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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子平却冷冷啐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一个字:

    “狗!”

    朱月明依然含笑,转首,面向温子平,笑问:

    “其实,贤昆仲也一样是想把方巨侠争取过去——为什么就你们可以取,我就不能争?”

    他带笑问。

    但话中有话。

    笑里藏刀。

    温子平居然一点也不错愕。

    更不讶异。

    温子平坦然回答:“原因很简单。”

    温子平想也不想,就说:“因为我们是忠的,你们是奸的。”

    朱月明眯眯笑道:“是吗?我却认为自己才是忠的。光是看人,又怎么定忠奸?大奸若忠,大忠如奸,纵观青史,盖棺论定尚难,更何况是活着的人?”

    “要论人物定忠奸,闲话少说,只看他所作所为。”温子平快刀斩乱麻地说“你过去做了些什么事?自己肚里明白!你平生做了什么好事?屈指也算得出来。”

    朱月明却一点也不自卑:“也许,就是因我表面上不做好事,我才能在我的位子上,盘踞了那么久,或许,这才能使我在暗中做了不少好事。”

    他强调的是“表面”上。

    他特别指出“暗中”

    他自有言外之意。

    弦外之音。

    6。咸话小说

    “那谁知道你曾干过什么好事?”温子平讥诮地道“我只知道你的部门不干好事,一向都不干。”

    “那我们就只就事论事。”朱月明依然笑眯眯“你们要接待方巨侠,又是奉谁所命?有何用意?”

    温子平冷哂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温壬平双眉一耸“告诉他也无妨,我是奉今上之命来请方巨侠到宫里去,皇上有事与大侠密议。”

    朱月明又是眉开眼笑,稍稍退了一步。“哦,嗬,你既有皇命在身,班辈身份,可比我高多了,我这要拱手靠边,哪敢相争!——只不过,奉圣谕就一定是办好事吗?那么,想必早已道无民怨,天下太平了吧?呵呵,这又是我多嘴了。既是圣上旨意,想必是上承天意、下合人和的了,不但是好事一件,也是大功一桩了!”

    朱月明是个老经世故的人,不到必要关头,他说话总留有余地。

    何况那还是涉及批评圣意的话。

    像刚才那番话,他已说得很含蓄了。

    温壬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以他忿忿然道:“皇上一向重视方巨侠,几番相邀巨侠出来主持庙堂大事,只巨侠一直坚辞不就,其实,只要他肯出山,在皇上身边,主理大局,清除小人,打击奸佞,使朝廷去尽靡颓,重新士气,那不是大大的好事一件吗?巨侠也正好把一身本领,一生心血,奉献给朝廷万民,那也不是大志能伸的天大好事吗?我不求功,只求玉成此事。”

    “是是是,”朱月明笑如月满“是好事,也是功绩,更功德无量。”

    这种人,你打他,也不见他会疼;他杀人,只怕也不流血。

    “我谢谢皇上好意,但却不认为全如你所说。”巨侠说话了“皇上沉迷女色,性喜玩乐,他身边正有一大帮投其所好的人,就算他锐意改革,重振新局,光凭他一人意志,也不会有用。何况,据我所知之今上,大抵脱不出贪花好色耽于享受的格局,许他一时思变,不久也会放弃逸乐。坦白说,我认为,近日宫中多事,皇上数度遇弑,他是耽心个人安危,才不理会包围他的群臣力阻,召我进京入宫,为他保驾——其他一切高官厚禄,甘辞美诺,都是虚的。他是要我保护他,这才是目的。要不然,圣上才不要一个老是劝他要理政事、管民生的家伙来在他身边唠叨不已。”

    温子平深有同感:“所以说,召你入朝封官,为的是保卫皇帝,而不是为了要任用巨侠之才,为天下万民行好事。”

    巨侠昂然道:“我近年来虽已不问江湖事,但老骥伏枥,雄心犹在,若真能为天下黎民效命之处,无不竭尽其力,死而后已,绝无怨怼。但如果只为一家一人效死伏命,我不想干,我还是云游四海,做我那些见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去!”

    温子平道:“好!”温壬平道:“不好!”温子平问:“怎么不好?”

    温壬平怫然道:“就是因为朝政腐败,群奸误国,像巨侠这样有能为力的人,不再争取皇上信任,加以重用,发挥大力,激浊扬清,一旦大宋江山,江河日下,谁可力挽?若人人如同巨侠想法,独善其身,不理政理,朝廷无人,宋室还有何指望?”

    巨侠看着温壬平,对这白发苍苍的倔强汉子,升起了一种敬意。

    “我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要改,得彻底地改,只一两人在改,只改一二事,形同做戏,那不如不改,因为敌对势力一旦反扑,只怕变本加厉,贻误苍生。要知道,政事是操于接近皇上那一大群奸佞小人手里。他们依此长期得到利益,而且久踞高位不下,一旦要改革,就会触发他们的忌讳,冲击他们的权力,伤害他们的利益——且不管他们的权力是从伤害良善忠义中窃取的!如果窃取、暴夺已成了恶习,要彻底地清除这种恶习,非得要大死一番而后活,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成。可是,而今朝廷积弱,只管夜夜笙歌,日日欢娱,外寇虎视眈眈,随时发兵南侵,能思猛进吗?”巨侠道“我们若图大举,一新国力,缓已不及,速者不逮。宋室临危,已明而显见,一如垂死病人,千疮百孔,一旦改服用猛药,反而连剩下的一口气也断了。那些既得之利益的群臣、权贵,一旦既得之利益遭受挑战,会甘休吗?”

    温壬平蹙眉咕哝道:“那总不能不做呀!”

    他明显是反对巨侠的话。

    但反对得不明显。

    他也有苦衷。

    因为他不得不反对巨侠的话。

    他是受皇帝之命来争取巨侠入宫的——为皇上讲好话他责无旁贷。

    他更不得不反对的是:

    巨侠的话如果说得是对的,那么,他给投闲置散多年之后,终于背离家门,脱离江湖同道,跑到京里去当不大不小但能给武林中人代皇上传旨的“官”以及记下各种轶事以供皇上和高官鉴赏的史实,他心里也有无尽的委屈。

    他只不过想在有生之年能做点大事,至少,也做出些足可名留青史的事。

    可是,他入京供职以来,做的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所记的史乏人阅览,他的位子也少人尊重,委任他办的事,却多是与圣上权贵逸乐有关的琐务俗事!

