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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家有个老厨子叫沙彪,年纪比松勇大好几岁,表面上松勇是勇少爷,他是大司务,暗里沙彪却是大哥哥,松勇还是老兄弟,虎男称沙彪总是沙大爷。
沙大爷视侄如子,爱同性命。
虎男有时触怒父亲,只要沙大爷一露脸,保险无事。
不过要沙彪去对松勇为虎男说娶玉坚的女儿为妻,他不肯说也不敢说,因为他也气玉坚太过堕落。
然而他不能不承认宝芳的确不错,他每天带人上菜市买菜,袖里总做了信箱,不是宝芳来鸿,也有虎男去雁。
平常虎男收到来信,总是红着脸笑,这回接得报告竟是铁青着脸哭了。
他哀求母亲想法,死缠沙大爷帮忙。
沙彪动了一夜脑筋,结果他去找了一个开荐头行的朋友,把宝芳偷荐到查家佣工,宝芳从此也就失了踪,累得玉坚一场好找。
三爷方面兀自不肯放松,退还聘金他不要,托人恳恩也不行,好在他在外娶妾还不敢不守密,所以玉坚侥幸保得头皮。
可只是事情仍属不了,王府派了很多人大街小巷搜索逃婢,玉坚的三位公子喜子、寿子、宁子也带着一批帮闲四出寻访妹妹。
但是他们总想不到宝芳会隐藏在查家,一来查家是汉人,算定他没有胆子收留旗下大姑娘。
二来又是新由南方迁居的,家里也没有拈花惹草的当官爷们。
三来这虽然是民家,可是跟九门提督是姻亲,人家姑太太还是隆格老王爷的干女儿,此马来得大,未必惹得起。
所以宝姑娘躲在马大人胡同,竟是虽居虎口,安若泰山,这就可见沙大爷沙彪办事的周到。
再说宝芳红姐儿,她被荐到查家时,照查老太太,古农,岐西的意思,的确不敢收留。
偏偏凡事有缘,菊人大少奶一见宝姑娘就有好感,宝姑娘看大少奶浴水神仙似的什么话也不忍欺瞒。
她们彼此倾心,在一度密谈之下,菊人立刻答应保护她,卵翼她,而且还说为她想办法促成有情眷属。
姑娘目然感激涕零,衔结图报,主婢之间,情同骨肉。
不久之后又得到老太太的宠爱,古农岐西也不当地底下人看待了。
查家男妇仆人都是南方带来的,大家相当敬重红姐儿。大少奶也有一篇话,吩咐一家子外面守秘密,以此无虞泄漏。
这些过去的话,也就是菊人临终谆谆请求璧人帮忙红姐儿的个中详情。
松筠升到了刑部尚书,他还没到五十岁的人,可谓中年早达,难得他谦恭有礼,即日拜访潘家父子。
璧人过去对他不算太亲热,桂芳慧眼识人,久垂青睐,当时病榻接晤,老少忘形。
关于移接手续,桂芳方面固是有人代表,但总也有一番衷曲交代。
松大人答应,到任即为华良谟石南枝翁婿冤狱结案,知县何文荣,师爷王某,苗化这些人依凭定识,明正典刑。
并允转托张御吏张策出奏,为华良谟请恩追谧。
桂芳父子欢喜称谢。
这天璧人设宴款待嘉宾,彼此意气相投,顿成莫逆。
松筠杯中甚豪,饮到沉酣,谈及武艺,璧人欣逢知己,胸怀坦荡,尽情倾吐平生所学。
松筠恍如身经沧海,不胜大巫小巫之感,临去重申订交,约为兄弟,并说族兄松勇生有异秉,幼得高人传技,剑术绝伦,自负弥深,改日务请枉驾,谋一快聚。
璧人唯唯听命,松筠一再叮咛而去。
第二天璧人衔奉父命,回拜松筠。
松筠知他会来,约同乃兄松藩在家迎侯。
入座寒喧,璧人便请拜见松勇。
家人传话,松勇疾趋而入,口称大人,屈膝请安。
璧人大惊避席急忙下拜,松藩只得把松勇出身经历,略叙始末,璧人屏息静听,执礼愈恭,有道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
璧人看松勇神全气旺,目若朗星,虽说是六十岁的人,却还是须发漆黑,颜若渥丹,晓得他内功必有根基,不由不心生爱慕。
松勇看璧人,年纪不过二十七八,面白如玉,猿臂过膝,华贵比威凤祥麟,飘逸拟仙露明珠。
果然拔俗,迥异凡流,不禁油然神往,肃然起敬。
经过一再谦逊,勇哥哥侧坐相陪,宾主相逢恨晚,高谈转清。
松筠为人脱略形骸,坚请璧人小院更衣,呼酒小酌。
松藩自负玉堂金马,频以文章就质。
却不料璧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高白凤辩壮碧鸡,无所不知,知无不尽,吓得松学士瞠目结舌,高呼负负。
松筠大笑称快,执臂劝杯,罄无算爵,一顿酒从午至酉,兀自不停。
