贵是一把好手,谁也奈何他不得。他的故事特别的多,随便找找就是一大箩。绍兴那地方到过的文人很多,人人都有传说。王羲之的传说有仙风道骨之气,将他的字说得出神入化“水”字能灭火“火”字能成灾。陆游的传说是文人雅事,委约凄婉,西风惆怅。贺知章的传说与堕民有关,带有绮丽的晚唐风范。徐文长的传说,我总结它的特点,都充满了乡俚村俗,凡人一个。我至今也弄不太明白我的乡党们为什么对徐文长情有独钟。我想那时他一个人回到故乡,一定是乘了一条明瓦大船,船老大唱着绍剧或者的笃唱腔。徐文长他肩上背了一柄雨伞,走进石板地的长巷。这时各家都飘出了霉干菜香。他到了大乘弄十号门前,双手推开门,这时月亮正好升起,月光照了一院子。他就说一声“我来了”他想这几十年沉浮不过弹指灰飞之间,一场梦而已,此时已是梦醒。我想这一夜他睡得极好,鼾声如雷,第二天就去坐了酒馆,吃了茴香豆和豆腐干。我还想他一口酒下肚,话就有些多。他醉眼朦胧地,看进眼里的人都觉得有些面熟,尤其乡音灌耳,别说有多亲近了。我很喜欢徐文长在乌篷船上讲故事的传说。徐文长乘乌篷船,有一种彻骨的安慰。他笑嘻嘻地坐在船上,船在河道里徐徐行走,河岸两边的秧田碧绿一片,人们说,徐文长说个故事吧!这时候,他已成了一名讲故事的能手。他先讲个短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上有一只胖鸟,圆圆的眼,小小的嘴,身上却没有一根羽毛。”然后他长叹一声止住了。人们说,这鸟又如何,徐文长你快些讲。他就说:“这鸟没有羽毛,当然也没有尾巴,鸟儿没尾巴,故事哪来的尾巴呢?”然后他再讲个长的:“汉朝末年,有个叫曹操的,带了八十三万大军下江,去攻一个叫刘备的。一到霸陵桥,却叫个张飞一声喊把桥震断了。曹操下令搭起一座独木桥,士兵排着队,一个一个地过桥,的笃的笃,的笃的笃”人们说,徐文长,你怎么老是“的笃的笃”你快往下讲。他:“你们忙什么,八十三万大军一个一个过桥,过了桥才能往下讲呀!”这个传说的结尾温暖人心,徐文长在“的笃的笃”中睡着了,船到地方,人们把他叫醒,他嘴里还在“的笃的笃”我想徐文长回到故乡绍兴,渐渐就养息好了身心创伤,胡宗宪和严嵩被他遗忘了,张元忭也被他遗忘了。他成日价高高兴兴的,走街串巷、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向。他鬼点子多得要命,叫人拿他没办法。比如徐文长买水缸。为要治治那刁蛮的店主,徐文长就去买水缸,他先是让店主替他把水缸背到家,路上又坐进缸里说:这不是一样走吗?店主无奈,然后到了家,他却说只要买三十斤水缸,一整个买不起,个店主气得没话可说。徐文长从水缸里爬进爬出的样子,相当可爱,他说一只水缸买不起的神情也一定非常恳切,叫那店主挑不错。徐文长这家伙还很会胡闹,他和一个寺院里的当家和尚要好,两人经常在一起吟诗作对,我这和尚一定是个酒肉和尚,和徐文长做伴的能有什么好和尚!这些诗啊对的都是人间凡趣,本不该是出家人染指的。所以这也是个不正经的和尚。这一天,他过六十大寿,风风火火赶来请徐文长做客。徐文长说好啊,然后就说了句上联给他听:“敬菩萨,拜菩萨,庙里无柴烧菩萨。”这种渎神的话也亏得徐文长得,而这和尚也不示弱,转眼念出了下联:“爱老婆,亲老婆,家里无钱卖老婆。”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菩萨不会说话,老婆却要说话,徐文长他老婆火了,不让他去给和尚祝寿,徐文长只得送去一首诗:“一夕灵光透太虚,化身人去复何如,愁来不用心头火,修得凡心半点无。”那和尚得了诗,高兴得合不拢嘴,第二天亲自登门道谢。徐文长却说,这不是诗,而是一个谜。!“夕”加“化”的右半边,是个“死”字“愁”字去“心”去“火”剩下“禾”“凡”字无点是个“几”加起来是个“秃”谜底为“死秃”你们看徐文长混不混,这故事为我乡党们津津乐道,他们百听不厌,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说起来,他们爱徐文长就是爱他这个,他开心果似的,又聪敏得像神仙。

    我想,坐在乌篷船上听徐文长讲那“的笃的笃”故事的有我祖先。当徐文长在暖烘烘的日头下“的笃的笃”地睡去,他们便转了话题,说一些别样的事情。这是风调雨顺的一年,祖先他刚从灾荒中缓过气来,倭寇也回了老家。祖先他精神清爽,腿脚有力,克勤克俭,乐天达观。乃颜之乱已沉疴心底,草原也沉疴心底。骑马人的血源是我母亲家庭的血中沉疴。我总觉得我母亲家的血液有毛病,大约是那遥远的马背祖先沸腾的热血在作祟。我母亲她特别怕热,我母亲她特别容易激动,她还患有血压高的毛病,血一上头,事情就有些危险。我母亲还有些神经兮兮,小小事情就一惊一乍的,弄得周围的人们很紧张。据说,她父亲也是一张红堂堂的脸,动起怒来可是了不得。而且他那热情涌动,却不知何所去的一生,也表明他的血液里有一个冲突迭起的元素。在我寻根寻到我母亲的原籍绍兴之后,还听说我曾外祖父有一个兄弟,据传他们这一家很不幸,有人自杀,有人发疯。虽然消息不一定确切,可我依然很哀伤。