    他这一当“官”有名无实,位虚权小,但却给耿介的武林同道不耻,而又让一些图攀附谄媚的家伙烦缠,跟达官权贵之间,又得保持交往,一个不察,容易杀头致罪,使他一直小心翼翼,但一身抱负,又无可施展。

    是以,他总要立些大功,令人刮目相看。

    如今,皇上“招揽方巨侠”的任命交给他,就是看重他原来在江湖上的地位。

    他极希望能达成任务。

    ——任务能成,除了使圣上和亲昵皇帝那一群权臣重视之外,一方面,方巨侠既进入了朝廷权力范围,自己大可与之结联,以壮实力;另一方面,连方巨侠也入宫从政了,别人对他临老热衷于政事一节上,也不敢那么公然蔑视、嘲笑了。

    所以,此事成败,与他是息息相关。

    不过,如今看来,方巨侠是不屑于与他共事,更不会听他规劝入朝,而且,方巨侠说的理由,丝丝入扣,也正说中了他自己的心思。

    ——也许,方巨侠的话,是故意要说给自己听的。

    就是因为合情合理,温壬平才想反对,但又反对得十分弱势。

    他听了,只觉心头发苦,舌尖发咸。

    所以他说的话也有点涩,但依然激昂“就算一人在做,也胜无人!就是做不成事,也尽人事啊!总好过人人自危而自保,眼见国家倾亡于即倒!以皇上变革之决心,加上巨侠的力量,事仍有可成之望!”

    “说得好!”巨侠十分激赏“人人若都有你这样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心志,宋室当然可以奋强,百姓想必能够居安,只不过,当今天子,要的只是保住他的权力和性命,尽情享乐,罔顾黎民,我们又怎能去助之为虐?就算他有决心要清理佞乱,变法图强,那就怎样?汉武帝已算是一位明君,也算是秦皇之后一个极有作为的皇帝了,但他笃信巫蛊,疑神疑鬼,结果,多少人就命丧在蛊术、巫术这一节下,加上他重用酷吏,用重典治罪,连坐以十万计,结果,他仍未死,开国名臣、拓疆大将乃至亲信、心腹,已尽为之死尽死绝,就连他所宠护的太子刘据,也父子兵戈相见,逼死天涯。他也曾听贤臣劝说,酷刑太烈,也曾闻谏不宜信巫蛊太深,但依然故我,江山遍血,牵连枕藉,到死方休。为什么?因为他既信了巫术,笃信神仙之学,当然便有一干冒充神仙的骗子、巫师,为他效命;他为巩固权位,疑心病又重,要人人服从,就重任一干酷吏,为他操刀,宁可杀错,决不放过。到了后头,就算他发现连忠臣、良将、亲子、宠妾全丧尽了,而且人人自危,民心尽失,他要改正,也一时改不过来了。盖因为他身边已重重包围着一群既得利益的酷吏、巫师,好不容易才算翦除一批,又有一批,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已!这是就远的说。”

    “就近的来说,”巨侠似乎是因为重视温壬平有此心志,所以才不厌其烦为他析说“神宗皇帝有心接纳王安石变法之议,这变法肯定对黎民百姓有利,但却得不到前朝士大夫、朝廷官吏的支持,结果,变法还是失败了,以致造成日后的新旧党之争,小人蹿升得志,贻祸无穷。当时,大臣文彦博便曾对先帝说过,皇上是同士大夫治天下,而非同老百姓治天下。要是士大夫不服此议,尽管是善法依然不得行。文彦博说得对极了。以前是这样子,现在是这样子,以后也一定是这样子。汉武帝、宋神宗都算是英明皇帝,都如此,更何况昏君庸帝。好皇帝给群小包围了,听的见的,都是好话、美事,便逐渐给蒙蔽了,逐渐昏昧了,坏君主更不必提。一国之君如是,一地之首长如是,乃至一军之将,一城之主亦如是,就算是一个集团、组织、姓族的首领也不例外。武帝、神宗是亟思改良求进,尚且不能有成,何况是今上,岂是思想进取之君主耶?”

    温壬平喃喃自语,这片刻后,他仿佛又老了十年:

    “真的改不了吗?真的无可为吗?是真的没有救了?您真的不肯插手吗?”“也不是如此绝望。”巨侠道“我调训出来的一些弟子、门生,莫不认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待时而起,为国尽忠。国家有这等人才,仍是有希望的,希望朝廷能惜才、重才,莫要毁才、杀才才好。国家命脉,尽在此矣。”

    他叹了一声,对他所秉持的态度再加以说明:

    “我不是不愿意尽一己之力,以挽狂澜。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我若为朝臣,任个一官半职,那又如何?依我愚见,当务之急,莫过于边防告危,理应积极调训兵马,对女真、辽国人做长远防卫,屯兵边关,以防外侵。但现在举朝上下,只顾大建庭园,贪图逸乐,运送花木,探异纳奇,输送京师,趁此一逞私欲,搜刮民脂,谁理会什么边防、打仗?何况,皇上信任的朝臣,都是只会贪赃枉法的,不懂黎民苍生之苦,也不理朝政,所信重的将军,都是光会谄媚、欺诈之辈,才不会打仗,也不懂领兵。撇开军事不理,当前急需令行天下的,是应即时终止花石运送,不可再伤民误国,不许官员以贡品为由中饱私囊,结民怨于至深,使国力得以迅速调理复元。你看我之所议谁会听信?谁予配合进行?我这一说,靠此暴敛、狂征的官宦,一定群起而攻,连同皇帝身边的人,甚至皇上自己,都一定觉得利益受损,面子大失,权力受到削减,到时第一个铲除的,还免不了是我首当其冲。”方巨侠无奈地道“我死不要紧,但这样牺牲,可有何意义?如果我在庙堂不能为百姓谋福利,反而助长了权贵贪官的气焰,那我还不如做一江湖闲人,扶贫济善好了。只要我坚持不跟那些宵小奸佞沆瀣一气,那么,他们的实力就缩小一分,如果他们行事太嚣,我难保也会出手,儆恶除奸,以暴易暴呢!”

    他笑了笑:

    “反正,这种事,年轻时倒是做惯了。”

    “不过,巨侠,你这种话,要是给上面听到了,”朱月明这回是脸笑肉不笑“可是要杀头的呢!”

