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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婆婆带着无瑕回到庄上以后,寺里的众僧做完功课后,都会赶下山来探望她们一番,或是捎来一捆柴,或是帮着浇浇园、打打水。村庄里的乡亲们得知秋婆婆带回的孙女,原是昙宗师父出家前的孤女,都打心里爱见得很。村里的小姑娘也都跑来,教无瑕绣花纺线的。家里成天笑声不断。
乡亲们好不羡慕秋婆婆,都说她一生行善拜佛,虽说受了大半辈子罪,晚年平空得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孙女,还被柏谷寺的众僧像侍奉亲娘一样照顾,真是菩萨显灵了。
自从师妹和秋婆婆离开山寺,觉范也跟着明嵩师父下山以后,觉远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
当初,师妹捡回的那只瘸腿小花狗,眼下已经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大花狗了,如今也随秋婆婆和师妹下了山,成了祖孙两人看家守院的忠实护卫。觉远每次到庄上探望秋婆婆和师妹时,大花狗大老远地就能听出是他的脚步声,一早就在篱笆墙里又是跳又是叫的。有时秋婆婆和师妹门开得慢一步,它竟能一跃而跳出半人多高的篱笆,跑出来迎接他。
师妹的头发眼下已经蓄长了,穿着一件碎花的小襦袄,青布镶边的宽脚裤,脸色越来越红润,人也越发明眸皓齿了。昔日那个瘦小可怜的小哑巴师弟,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天上的仙女一般好看了。
师父这段日子因忙着寺里收佃租的事,顾不着下山照顾师妹和秋婆婆。觉远便遵师父的嘱咐,每隔三两天便要下山一趟,或是帮着把缸里的水打满,或是打些山柴送到家里。
师妹一下变得爱说爱笑了,现在,她不仅叫昙宗"爹",甚至也直呼觉远和觉范两人为大哥、二哥了。人又聪明又勤快,跟着秋婆婆和村里的闺女们学会了绣花纺线、种菜做饭,还亲手为师父和觉远缝衣做鞋的。刚刚还在初夏,便和婆婆商量要给爹缝棉袍,要给哥做夹袄的事来。
从记事起就成了孤儿当了和尚的觉远,不知何故,心下竟开始依恋起这个世俗的"家"来。隔几天不下山,觉得便有些怅然若失的。而每次下山,家里的师妹一听到大花狗的叫声,便会跑出屋来,站在小路上翘首以待;每次他一到来,便欢天喜地的,好像久别重逢似的。而且只要觉远一回来,便要留他在家里用饭,变着花样让给觉远做饭:素饺子啦,烙油饼啦,豆腐干炸酱面啦。
师妹爱看觉远吃饭的模样。一面看着他吃饭,一面说爹怎么着,哥怎么着,奶奶怎么着,听得觉远心里热热的,眼里也热热的,直想流泪
每当离开时,他也感到,师妹那双碧潭似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无言的依恋
日子久了,觉远开始发现:每当他再来看望秋婆婆和师妹时,师妹那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的时候,不知何故,他竟开始感到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好像不敢再直视师妹那双深碧的眸子了。
回到寺里以后,师妹那双温柔依恋的笑眼,会一直追着、跟着,一直跟到寺院、闯入他的心间。
夜半子时,每当他翻来覆去难于入睡,思念师妹那好看的俏笑的眸子时,便开始惊骇地省思:自己这样子,算不算是动了凡心了?
再细细想想,便开始有些惶恐的感觉。他开始有些理解明嵩师叔了,也明白他为何会躲着秀秀姑了。
于是,他也开始有意克制自己,命自己尽可能少往山下跑了
早堂功课结束后,觉远来到牲口棚,一边帮开心罗汉普胜师叔轧草,一边聊着闲话。
俗话说,"寸草轧三刀,无料也上膘",觉远和师叔两人把秸秆轧得又碎又齐,轧草时,师叔看出来觉远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便问他,是不是觉范随他师父下了山,秋婆婆和师妹也搬回庄里住了,觉得有些孤独了?
