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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是说不出的怨毒。
阿玛曼贡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我。”
江中流坐起来:“蛊王白诏,我知道你本领神通,可是你只管冲着我来!我父亲和兄弟们与你何干?”
阿玛曼贡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第二次重复:“不是我。”
江中流甩开冯笑儿的手臂:“不是你?千里快哉风是谁送的?天下还有什么蛊毒瞒得过你的眼睛?不是你?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昆明,莫非是在视察民情?”
阿玛曼贡站起身,默默看了看江中流,从衣袋里摸出一颗血红的药丸放在舱板上,伸手向前推了推:“这是合欢血蛊的解药。这门亲事是你我的父亲定下的,如今你信不信就随意吧。笑儿,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他身边?”
冯笑儿急得满脸通红,一手向后推着江中流:“姐姐,不,尊主,这是误会他,蛊毒还没”
阿玛曼贡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转身离去,竟是一刻也不多留。
苏旷站起身让路,心想这姑娘实在伤心至极,但当着暴怒的江中流也不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道:“多谢。”
阿玛曼贡抬头,见他龙肩蜂腰,一身肌肉漂亮结实,水淋淋的乌发垂在胸膛上,温和之中生生带了七分野气,目光便忍不住上下一扫,却又见他周身淡淡的伤痕无数,心脏边更有道极深的创口似乎贯胸而入,左手齐腕斩断,新装着一只义手阿玛曼贡自幼研习蛊药巫毒,救人无数,但看到这一身伤,还是暗自吃惊,心想这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笑容坦荡纯澈,眼里光芒温暖如五月阳光,满脸歉意。
“苏旷?”阿玛曼贡想起他的名字,轻轻念了一遍“我本是想请苏大侠赐还神龙,不过现在看来,神龙跟着苏大侠,反倒比在南疆自在快活罢了,罢了。昨夜之事,是我冲动,抱歉。”
她说到昨夜,众人才忽然惊觉东方早已破晓,乳白的天空浮着淡蓝色,天亮了。
第一缕阳光还是那么活泼地照在人间,好像不知道昨夜的惨景。
其余六艘楼船都已挂起白色灵幡,江家船帮的弟子们已经把死难的尸骸收拾停当,裹上香草,系上大石,一具一具推入深不见底的滇池池心船上有规矩,水里讨生活的只能水里来去,如遭横死,昼不过夜,夜不过昼。
人常说江湖子弟江湖老,其实走江湖的,又有几个能终老此生?杀戮和死亡太多太平常,容不下长久的哀思。
水花飞溅,五百里滇池收回了她的儿子们。送行人跪拜匍匐,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痛哭。
江中流披麻戴孝,缓缓升起一方血红的新帆那是老帮主冤仇未报的见证。
船帆至顶,众人一起叫道:“帮主。”
冯笑儿站在人群外。
她是这七艘船上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外人”她回头,问苏旷:“他们为什么一口咬定是尊主做的?”
苏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那么年轻,甚至还是个孩子,他要怎么解释江湖帮派的“复仇”?
江湖中的仇恨,本来就没有多少是正确的。大多数人需要捍卫的,只是整个门派的尊严。他想要悄悄带着这女孩子离开才好暴怒之下的船帮,不知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来。
现在的江中流只是一帮之主,而不是她的情郎。
只是未及开口,清晨的江岚中,一艘大船渐渐显出形影。
有眼尖的大叫:“咦?那是都指挥使何鸿善的座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时间刀枪出鞘,剑拔弩张。
对面来人传话:“何大人有请江帮主过船一叙。”
江中流回头,眼里有些微的软弱:“苏旷,陪我走一遭!”