    “岂止要杀头,早就诛九族了!”温子平更正道“可是,谁也诛不了巨侠的九族,因为谁也打不过方巨侠。”

    方巨侠哈哈笑道:“所以,这就是我敢说话的原因了。他们对付不了我,只好收买我。”

    温子平一挑眉头道:“只怕,这也是你坚持不让收买的缘故。”

    方巨侠打哈哈道:“一旦给收买了,就任凭鱼肉了。”

    温壬平讪讪然道:“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你们只是隔岸观火,袖手旁观。”

    温子平道:“你这话说得很冲。我怕你只是为升官而当官。”

    温壬平恼火道:“你这句酸味更重。你来迎接方巨侠,为的又是什么?也不过是替‘老字号’一家一族巩固江山、壮大声威而已。”

    温子平嘿声道:“我为‘老字号’尽力,有何不可?我本是‘老字号’温家的子弟,鞠躬尽瘁,理所当然。‘老字号’在江湖上,一向介于正邪之间,但运毒功夫,只怕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毒之可怕,是可以不必出手,便可杀人,且可不只以一人杀一人,而是以一毒杀千人、万人!而江湖地位,人才之多,没几个家族可以比得上。我深思熟虑,且得温爷批示:如能邀得方巨侠为强助,引导我们往正道发展,那岂不是对江湖、武林、朝廷、百姓都是件大大好事?我们有这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何不发奋图强,得能人加盟,得高手引领,一旦遇上异族外敌犯境入侵,也可以联合江湖好汉,各帮各派,予之迎头痛击,保国安民,这是既为家族也为天下谋福利,总比你只顾热衷名利,求升官发财,祈壮大实力,而诱使大侠屈身朝廷,同流合污的好!”温壬平听了,很愤怒,变了脸色,朱月明则笑嘻嘻地打圆场:

    “我听来哈,两位的话都对,都有理,都不嫌冲,也不是辣,更不算酸,只有点咸哈。”

    他眼笑心不笑地说:“我们这些话,都只是闲话,莫要传开出去为慎。要不然,巨侠邀不到——我这小官送命不打紧,老字号从此成了黑帮,天残兄不再见用,什么‘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全会打成了叛乱分子,这就大大不美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又补充了一句:“闲话闲说。固然,说话如同炒菜,加点咸味总让人足以回味,但光只是盐,那就不好吃了。咱们还是说点甜的吧。古来有唐人小说传奇,我们这一段只算咸话小说,万勿流传开去,以后还望大家咸话少说哩——以免我这给目为‘酷吏奸佞’的小人,抓人我不敢,放人我不便,还真不好当人,左右不成人呢!”

    “你瞧,”他哈哈干笑道“我像不像是那些自己其实早已挺着个大肚腩,却故意束腰挺胸,讥嘲人家开始见小腹了的人一般可笑可恶!”

    7。讲好话

    温子平也皮肉不笑只嘴唇笑了一笑,道:“我看正常的情形是:朱刑总这头叫我们说话当心,那头已悄然告密,说我们妖言煽动,密谋告反了!”

    “我生平只尽可能讲好话,不说人坏话!”朱月明说得很狡狯,由于他把狡猾全浮现在脸上了,所以,反而让人觉得他是很真诚地狡狯着,并不算狡诈深沉。“我今天若在背后说他人坏话,他日他人也一样可以在我后面说我坏话;今日若信了这个人,不会把我的话传出来,或者要他保守秘密——但对方一样表面答允,却把我要他守秘的话也一并说出来。所以,我尽可能只讲好话。”

    温壬平冷讽道:“你这种人司掌这种职位,也会只讲好话只做好事?”

    朱月明忙道:“非也非也。我是说我只讲好话,必要时,宁干坏事也不讲人坏话——做坏事是实实际际地干了,成果已出来了,但讲坏话的人却很吃亏,光嘴巴说,已结深仇了。我说我不说坏话,不代表我不做坏事。我只善于自保。”

    温子平热嘲道:“那你宁可干坏事也不说人坏话?”

    朱月明居然答得坦荡:“是。”

    雷踰求很想揭一揭这老狐狸的真面目:“我知道你得到信任,可以直入内廷,特许面圣,要是圣上问起,听君谏议,你难道就欺君罔上,对窳败恶行,也知情不报吗?”

    “为何不拣好的说?”朱月明笑眯眯地道“我可不想做京房、陈咸、刘更生,也不想当王章、冯逡、萧望之。我知足,故常乐,只求平安富贵,无意冒犯天威。”

    雷踰求怔了一怔:“你说明白点。我可是粗人,你打哑谜我不猜。”

    朱月明忙稽首表示致歉“那都是汉朝旧事。京房能预测风雨晴阴、天灾人祸,神准无比。曾上书汉朝皇帝刘奭,议论天象,星辰运转,无不灵验。刘奭十分激赏他。当时任仆射、中书令的石显,联结高官弘恭、五鹿充宗、史高等人,主持中枢机要,权倾朝野,下手阴险毒辣,最会讨好皇帝,取得信任,利用时机,中伤诬陷不附从他的人。铢锱必较,睚眦必报。京房见石显、五鹿充宗等狼狈为奸、陷害忠良,觅得良机,能单独面圣时,借春秋大义,借天时之变,来指控石显弄权,言善行恶,扰乱朝纲。刘奭听了大悟,却对石显依然信任,并让石显、五鹿充宗得悉京房的控告。石显等将京房视为死敌,借故将之调离京师,京房知是生死关头,一再密奏求留在皇帝身边,却没有用,终斩于市。他因敢进言而死,石显地位,不动分毫。刘更生则与光禄勋周堪、光禄大夫张猛,上奏章告石显邪恶,排斥贤能,殊料,这份奏章给石显看到了,对周堪、张猛、刘更生更恨之入骨,逐一诬陷,结果,周、张难逃他毒手,刘更生贬为平民,已属大幸。”

    温壬平精通史学,也接道:“萧望之曾任御史大夫,三公之一,又是天子之师,却因曾推荐谏大夫刘更生、曾奏请罢黜石显,而与石显失和,临老系狱,宁可服毒自尽。至于陈咸,是当时的御史中丞,因不断抨击石显作为,被石显指控跟槐里保长朱云泄露宫廷机密,以致被双双被捕下狱治罪,使得全部官员、大臣,为之震慑,极感畏惧,不敢再多说石显一句批评,只剩下向他们攀附、谄媚的人,官位步步高升。”

    雷踰求气得变了脸色,啐骂:“没天理!什么皇帝会那么信任石显!”

    “因为皇帝的权力无人节制,他要做什么都可以,谁讨他喜欢,他就捧谁。”温子平接道“汉元帝对京房的预测能力,很是信重,而对他的劝告,也一度憬然而悟,但他就是不肯处置石显,反而信了石显的话,逮捕京房。朱刑总刚才还提了一个冯逡。冯逡本是谏者,还是石显向皇帝推荐他行为廉洁、品格端正,建议最好请他侍奉左右。但冯逡一旦谒见皇帝,就要求单独面对,一单独面对,就抨击石显专权乱政。可是结果还是:刘奭却大为讶异冯逡如此攻讦诽谤推介他的石显,立即终止擢升冯逡。此事还牵连了能力最优秀的冯野王,也因石显从此提防冯姓家族,结纳不成就乘机报复,以致冯野王既不见容于刘奭当政之时,连刘奭的儿子刘骜也一样不用冯野王,冯野王虽已知惕惧,要回乡养病,却遭当时大将军王凤迫害,指控免职。都一样。”

    温子平讥诮道:“当皇帝的,都一样,只不过,刘奭在位的时候,受宠的是石显,他可以作威作福,恣意弄权。到刘骜的时候,轮到王凤。冯野王推荐了刚正敢言的王章担任长安京兆尹,但王章并不阿谀附从王凤,也不任凭摆布,还密奏成帝,弹劾王凤诬陷欺骗,联结谋私。刘骜听了,也十分感动,为之醒悟,非常听信,还要他推荐人才。王章就荐举了刘兴和冯野王,但这与皇帝的闭户密议却因侍中王音而消息外泄,王音私报王凤,王凤就将王章罗织成罪,杀于狱中,且逼得冯野王走投无路。——所以,朱刑总刚才言明在先:他可不想做京房、陈咸、刘更生,更不愿当王章、冯逡、萧望之。”

    雷踰求不念书、少读史,听了更是烦躁,跺足道:“那些皇帝,都是死人不成——忠奸不分,善恶不辨,让坏人掌权,恣意摆布,好人失势,人才凋零——他到底是皇帝还是白痴?!”