觉远点点头。
普胜师叔说:"其实啊,咱们做和尚的,首先要做到能耐住孤独和寂寞才行。只有耐住孤独了,身心才会清净,然后才能修成正果。怎么才能让身心清净呢?除了念经持戒和诸般功课之外,还得想法子累自己、饿自己、冻自己、苦自己才行。"
觉远觉得,普胜师叔这番话,和师父昙宗教自己第一堂课说一样: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修的就是一个慈悲。人的天性都是懒惰的,练的就是一个赶早。人的心性都是贪婪的,坐的就是一个清净。只有不惜肉身,不贪功名,功夫在身,佛祖在心,人才能无私无畏,才能慧根透彻,才能炼就出金刚法力降妖胆略
普胜师叔又说:"我以为,出家人,特别是咱禅宗弟子,其实,最首要的一样修持,就是凡事都能放得下。放下了,诸般苦恼和相累便去了十之八九。之后,不管参禅悟法也好,济世度人也罢,最终才可得证圆满,往生极乐
觉远正在听师叔谈禅说法,忽见花花和尚——智守师叔瘸着一条腿,一颠一拐地一头闯了进来。
普胜师叔一面起落着轧刀,一面戏谑道:"嘿,花花,昨晚又采到什么香花奇草了?腿怎么瘸了?不会是被狐狸精花妖精的咬伤了吧?"
花花和尚哈哈大笑,就势往旁边的麦草堆上一歪,从怀里掏出一支黄色的酒杯花拈在手中,一面嗅,一边笑道:"师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嘛。反正,我是不会枉担了花花和尚这个虚名的。"
说着,一面摇着酒杯花,一面问他:"哎,师兄,你知道明嵩师弟现在哪里不知道?"
觉远注意到了,今儿花花师叔手里所拿的酒杯花,也是一种有毒的花。他不明白,花花师叔为何总喜欢采摘这些有毒的花?
普胜一笑:"他啊,这一段几乎老不沾家,谁知道这会儿又游到哪儿去了。"
花花和尚说:"上次灵宪出事,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不行,我得找他讨点药。你还真说对了,昨晚我还真的被畜牲给咬了一口。不过不是狐狸,而是一只恶狼。"
普胜摇头叹道:"师弟,你呀,迟早有一天被人打断了腿,或是要了一条小命,你就知道刀是铁打的了。"
花花和尚哈哈一笑,却止不住吸了口凉气,皱了皱眉头。
觉远突然看出来了,花花和尚智守师叔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头。他转脸问:"师叔,伤得重吗?"
普胜师叔知道觉远眼下的医术虽不如明嵩,然因他悟性极好,又是好学苦练的,禅武医三样功课也已很是了得了。一般的伤啊病的,都能独自诊治了。见觉远如此询问,普胜突然也觉得花花师弟今天来到牲口院后,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再没起身,不似平常,见了活就干,有话就说的样子,突然觉得,智守今天的伤势不会轻了!
想到此,急忙放下了手中的轧刀,径直走到智守跟前,蹲下身子:"师弟,来,让我看看。"
花花师叔智守捂着裤腿,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找不到明嵩的话,待会儿我自己找点龙骨粉先撒上好了。"
觉远这时也蹲到了智守师叔的跟前:"师叔,这次你的伤,只怕光有龙骨粉已经治不了了。"
智守惊异地望着觉远,"咳!你这小子,几天不见,长本事啦!你怎么知道龙骨粉治不了了?"
觉远也不答话,一面让普胜师叔到墙上取个驴扎脖来,不由分说垫在了智守师叔的伤腿下,一面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智守师叔的绑腿带,捋开裤腿那时,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师叔的一条腿,虽有一块长布缠了好些道子,血却仍旧不停地向往外渗着!
因他今天穿了件宽大的缁色衣服,所以,虽说血渗在裤腿很多,觉远和普胜师叔却没有看到。
觉远一层一层地解开缠布一看:只见一个两三寸多长的一个大血口子往外翻着血肉,破布一松,鲜血即刻突突冒了出来。
分明是被刀剑所砍!
觉远也不说话,他让普胜师叔再垫高了一些智守的腿,普胜师叔眼瞅着智守的伤,嘴里倒吸着凉气,惊得声都变了:"佛祖!这这,这是咋弄的啊这?"
因动了伤口,智守师叔此时疼得满脸虚汗,他咬着牙、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觉远双手颤颤地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囊来,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小红布包,将里面的药面翻出来,往智守师叔的伤口上撒了一层,又从布囊中的一个纸包里取出一叠白细布条,将伤口一连缠了好些道,扎得牢牢的,见血不再往外渗时,这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又从药囊的一个小葫芦里倒出指肚儿大小一粒红色药丸来,拿水瓢在牲口棚的水缸里舀了一点水,服侍智守师叔服了药,又交待说:"师叔,这几天,你可千万不能乱动了。明天这时,我再喂你吃一丸药,后天这时,我再给你换一次药。"
智守师叔咧着嘴夸道:"嘿!真没想到,玉面小罗汉儿竟然出师了?咳!你还别说,经小罗汉儿这神药灵丸的一降,我这伤立马就一不疼二不痒了。你看,血也不往外渗了。我看,你以后也别叫什么玉面罗汉了,改叫止疼金刚得了!"