苏旷实在说不出“我能不陪么”或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借我艘船让我走吧”只得微微颔首,披上湿衣,随着江中流踏上了搭板。
“江帮主。”何鸿善已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
他约莫四十岁,肤色惨白里透着惨青,似乎是交椅上摊着的一大堆冻肉。他这么一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在一波一波地颤抖。苏旷甚至觉得,整个官船都跟着他颤了一颤即使本朝武备松懈,也难得看见这样的官员。
江中流和苏旷对望了一眼,江中流行礼道:“参见大人。敝帮新丧不能远迎,大人见谅。只是不知大人”
何鸿善打断了他:“我来这儿,还是那桩旧事。江帮主,你还不肯同我合作,扫平南疆么?”
苏旷闻言一惊好直接的问话。
“你是苏旷?令师近年可好?”何鸿善本来就胖,一笑起来,满脸褶子层层堆叠“如今该称一声苏大侠了。哈哈哈,看来苏大侠云游江湖,已不记得我们这些俗人了”
苏旷一惊。他自问记性虽不算极好,但若是曾经见过何鸿善,必然会有些印象,怎么会一丝也不记得?
何鸿善,何鸿善他极力回忆电光石火间,苏旷影影绰绰记了起来如果当真就是那个何鸿善,他们倒真是有过一面之缘。
何鸿善咳嗽一声,从腰带中缓缓抽出一柄刀来,刀鞘也不知是什么质地,绿幽幽的一片冷光,嵌满了各色稀世宝石,只怕单单一个刀鞘,就是价值连城:“苏大侠不记得我,也该记得这柄‘麒麟胆’吧?”
当然记得。那一年大将军洪塔山五十寿诞,曾挂出上古奇兵“麒麟胆”助威,说是比武助兴,三十以下的年轻才俊能者得之。
那年苏旷才不过十八岁,自然手痒心也痒,冲上擂台连胜七场,却败在了眼前这个人手下。
何鸿善一战成名,满朝呼之为“麒麟使”从此以后军功赫赫,一路升到今天的位置然则那年的何鸿善不过三十岁整,身高九尺,儒雅俊秀,有“小周郎”的美誉,又怎么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苏旷不笨。这一大清早的,人家船帮一出事,他何大人就巴巴地跑了来,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公务。
何鸿善轻轻托起刀,递了过来:“苏大侠,昔年我长你一轮,本来就不该在你连战之后出手,至今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如今苏大侠名满天下,我好生羡慕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
江中流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苏旷一身功夫倒是不必在意,但是他手里有南疆的神龙金壳线虫,如果得他相助,破月亮峰必然势如破竹。他看着苏旷若无其事地接过刀来,又微微一笑:“中流,何大人赠我宝刀,你也要送我一样东西,才好成双成对。”
江中流喜道:“只要你开口。”
苏旷嘴角冷冷一撇:“借我一条船。”
江中流愕然:“苏旷!”
苏旷低头看了看刀:“我这人怕死又怕蛊,贪财又贪命,真是抱歉了。二位的大计在下不便听下去,告辞了。”躬身一礼,转身而去。
何鸿善伸手要拦,却被江中流按了下去。半晌,何鸿善才道:“他既不答允,凭什么收我的刀?”
江中流摇摇头:“大人你自己说的,宝刀赠英雄,物归原主罢了,让他去吧,凭我们的交情,他总不至于帮阿玛曼贡。”
只是他话音未落,外头一阵喧哗,立即有人冲进来禀报:“帮主,苏旷抢了冯姑娘走了!如何是好?”
何鸿善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帮主,你看,你还是高估了他。”
江中流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终于一拳捶下:“我去追他回来”
两个日出与日落之后,又一次漫天星光中,湖畔已经在望。
冯笑儿缩在苏旷的外衣里,睡得正香,不时还嘟哝着咒骂一两句,憨态可掬。
也难怪当年江中流冒那么大风险舍阿玛曼贡而就冯笑儿,有几个男人不愿意呵护这样的女孩子?阿玛曼贡她太能干,也过分镇定,天生就是发号施令的人物,相处起来,定是不大愉快。
唔其实苏旷一想起阿玛曼贡,满脑子都是小金捣乱的那一幕阿玛曼贡指尖掠过鼻尖的感觉似乎还留在记忆里,柔弱无骨地一挥,就是淡淡的白芷香气
苏旷忍不住效仿着掸了掸鼻子,但那种又酥又痒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要说当年晴儿好像也打过人,下手就重如男子他忽然摇头笑笑,呸,这有什么好比较的,挨女人打难不成还是光彩的事情?