    温子平这次只回答了两个字:

    “白痴!”

    然后温子平补充:

    “所有的帝位,都是世袭的,或凭上任皇帝好恶挑选的,也就是说,他生下来就是个皇帝,哪怕他其实是个白痴!或者说,皇帝老子喜欢谁就选谁,哪管他选的是个丧德败行的禽兽!”温子平说“就算身在帝位的人再有本领,再有品行,本身再有自制之力,但在权力全集于一人身而毫无约制之下,是明君也会变成庸帝!人皆好逸恶劳,喜闻乐事而厌噩耗,皇帝一向高高在上,或蛰深宫不出,哪懂民间疾苦?谁敢督促其奋进修习?所以,到底还是成了白痴!”

    “有些皇帝不是蠢材,但群臣联结,投其所好,他又无法听到真话忠言,不知自己到底究竟,有时候,当说逆耳的都是坏人,当讲谀词的都是忠良。”巨侠惋惜地道“像汉元帝、成帝,本都非昏昧的人。刘奭可以铜丸遥击鼓面,发出悦耳好听的密响,这点连专业乐师都力有未逮。他一度也想罢免石显,但石显马上演出了一场好戏:先请准皇帝让他回宫太晚时,可以奉皇帝之命,教他们开门。刘奭允许。然后石显故意迟归,宣称皇帝有令,唤开宫门。不久,果然有人上书指控石显假传圣旨,私开宫门。刘奭把奏章拿予石显看,石显趁机涕泣请辞,说因为陛下过宠,故引人妒忌,不止一次陷害,要置他于死地。只有圣明的主上,才知道他的忠心。并要求元帝准许他辞去中枢机要工作,只负责宫廷清洁洒扫,就死而无恨云云。刘奭听了,大为同情,多方慰留,还重赏厚赐之。成帝对王凤亦如是,王凤得悉王章荐举刘兴、冯野王,立即称病,回乡请辞,措辞更为哀痛,一面向皇太后王政君投诉哀怜,太后为其弟流泪拒食,使刘骜挽留王凤,继任要职。王凤复行视事之后,便对政敌采取严厉报复,再无顾忌。刘骜也不算愚蠢无知,品味也不低劣,十分欣赏诗经、书经、洪范五行传论,但始终不忍心剥夺其舅父王姓家族之权柄,所以,皇帝是故意祸结,刻意徇私的。”

    “所以,”巨侠说出了他的结论“我留在天子身边,也没有用。他不会信我的,他也不会听我的。就算听我的、信我的,也没有用,他身边既得利益的集团,也不会容忍我、放过我的。”

    “可以巨侠你武功如许之高,”何梵小小心灵仍是不解“他们决奈不了你何——你怕什么?”

    “怕。怕的。”巨侠苦笑道“怕的。古往今来,就算是大英雄、大豪杰,也双拳难敌四手,只身难挽时势,无有不折在宵小手里,也无有不怕的。”

    “所以谋杀一个大侠的方式,还有许多种,”温壬平对这点也深以为然“捧他、赞他、迎合他、歌颂他。让他自以为是,让他飘飘然,让他沉沦,让他堕落。”

    “也可以让他忙于酬酢,忙于娱乐,忙于纵情声色。”温子平把话题接下去“让他毁于酒,毁于逸乐,毁于疏懒,让他以为依然根基巩固,依然深得人心,教人去找他到处出席签名、题字、剪彩、主礼、主掌盛典,叫他分心打扮自己、专心礼仪门面、耗力于游山玩水、费神于开派收徒还得花心力于打点关系、疏通关节——一个大侠,就此丧在琐事俗务、虚荣妄名下了!”

    “只不过”何梵幼小的心灵仍抱一丝指望“那是前期、过去的腐败事节,现在,大宋清明和祥,政局也是这样昏昧迷乱吗?”

    “都一样,”温子平冷峻地望向朱月明“不信你问他。”

    “我?”朱月明陡地笑了起来“大宋英明,圣上睿智,万岁万岁万万岁,千秋万载,永垂不朽我只讲好话,对不起大家。嘻嘻。”

    8。有话好说

    雷踰求瞪了瞪眼,叹了一声不久,又叹了一声。且忍不住地“嘿!”了一声。温壬平瞠目怒视之“怎么?心痛?胃痛?还是肚子痛?抑或是哪儿都不疼,只家里死了人了!”

    雷踰求马上变了脸色,吆喝起来:“姓温的你敢出口伤人,我们雷家可绝不怕你温家势大!”

    温壬平倒十分认可雷踰求这句话。“你们雷家,当然不怕咱们‘老字号’,所以,这些年来,才在外头扬言:‘那一群老毒物,再毒也抵不过雷家堡,霹雳堂只一颗雷公弹就炸平了他们!’也在江湖上纠合与我们温家敌对的势力,传话:‘新兴势力,定必主掌武林,才不管什么老字号、金字招牌,我们才是新一代江湖的主人!’大言不惭!原本‘蜀中唐门’、‘金字招牌方氏’、‘老字号’温家合称‘武林世家中的三大天柱’,而今你们‘江南霹雳堂雷家堡’又来参上一脚,强占一席,变成了‘江湖世家里的四大天王’,不是想轰我们‘老字号’的招牌,就是要侵夺我们温家的江湖地位——你们倒是不怕得出了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雷踰求涨红了脸,一点也不让步:“我们雷家哪一点不如你们,为何你们姓温的挤得入‘三大天柱’,我们姓雷的就爬不上‘四大天王’?!你们的毒够狠,我们的火器又岂落你们之后?!你们是出过些人物,分支广布,但近年来死伤枕藉,已元气大伤;我们发奋图强,精英辈出,近日亦在江湖各有建树,另立山头,早已后来居上,超越你们——然而你们仍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老是跟上流名人结交,只会与达官贵人攀附,不是出席什么祭祀朝典,就是主持什么繁文缛节,伪善捐巨款,以博名声,假意赈米粮,以得人心,就是排挤真正有实力的新一代武林人。别人让你、怕你,我们姓雷的,有骨头、有骨气,可要跟你们别一别苗头,宁做拦路虎,不做缩头龟!”