觉远收拾着药囊,呵呵一笑。其实,他知道智守师叔说这话是夸自己呢。不过,他说的伤口此时一点都不疼也是假话,疼得轻了一些罢了。那是因为,药里掺有他跟明嵩师父学配制的麻沸散,此药是专门用来麻醉和止疼的。
明嵩师父下山时交待自己,说此药配方甚难,只有见了重伤时,才能使用。他看智守师叔今天的伤势着实不轻,这才拿了出来。
普胜师叔一面帮智守扎好了绑腿,又替他穿上鞋,一面叹道:"唉!师弟啊师弟!不是师兄唠叨,你说,出家人本当六根清净,前缘尽释的。怎么你始终放不下红尘世间的那点私仇?为此,不知被罚跪了多少香,挨了多少戒板。今天你只是伤了点皮肉,再这样子乱闯,闯出大乱子,送了命,你才肯罢手不成?听师兄的,放下吧。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啊!"
花花罗汉智守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
他怎么能够放得下?
高龙城外,他曾有过一个家。那个家毗邻刘涧河,挨着河,祖上给他们留下有七八亩旱涝保收的良田。他们一家四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曾经那么其乐洋洋。爹,娘,哥领着七八岁的自己,在自家的祖田上精耕细作,颇算得衣食无忧。秋天,哥领着他在大片的荞麦花丛中捉迷藏、逮蝈蝈。春天,娘带着他在豌豆地里摘豌豆。上元日,娘还会为一家人包掺了麦面的荞面饺子吃,蒸荞面枣花馒头
可恨,高龙城里有个恶霸,他仗着两个兄长在官府做官,把周围临河的坡地一片又一片的全都霸到他们家了。末了,只剩下花花罗汉家这片地。那恶霸变尽花招儿,一会派人许以重金,花花罗汉家不卖,一会又说要修河坝,把花花家地上的土掘得东一坑西一洼的。后来又许以别处的土地。可是,土地是庄稼人的命,而旱涝保收又毗邻河畔可以临水浇灌的土地,更是庄稼人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聚宝盆。
爹娘死活同意。为了死保那几亩良田,末了,爹死了,哥也送了命,地依旧没能保住,他和娘因被人追杀,只能背井离乡投亲靠友
娘带着他逃出了老家后,又气又病,末了,睁着两眼、抓住他的手离开的人世。他出家少林寺,目的只有一样:习一身好武,报此血海深仇
毕竟是出家人,他没敢杀生。然而,十几年里,郑三霸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傻大憨粗的,突然变得见了人却只会说:"嘻嘻,一朵花、两朵花。"百姓表面说,是得了"花痴"病了,心里却无不解恨,觉得是郑三霸的报应。另一个儿子几年前从外面逛庙会回来,突然变得又哑又傻,连一朵花都不会说了,嘴角成天挂着一滩涎水
然而,罪魁祸首的郑三霸却生性狡猾,设防甚严,花花罗汉几番出手都被他躲过,后来又几次被他所伤,至今还在坑害乡里,
恶人不除,他岂能就此罢手?
智守每每念及恶人,直觉得全身汗毛都直立了。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说:"师兄!说是放下放下,其实,这个世上真正能放得下的又有几人?师兄你也莫说我了,其实,虽说师兄你并未因个人私事而牵系,你做的那桩事,也算是为着普救众生,可是,终究还是凡尘世间的俗事啊。还有,大师兄慧玚和二师兄昙宗,我看,他们也不能够真正放得下。还有,明嵩师弟,竟然跑到战场上去普度众生去了。你们一个人心里面的那种挂碍啊,其实远比我更沉重,也更让人惊心呢。你们那才是更大的执着啊。"
普胜师叔摇摇头:"唉!可惜!刀剑难止,水火难破,百谏不从。那晚,火起之时,大风骤停,天欲亡之,人力奈何?已非我等可以挽回的事了。"
觉远一面收拾着药囊,一面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只知个中藏着莫名的玄机,却不知他们所指何事?什么是更沉重更惊心的执着?还有"火起之时,大风骤停"又是藏着什么玄机?降龙罗汉慧玚师伯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挂碍呢?
更让他吃惊的是:明嵩师父不是带着觉范下山朝山云游、普度众生去了么?怎么会跑到战场上了呢?
真不知,原来,师父师叔他们私底下竟然揣着这么多令人惊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