我想我母亲家里大约永无宁日,那原始的血液,就像一道河的残坝,阻在水底,使潜流纷争,波浪连涌。我有时觉得我也染上了他们的坏毛病,我会有疯狂的念头涌上我心,我的心脏常常无来由地加速跳跃,我是那样无可解释的孤独,我有时不知在想念什么,心里非常忧伤,我很小的时候,一觉醒来,就感到四下里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让我最后一次地,永远不再地叙述一回那辽阔的漠北草原。我祖先所属的部领乃颜,被世祖忽必烈。他裹在毡毯中,日月天地遁人黑暗,黑暗遮住眼睛的一刹那,他就失去生命,血液不再流动,凝固成坚硬的石块。乃颜死了,他的残存的部众哭着逃离他们的驻地撒儿都鲁。他们一边流血,一边流泪。他们逃往四面八方,隐藏起来,像受伤的狗似的舔着自己的伤口,一面立下复仇的誓言。在乃颜死后,他的余党残部的复仇行为可说是连续不断。同年七月,失都儿发起了出击,忽必烈命大将塔出和皇子爱牙术合力迎击失都儿。这场战斗非常激烈,我想乃颜部下一定经过周密的策划。他们拉开阵势,连连出击。失都儿发起第一攻,接下来是太撒撒拔都儿。塔出两次中箭,乃颜的大将帖哥和抄儿赤便包抄而上,要擒皇子爱牙术。此举立即为塔出发觉,他掉马回身,拥出皇子。应当说,塔出是个好将,他忠诚,勇敢,为忽必烈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他护卫着皇子脱离险情,又一转马头。这一还击是乃颜部下始料未及的,一将士帖古歹中箭坠马,这一箭是神之笔“中其口,镟出于颈”乃颜的兵将伤亡很重,伤心使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浴血奋战,杀红了眼。帖古歹死后,失都儿、太撒撒拔都儿、帖哥和抄儿赤见大势不好,便欲撤退,而塔出紧迫不舍。马蹄子扬起的尘土遮黄了天空,失都儿他们得耳鼻出血。他们晓得末日到了,却一点不为死难过。他们只是感到羞惭,愧对可汗乃颜。乃颜对他,恩重如山。草原在他们眼里变成混沌一片,他们一个个坠下马去,每一个人都身中万箭。他们的马顿时轻快许多,它们跳跃着,欢奔着,消失在弥漫的黄烟之中。到了至元二十八年十二月,史书上还有这样一条记载:“阉里带言:‘乃颜余党窜女真之地,臣与月儿鲁议,乞益兵千五百人,可许之。’从之。”从此记载来看,从至元二十四年七月失都儿作乱,一直到二十八年十二月这最后一次的歼灭,之间四年零五个月,我乃颜的残部一直在草原游荡。他们的人马已经不多了,这从阁里带“乞益兵千五百人”这一句中可以推测。四年前,迎击失都儿,塔出和皇子爱牙术可是领兵一万啊!我想他们还人疲马乏,病弱不堪。他们失去了营地,帐篷又破又烂、牛车坏了木轮。由于哀伤和心灰意懒,他们的马匹也又病又老。可是无论他们多么困窘,为乃颜复仇这一个念头却像是永远不灭的火焰,燃烧着他们的心。就是这个念头,支持着他们顽强地生存,并且伺机出击。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他们的出击其实只是一种骚扰而已,成不了大器,却叫人们不舒服。这可从“乃颜余党窜女真之地”中的一个“窜”字看出“窜”这字表明他们人数不多和兵力不强,他们只可小打小闹的,他们已是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关于这场歼灭战的经过,史书没有记载,只在阁里带请战之后,写了两个字:“从之”“从之”这两个字,表示阖里带的请战得到了忽必烈的批准,继而又暗示了这场歼灭战如愿以偿,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史书上连一星笔墨都不愿多花,写完“从之”这两个字便去讲另一件事,关于一个不吉祥的星相。这是最后的一灭了,我想乃颜旧部,是破衣烂衫,马背生了断梁疮,他们除了伤心和仇恨还热腾腾地活着,其余全死了。一千五百良兵打他们,简直是杀鸡用牛刀。我,追击是免不了的,但是不会延续太长的时间。阁里带和月儿鲁轻而易举地包围了他们,他们这时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圈里是女人和孩子,坐在破烂的大车上,用破烂的毡毯裹着身子,十二月的草原寒风凛冽。阁里带的心里会闪过一丝疑惑,乃颜残部的虚弱无力反叫他生疑。所以,这包围僵持了一段时间,乃颜残部沉默着,孩子一哭不哭,直等到太阳西沉,阁里带与月儿鲁一声令下,一千五百兵合拢而上,吹灰一般,将我祖先的族人消灭了。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阁里带和月儿鲁点起了火把,带着兵士远去大都,向忽必烈报功了。乃颜余党躺在月光下,血从他们身下咕噜咕噜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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