    温壬平还待争辩,温子平却持平地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有些事,我们温家是做得过分了。不过,你们若有本事蹿起,那就尽管上来,但专在背后暗算、道上埋伏、井里下石、坑中放箭——那就不是长志气的人所为!”

    雷踰求鄙夷地道:“对付‘老字号’这等小人,用不着行君子之礼!”

    温壬平戟手怒叱:“你这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别三分颜色上大红——我今天就要你知道‘老字号’不是充字号的!”

    说着就要动手,朱月明忙拦阻道:“别动气,别动气,有话好说。”

    巨侠也劝阻道:“有话好说,有话慢慢说,别动手,别动手!”

    朱月明是京里刑总,执法有据,当着他面前打架,本就不划算。何况,还有方巨侠说了话算数,温壬平和雷踰求都心里有数,这场架不好打。

    高小上不劝,他只眼睛骨碌碌一转,改了“针锋”去问犹自气难平的“放火王”雷踰求:“那你到底为何而叹气?”

    雷踰求睃了方大侠一眼,道:“我是叹巨侠,也是为巨侠而叹。”

    高小上追问:“巨侠又什么可叹的?”

    雷踰求欲言又止。

    方巨侠呵呵笑道:“你尽说无妨。”

    雷踰求终于昂然道:“你要我说真话,我便说真话。老实说,我很失望。今日一见,使我的偶像破灭。”

    高小上看看方巨侠。

    方巨侠点点头。

    高小上问:“失望?”

    雷踰求嘿地笑了一声:“所谓名震天下的方巨侠,也不过是个怕死怕事的胆小鬼。”

    温氏兄弟面面相觑:方巨侠其实刚才已间接、直接地表达了他的坚持和理念,但在雷踰求这等人听来,仍得“胆小”二字,那真无话可说了。

    方巨侠却不以为忤。“好!好个‘胆小’二字!在真正的仁人志士中,我这种态度确是胆小怕事——问题是”遂笑而不言。

    高小上却替他接了下去:“问题是雷先生似乎也只为一家一派、个人私利争雄斗争,也不算是仁人志士。”

    雷踰求怔了怔,分辩道:“假如‘江南霹雳堂雷家堡’能有一日当权得势,我们一定——”

    高小上温和截道:“世上哪个未得势的人不如此希望着呢!”

    雷踰求仍不甘雌伏地道:“如果我在京师当红了,我一定会——”

    高小上这次不客气地截道:“请把话在得势后再说吧!”

    雷踰求怒目以视。

    高小上微笑。

    他的眉很浓。

    浓得有点压眼。

    所以看去有点忧郁。

    他的笑很有点讥诮的意味,似乎有点贼兮兮的,分明玩世,但又不算不恭。

    他对雷踰求的愤怒视若无睹,神态自若,不卑不亢。

    雷踰求盯着他,全身似乎都要“烧”起来了。

    说也奇怪,他只站在那儿。

    没出手。

    也没有动作。

    他身边、手上,当然一点火光也没有。

    太阳也不算特别猛烈。

    但你就觉得他是火。

    ——一团猛地烧起来的火。

    你甚至可以闻到焦味,听到火烧时劈啪响,甚至感觉到火的热力。

    迫近眉睫。

    但高小上依然不为所动。

    雷踰求问:“你叫什么名字?”

    高小上说:“我姓高。”

    雷踰求再问:“名字?”

    高小上答:“小上。”

    雷踰求似没听说过:“小上?”

    高小上道:“大小的小,上下的上。”

    雷踰求盯住了他“你的名字很普通。”

    高小上道:“我的人也很普通。”

    “不对,”雷踰求似乎盯死了他“你的人绝不平凡。”

    然后高小上说:“你说对了。对巨侠,我只有资格叹息,没资格评断——至少,他做过的事,我都没做过!我虽鲁莽,但毕竟仍不是自己悄悄束紧了大肚子,却耻笑人家有个微凸肚腩的家伙!”

    一说完这句话,大家就感觉到火焰熄灭了。

    ——这个人,没有火了。

    9。有屁快放

    他又回复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他至少还是一个有自知之能的人。

    巨侠却笑了。

    “他既说偶像破灭,我觉得荣幸,至少,若他不曾当我是偶像,又何来偶像破灭?”巨侠心平气和地道“中年之后的我,其实并不不激烈。真正能成为偶像,而且永恒是偶像的人,应该是燕狂徒、关木旦、韦青青青这些人。不是我。”

    这次是朱月明进一步问:“请予说明。”

    “燕狂徒,桀骜不驯,无视世间一切规则,就是够狂。”

    “关木旦,是绝世武林奇才,他自成一格,自成一派,他虽然现在还正值盛年,但我想恐怕日后武林已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他的武功不是高,而是强,强到一种非人境地,我很担心,他这样精进下去,一定破格,破了格之后,又不修品,那么,到底是武林之福,还是祸呢?”

    “韦青青青,一个人武功高到这样,悟性好到如此,但依然深情到这地步,每有所创即可忘却,所收弟子无一不是武林宗师,确是江湖上的一个惊艳。”

    “然而我不是。”巨侠说“我少年时激狂,生命是一场又一场的比斗,激情使我不能退后,更要追击。可是上了年纪的我,则不一样了。我失去了晚衣,觉得自己为何不在两情牵系时,多珍惜那朝朝暮暮。何况国家大事,匹夫难为,既无可展抱负之地,又何必太汲汲于一时际遇?所以,其实我已不配为巨侠了。我只是一个平常人,而且我也只想做一个平常人,我只做些喜欢做的事,帮些我要帮的人,如此足矣。”

    “故此,我不是巨侠。”巨侠总结道“我不配做人偶像。”

    这仿佛是一个宣言。

    他趁此作出宣称。

    “我可以反对吗?”

    说这话的,居然是那位肥肥墩墩、一直都满脸堆欢、对人们所议无不点头称是的朱月明。

    巨侠含笑地望向他“你说。”

    “我可以指出你在讲假话吗?”朱月明笑吟吟地道“至少,是说违心话,或者,是没讲真心话,可以吗?”

    方巨侠望着朱月明,眼里流露出一种颇为奇特的神色。

    高小上也眯着眼,他的眼色很深,眼眶也很深明,眼线更是深显,以致使他看来,有一种潦落的神情——或者可以把这种神色称为“怀才不遇”

    怀才不遇的人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可是这小高显然并不。他很泰然自若。仿佛“怀才”是他的本色“不遇”也只是他的“表演”而已。

    他不在乎。

    他甚至能够控制。

    乃至强调。

    这次也是由他来问朱月明:“巨侠为啥要说谎?”