他甩甩头,索性纵身跃起,拔出麒麟胆临波而舞。
他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但凡有闲暇,必要苦练功夫,严寒酷暑拳不离手。这天地浩渺,波涛之中,小舟一叶风生水起,苏旷只觉得越练越是开阔。舟随水,人随舟,刀随臂,风连刀,一时间竟有天人合一之感。他内息游走极是充沛,忍不住就是一声长啸。
苏旷胡思乱想的当儿,冯笑儿就已经醒了。看着苏大侠板脸托腮揉鼻子,笑儿忍笑忍得肚子痛,正准备出言讽刺,却见他一路刀法施展开来,在这船头方寸之地竟是大开大阖,行云流水。
冯笑儿自幼长在南疆,武学造诣颇浅,而江中流动手又多半是性命相搏不会好看,第一次看见名家刀法,只惊得目瞪口呆。待苏旷一路刀走完,收势吐气,她才忍不住大声赞道:“好刀法!苏大哥,你果然是习武的奇才。”
苏旷微微笑道:“醒了?你想学,我教你就是。”
冯笑儿睁大了眼睛:“当真?只是只是你天赋异禀,骨骼清奇,恐怕我学不来”
苏旷不禁乐了:“骨骼清奇?少听那些唬人的鬼话。所谓天赋是反应快悟性高,和骨骼没有什么关系。我生平所见高手也算不少,其实大家天赋都差不太多,后天的成就说来不过是勤学苦练多用心而已。”
冯笑儿奇道:“如何用心?”
湖面上似乎有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苏旷目不转睛地盯着:“但凡高手多半是武痴,须知习武本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拳脚心法刀枪剑棒,变化万端存乎一心,钻研久了自然而然会取得进益。再有机会和高手切磋,简直就是生平第一快事!不得其乐就不得其道,你看千百年来,有无数杀手刺客,可没有一个能成为一代宗师。”
冯笑儿点头,回想阿玛曼贡研习蛊毒药草的时候也是不眠不休,如疯如魔,看来武学和蛊术也是相通的。只是又想起江中流所说的江湖侠客:“可是你们做大侠的难道习武和行侠仗义也没关系?”
苏旷点头道:“那些‘大侠’行侠仗义,是因为人品好肝胆热,不忍见人间不平,但不是说人生一世就是为了锄强扶弱。”他盯着湖面那点黑影,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伯父他老人家创立船帮,定下规矩,是为了让兄弟们过好日子,却没有说只为规矩而活的道理本末因果,岂可倒置?”
冯笑儿顺着苏旷的目光看去,见那黑影一闪,依稀看出是个小小圆筒,知道是水下窃听的用具。一听被苏旷窥破了行踪,水下人带着丝极细的水波消失不见。
冯笑儿一怒之下离去,一直渴盼情郎能回心转意,不与南疆为难,但他如今反复犹豫,最终诀别而去,从此之后只能是仇敌冯笑儿顿时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喉头哽咽,几乎落下泪来。她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开口:“你说,我那样骂他,他恼我么?”
苏旷愣了愣,笑道:“你骂得又急又快,江中流脑子不好,怕是没听清楚。”
冯笑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他若是听清了呢?”
苏旷正色:“他没读过书,学问不好,听清楚也听不明白。”
那么万一听懂了呢?冯笑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她在滇池之畔曾经那么火辣辣地唱出这缠绵悱恻的情歌,但她不明白,汉人的心思怎么这么重。远处涟漪圈圈绕绕,如同昆明湖水解不开的心结。
她幽幽地道:“他记恨我也没法子。汉人有汉人的立场,我有我的家。”
“汉人”两个字刺得苏旷很不舒服,他拍拍冯笑儿的肩头:“走吧,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