    朱月明道:“因为他不得不说。”

    他笑的时候像高兴得要送你一束花。

    但只怕谁都不敢要他的花。

    因为他花里一定有毒。

    笑里一定有刀。

    “巨侠何所惧?”高小上追问“乃至要说谎?”

    朱月明道:“他不便说。”

    “他不便说,你说!”雷踰求颇不耐烦,叱道“你有屁快放!”

    他的话正说出了大家的心事。

    就连蔡小头、彭尖也心同此意,只不过,碍于以前他们曾在朱月明麾下任事,朱月明的手段,他们是见识过了:要是朱月明捧一只烧热的鸭子给他们吃,他们就算不中毒,只怕那鸭子也是他们自己家里养的,搞不好鸭子还是用那把将他们的家烧个精光的火来烤熟的。他们才不敢得罪朱刑总——且不管他他笑或不笑,都一样可怕。

    雷踰求不知。

    他才初来京师。

    雷踰求也不理。

    他自恃艺高人胆大。

    朱月明这个人却至少有一个好处:

    他好像从不生气——至少,很少人见过他动怒。

    也许,他不懊恼,只是在表面上——或许,在他而言,没什么好生气的,反正得罪他的人都一定没好下场。

    “他隐忍,是为了所谋者大。他退让,是为了雄图大举。他沉沦,是要政敌相信他已堕落。他是人在高处,又是高手,高处不胜寒。”朱月明又堆上了他那标准的笑容——像一头已给煮熟了正端上神坛祭典的猪头,给煮熟了却还保持了一个疯狂的微笑。“他说撒手不理时,是要把对手杀个猝不及防。他表示看淡心冷,其实是壮年心更壮。——他若真个袖手旁观,又何必在这多事之秋,偏来京城这一趟!”

    说罢,笑望方巨侠。

    好像在等巨侠的答复。

    但率先说话的是雷踰求。

    “我好像有点错了。”他说“刚才我叹了两声,一次是为我对巨侠的偶像破灭而叹,另一次,其实是为了令人闻名变色的笑脸刑总朱月明不外也是个懦怯之辈而叹息——看来,我是有点错了”

    雷踰求又长叹了一口气:“京师的高手,江湖的名人,好像都要比我想像中复杂得多了,也古怪得多了。”这次,他是为自己而叹气。

    朱月明这次回了他一句:“你这人有一大长处,可能你自己不知道。”

    雷踰求等着听。

    “你得罪人易,得罪人快,也得罪人多。”朱月明告诉他“但你也反省得快,纠正得及时,认错得诚心诚意。”

    10。壮年热血气犹盛

    高小上却忽如其来地问朱月明:“那朱刑总要约巨侠赴刑部走一趟,大概也别有意图吧?”

    朱月明这回是连皮带肉一起笑了起来,反问:“你叫高小上,我记住了。”

    高小上依然谦恭但坚持问:“却不知是何深意?”

    他显然是一旦抓住了重点,就咬住不放的青年。

    雷踰求一早已对他另眼相看。

    连“天残地缺,温氏双平”也不敢低估这个人。

    对他失望的,大概只有“五虎断魂刀”彭尖和“伶仃刀”蔡小头。

    他们以为这个原与方小侯爷有深厚交谊而又分属同门的小高,会为他们多美言几句,好让他们能把方巨侠顺利迎到小侯爷的不戒斋去,那他们就功德圆满,大有赏赐,而方巨侠和小侯爷一旦父子相见,还有什么不可当面说清楚的?一旦误会冰释,干戈消弭,对大家而言,都是好事。

    岂料,这小高目前趋势,非但好像不欲巨侠与义子相会,简直还倾向于怂恿巨侠“蝉过别枝”鼓动大侠多留意其他派系的邀约。

    所以他们简直是失望极了。

    最棘手的是:

    高小上似乎特别注重朱月明,而朱刑总却是他们就算“八大刀王”能齐集也不敢招惹的人物。

    “你问了,我就说。”朱月明第一次敛起笑容“我是请巨侠过来刑部看一看资料文案,看看小侯爷曾给我们惹了多大的烦恼,担了多大的恶名。”

    巨侠也正色问:“你其实是要我对付小看——是不是?”

    朱月明一改他的嬉皮笑脸:“是。”

    巨侠肃容问:“为什么?”

    朱月明说话也不再模棱两可,敛色道:“因为他再胡闹下去,我们已担待不起了。”

    巨侠沉重地道:“我倒想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

    然后他微吁了一口气:“能令江湖人说肚里可撑船,向来素不表态、不爱显立场、遇事从不动声色的朱月明,也这样憎恶这个小孩儿,这绝非等闲之事。”

    ——这个武林中、江湖上人人都为之胆战心寒的“魔君”、“煞星”在方大侠嘴里,仍只是个小孩子。

    朱月明道:“巨侠是客气话,人在背后,多说我墙头草,一脚踩两船的笑面虎,我跟小侯爷原无私怨,我还一向佩服他得紧!”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巨侠还在等他说下去,遂认真地问:“我真的要说?”巨侠道:“说!”

    朱月明道:“好,我就当小人,且说一二。小侯爷的爵位,原是巨侠的。巨侠因为救过皇上,得保圣安,皇上感而封爵,以免死铁卷、长生丹书相赠,唯巨侠飘然而去,得益的反而是小侯爷。小侯爷甚得皇上宠信,加上内监头领常侍米苍穹支持,结交宦官,拉拢内戚,已成一股强大的宦中势力。小侯爷为了壮大皇亲国戚对他依仗之心,难免对他们欲求的事无不一一办到。光是小侯爷、米公公的‘有桥集团’暗中奉献给皇上的宠幸美女、婕妤、侍中、宦官、内戚、权贵的,去年已达一万万之数。他们要求的回报是:这些皇上身边的红人,能为他们多美言几句。可是钱从何处来?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乃是胁从有钱富裕的人放债,自己收取利息。富有的人畏惧小侯爷的声名势力,不敢不受利用。借钱的人,穷尽一生,拼尽血汗,也还不清债务,逼得卖儿卖女,沦落自尽,受害无数。对不肯听从他们指示的人,他就运用在宫里的影响力,威胁朝廷命官,下令狱吏衙门,滥肆逮捕,苦刑拷打,皮鞭木棍交加,还私下炮、灿剐刑,让受冤的人也受尽了苦。但真正犯罪的人,又因附从他或呈交巨额赎金,反而得到逍遥法外。”

    说到这里,朱月明苦笑道:“所以,有些江洋大盗,钦犯巨寇,作恶多端,十恶不赦,却仍在牢中,没有处死,有的早已远走高飞,逍遥自在去了。处死的、斩首的、囚禁的、服刑的,反而多是好人、穷人,他们甚至还无辜代人受罪、受刑——这种欺瞒一旦累积多了,上头稽查起来,不好应付;那一回诸葛先生、哥舒懒残、大石公等也要严究,我这小小刑吏,几乎也给扯出来顶罪。”朱月明苦笑已变为惨笑。

    “这一旦惊动天子,严办起来,我这点名目,哪担当得了呀!”

    “惊动天子,倒不一定会严办。要办,他早就把身边作威作福、丧权误国的家伙办掉了。”巨侠冷笑道“不过,小看的所作所为,我也早有风闻。一直都让你为难了。”

    朱月明听了,就感激得出了面,道:“巨侠能够明白我的心意,那就太好了。我诚不愿因办方小侯爷,而与巨侠生隙。”

    说到这里,他趋近半步,诚惶诚恐地趋近巨侠耳畔,征询似地望着巨侠。

    巨侠没有避开,反而颔了颔首。

    朱月明凑近,低声耳语道:“刚才说的,由来已久,权贵官宦,不论童贯、蔡京、朱勔、王黼,谁人无犯,但方小侯爷既淫乱近身侍婢,还把她原夫寻咎杀死,这样的案件,竟达三十二宗之多,为求逼奸灭口,保持清誉,不惜杀她们父母全家,其中有一妾二婢偷偷告到官里去,结果,一个给灌烧热的铅汁,一个着人用针缝合了全身窍孔,连阴户也给缝起来了,活活憋死了,还有一个给毒哑毒瞽了,又切掉十指,摆在不戒斋的后花园珍禽走兽笼里以示告密的下场。他现在还搞上皇帝的内戚,闹了一顿,有人告了上去,总算压下来了,但这回事连圣上宠幸的美女都给玷污了,这件事,圣上知晓了,可老大不悦这我可万万担待不起。”

    巨侠双眉紧皱“我知道了。”

    然后道:“也许你说得对。”

    朱月明一时没会意过来:“你是说——”

    巨侠叹道:“也许,我是隐忍静候良机,其实是不甘雌伏,不许枉度有用此生。我不想用拳打脚踢,兵刃干戈,改朝换代,让万民惨受屠刃、惨历兵燹之苦,我不愿取鲁莽灭裂之法。但到了要害关头,我总是会出来,凭一生修为,一身本领,做些对天下苍生有利的事。少年气盛易气短,但壮年热血血更盛!少年得志,也许换来的是大志不酬。但中年持志不懈,到壮年时斗志更盛,才是大丈夫真本色!我这次来京,就算什么也做不了,但要把小看导归正途,不然就除害斩妖,这点小事,也是家事,我还做得了——也非做不可:因为这正是我的事。”

    朱月明听了,就呵呵笑道:“我早就知道,方巨侠是人未老心犹壮,故让人以为只游乐天下、声色江湖,其实是养士、养志,也养精蓄锐,以待有日应时而起,龙腾九霄!巨侠不老,我虽愚钝,却没看错。”

    “可是巨侠仍是错看了方应看。”温子平却对那话题仍不放过“我请巨侠为‘老字号’主事大局,第一件事,也是要拔掉‘有桥集团’。”

    巨侠一听,倒微觉诧异:

    “小看又跟‘老字号’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了?”

    “因为他老是利用巨资来收买我们温家的高手,为他效力。”温子平兀自忿忿不平“树大有枯枝。温家近年来也出了好些只懂向钱看、向权靠拢,毫无原则立场的败类。可是——”

    “如果没有一个有力的人来引诱他们,他们也不致无耻一致于斯。”温子平气难平地说“更难宽恕的是:‘有桥集团’利用这些不肖子弟,专门对付跟他们作对的武林正义之士,近日来,原让武林人士称许为江湖新希望的‘小林派’已给连根拔起,江湖上老一辈主持正义的‘老字号’也一夜间给毒死四十七人,另外本要加盟我们‘老字号’的‘老陈帮’,从帮主陈念华起,全给毒杀,而‘红书饭店’那一帮本由前朝王安石、苏氏父子一手兴起创立的江湖子弟,也给追杀几尽,这些辣手、毒手,无不与‘有桥集团’有关,也无一不是方应看策划的——你说他该不该死?!”

    ——这是武林门派间的血海深仇!

    ——公仇!

    方巨侠一时还未答话,另一个语音已凌厉地作了答:

    “该死!”

    说话的是温壬平。

    “他还杀了我们温家的人,罪该万死!”

    ——这又是私恨!

    11。大侠斩子何所惧

    “人只能有一条命,至多只有一死,没有死一万次的事。”巨侠无奈地道“小看杀了‘老字号’的什么人了?”

    “温华倩。”

    温壬平冷冷地说了这三个字。

    方巨侠听了倒是大吃一惊。

    “‘前无古人,只此一毒’?!”

    ——“老字号”有四个分支,主持大局的有十个温派高手,武林中人尊称他们为“十全十美”这十大高手,不但用毒手法令人胆丧,武功地位,也自有非凡成就。

    “前无古人,只此一毒”温华倩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非常出色的一个。

    温华倩的名字,像是个女的,但他却是个男子。

    雄赳赳的大丈夫。

    他却把古来一切用毒手法,包括仅闻其名不知其法、既无其法又不得其名只知有此毒物的各种用毒奇法,全都融会贯通,集古人用毒各家各派之大长,的确只有温华倩一个。

    然而,他却死于方应看之手?!

    “不只他,”温壬平兀自恨恨“还有温剑人。”

    方巨侠心头一沉。

    “是那位‘后无来者,别无分号’的‘毒笑仙’温剑人?”

    只怕,这次跟温家的仇,是结深了,解不开了。

    温剑人也是“老字号”中十大有权人士之一,也是十分杰出的一个。

    温剑人的名字很男性,但她却是一个娇美的女子。

    毒如蛇蝎的女子。

    “小看却是为什么要”方巨侠心头愈发沉重“他为何要与贵门结此深仇?”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华倩最擅发射淬毒暗器,方应看要试他的伤心小箭,于是就找华倩比试,结果,却用卑鄙手段暗算了他。”温壬平气红了眼,看来,他毕竟是温家的人,尽管目前是为天子效力,但一旦扯上“老字号”的事,他还是十分着紧、激动。

    “至于剑人,长得漂亮,他要奸污她。她誓死不肯,他就先杀了她,再毁了她。”

    方巨侠听了,低首,握拳,再昂首时,已泪盈虎目。

    “我知道了。”他说“我自当给‘老字号’温家一个交代。”

    “这些叔叔、前辈说的都有道理。”这次居然是小何梵接口“公子请巨侠到神侯府来,也是为了小侯爷所作所为。”

    “他又怎的?”

    “世公说:现在圣上一味玩乐,民怨沸腾,一定要有人敢出来死谏,才有望励精图治。可是,出来进言的大臣、贤良,因群奸当道,狼狈为奸,都忠谏未陈人先殁。其中因小侯爷、米公公之故,不是借律法系案,就是受到刑戮禁锢,或给‘有桥集团’羞辱诛杀。这种情势,甚为可忧,因为敢说真话冒犯的忠臣烈士,竟给一一逮捕下狱,暗杀处死,还有谁敢向朝廷尽忠直言?莫不噤若寒蝉。正直的人气节受到耻辱,进谏成了禁忌。这样一来,国家就要覆亡了。公子调查过这件事:发现这些摧残正义之士的诬狱和狙杀,竟是小侯爷因讨好蔡京、童贯、李彦、梁师成等人而为的,另一方面,也要堵塞贤能在圣上面前告他们一状的机会。”小何梵口齿伶俐,能言善道“小侯爷凭这样尊贵的背景,又有巨侠这样的清誉做后盾,竟做出如此祸国殃贤的事来,所以,世公和公子,也希望巨侠能尽速整肃门户。”

    “是的。方应看已犯天条,”温子平悻然道“大侠阵前斩子,只怕既情非得已,也在所难免矣。”

    “尽管方应看已十恶不赦,但皇帝依然宠爱他,我我也不便出手收拾他”温壬平痛恨地道“那就看巨侠是帮理,还是帮亲了!”

    “他要是真的做尽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哪怕是圣上不允,天子力保,我也得让他罪有应得,不惜怒犯天条!”巨侠铿锵有力地道“我唯一怕的,是”说到这里,神色为之凄落、黯然。

    众皆不明其伤,也不知其何以惧。

    大家都很好奇。

    他们都希望巨侠能予以说明。

    高小上已在旁岔开了话题:“我看,大家到这里来,都无非是希望能邀得方巨侠加盟自己的那一方面去,以增声威。”

    温壬平道:“皇上已言明对巨侠破格擢任,直入龙图。”

    温子平道:“‘老字号’跟方巨侠素有交谊,想方巨侠不致舍近就远。”

    张炭道:“‘金风细雨楼’对巨侠只有一个字:诚——我们是以诚相邀。”

    张炭一上来就发现争邀方巨侠的对手很多,而且对手各拥实力,不易捋倒,同时也发现巨侠似谁都不帮,谁都不就,既来京师,早已有一套看法,所以,他也话不多说,只细聆关节,并静观其变。

    雷踰求道:“如果我是巨侠,我会选‘六分半堂’——你到了‘六分半堂’,雷姑娘一定听你的,狄大堂主一定听你的,到时,‘六分半堂’如有舛误,便可弃暗投明;若有积弱,定可转劣为优。‘六分半堂’看似黑帮,但还是明大是大非,也有侠义忠心的。当然,我也有私心,私下希望巨侠走一趟。”

    彭尖忙道:“巨侠万勿听信谣言,小侯爷待您是一片孝心”

    蔡小头道:“小公子待巨侠一片孝心,天天盼得巨侠以侍奉尽孝,他是才高遭妒,惹宵小谗言离间——”

    温壬平双眉一挑,叱道:“什么?!”

    蔡小头忙噤口不语,朱月明却笑接道:“我没事,只请巨侠到刑部喝杯茶。”小何梵不甘后人:“我家公子却请巨侠破巨案,为京师含冤受屈的无辜百姓伸张正义。”

    巨侠只微笑、点头:“你们都有心、有理可惜,我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分身乏术”

    高小上知趣地把话题接了下去:“不过,你们大都有一共同愿望:希望巨侠先除小侯爷这祸害是不?”

    除了蔡小头和彭五虎,自都人人同意。

    却有一人冷笑道:“我看杀一小侯爷,依然孽障未尽除,朝中六贼,为祸误国之首,得先一一铲除。”

    说话的是张炭。

    “若要澄清天下,巨侠要诛杀的奸邪,愈是酿致国家混乱、民不聊生的奸恶之徒,愈是要先对付。”高小上说来有条不紊“汉太傅匡衡说过:聪明通达的人,往往明察秋毫,却不能原谅别人。见识浅仄的人,往往眼界狭窄,无法洞察内情。刚强正直的人,往往失诸性情暴烈,无法容忍过失。温柔敦厚的人,往往难下决心,不能当机立断。恬淡安静的人,往往太过懦弱,不能掌握良机。胸襟广阔的人,往往疏忽大意,舍一漏万。然而要诛奸斩邪,以绝乖巧狡诈、邪恶宵小之徒,必先从身边、近前清除,所以——”

    “巨侠还是会依据这里大多数人的意思,先把小侯爷作乱一事解决,才来料理旁的事务,只不过——”高小上似早已得过方巨侠的授意,所以说得信心十足,也部署周密“他与小侯爷毕竟是义父子一场,仍抱持万一能把方应看劝服从善悔过,便决不放弃;小侯爷若无悔咎之意,巨侠也绝不放过。所以,他深憾不能依照你们的方式,无法接受大家的好意:他谁也不帮,哪一处也不去,不过他会自行找上小侯爷,先行解决这件家事。”

    他清晰有力、纵横四顾地抱拳、稽首,说:

    “各位还是请回吧。让大家空手而返,不好意思。但巨侠一定不负诸位所期,总会有个明确交代。”他朗声道“在这一点上,我可保证诸君今日,绝非白跑一趟。”

    稿于一九九八年三月十六至十七日:与小静正式进入热恋期初吻静飞拥抱天长缱绻地久博学堂正式建立温网刘决定在爱情上“试一试”、“搏一搏”静之“一滴泪”系列相片冲洗观赏未real仪来传真盛赞静为“空山灵河”何寻获我书艳姿他在她脸上开了一枪叶伤何璇fax询问我身边女子为谁人传真孙说静与刘静正式成为爱侣,缠绵交融乐此间重要时刻此永记。

    校于同年三月十八至十九日:静因排舞迟至,心急如焚朗诵十一行十一首再见等诗与小飞听齐用早餐两情相悦首次得以送静回银海,与何梁进入伊之居停八方缘宵夜叶赴澳门取邹书急用决定在“不戒斋”大购空调送静书签“青争为静”静飞首次正式入住“卜卜斋”珠海分社从此有了正式女主人刘学唱神州社歌等曲子时常耳语、喁语、私语到天明,契合无间,风月无边刘始执衫过来静姑开始读我武侠小说(碎梦刀始)益华寄来影印博学堂资料。

    重修于二零零五年六月十六日:为纪念“六分半堂”温瑞安主坛扩展新建“神州奇侠温瑞安官方网站”而重修润饰发布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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