松筠蓄意灌醉璧人,逗他与松勇一较身手,几番挑拨之下,两个身负绝技的人都动了心,相率离席,到院子里比了两三套拳法。
松勇自命无敌,以为必胜。
孰知竟落个甘拜下风,未免不服,又请较剑,两枝龙泉出匣,满天花雨缤纷,也就只走了十来个回合,松哥哥蓦尔弃剑于地,长叹流涕,自承浅薄,惭愧无地自容。
璧人怜他自尊心重,极口劝慰,许为平生劲敌,决非凡响。
不想松哥哥忽然进内,竟把唯一爱子虎男带来,长跪恳请璧人收为弟子,璧人自然只好遵命。
当时虎男大拜师父四拜,起立随侍一旁。
璧人见他形貌佚丽如松风水月,又晓得他新中举人,倒是十分爱惜,执手依依,不忍遽别。
第二日一早松勇亲自送他潘府,展谒桂芳,拜见师母。桂芳很欢喜,留他屋里坐了好半天,教他见过婉仪,又要婉仪试他才学。
虎男倚马才华,那里看得起人家老姨太,做梦也想不到婉仪竟能历举传统,不遗一言,词赋诗歌,珠玑喷溢,骇得我们孝廉公,逡巡却立,颜厚忸怩,他那少年得意的气焰,不由不矮了半截。
后来过去拜了浣青,也见过玉屏。
浣青和玉屏都非常注意他,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眼看他绮年玉貌,风流蕴藉,彼此点头,相顾微笑。
璧人颇觉浣青玉屏辞色有异,心里好生纳闷。
不一会,师母传话内室留饭,外面松勇只得先行告辞。
虎男留在潘家一整天才回去,浣青对他好像丈母娘招待女婿一般体贴周到。
璧人就寝时,才算由他如夫人口中听到这一新附门墙的弟子,竟是红姐儿红叶的情郎,查家大少奶菊人弥留时所不放心的,也就是他们一对子的事。
听了玉屏一席话,璧人认为红叶还配得过虎男,答应相机帮忙,不负菊人所托。
从此虎男每天晚上必来跟随师父练武,他的根基本来不错,松勇亲传一支剑尤其使得入化出神。
璧人只用从旁略事指示,并不花费多大气力。
看看过了一个多月,潘家上下老少没有一个不爱虎男。
桂芳他更有恩意,他有时也跟着婉仪执经问难,因此学问突飞猛进,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了。
松勇得意之极,他把璧人看作恩人,璧人视他有如手足,水乳融融交情一天天深了。
马大人胡同查家,古农自从随岐西上一趟西山回来,悼亡潘岳,渐有生机,不久他就又约了岐西出京游历去了。
查老太太早已移居潘家,大少奶菊人停丧在室,那边留下红姐儿和两三个男女老仆看家守灵。
璧人只要有空,总去巡视凭吊一番,他对盛畹出亡,菊人仙避,受的打击太深。
桂芳老年失意,也使他觉到官场乏味,时刻都想弃官归隐,但苦目前尚无机可乘。
这天听说处斩何文荣,苗化等,他起个大早,换上一身布衣赶去菜市口观刑,回来时感叹万千,一心思念南枝不置。
长街信马,百无聊赖,忽然人丛中出来两个人,拦住马头打揖请安。
璧人认得是松勇的仆人,便间有什么事?
两人回说虎男一夜没有回家,今天一早发现丢了人,同年世好,戚友亲属处遍觅无踪。
璧人猛吃一惊,怔了一会便教赶紧派人出城寻找,他自己立刻拨转马头,急往马大人胡同查家而来。
敲开门进去,仍上菊人生前所住的屋里坐下,不一会工夫,红姐儿出来了,她也还没有梳头,那样子分明似刚刚起床。
璧人一边喝茶,一边尽管打量人家脸上神色,红叶就猜到一定有什么好文章,她倒是不敢问。
半晌,璧人才慢慢的说道:“姑娘,你的事,我都听到了,虎男现在是我的门生,我更没有不成全你们的理由。
你姑丈与我情如兄弟,我讲话他大约还会采纳,都怪我太忙,所以还没替你们你很着急吗?”
红姐儿飞红着脸,低徊弄带说道:“我一切知道,我们都非常感激。眼见事有希望,我们都还年轻,急什么呢?”
璧人道:“这样说,你是常常见着虎男的了?”
红叶道:“是的,他三天两天,晚上总来一趟,我们也不过站在大门口讲话。还有姑爹家里大司务沙大爷,他也常来看我的。”
“昨儿夜里有人来吗?”
“没有,前天上半夜他来过。”
“你们时常会面,这回事从什么时候起?”
“老太太迁走后两天,他就找来了。”
璧人点点头,叹口气道:“干错了事啦,大门口你怎么好出去呢,虎男昨夜失了踪,怕不怕你父亲从中捣鬼呢?”
红叶闻言大惊失色,她怔了怔,跪下去说:“姑老爷,您得赶快想办法救救他。我父亲要是晓得他把我藏在这儿,那是太可怕了。父亲跟姑丈恶感甚深,他不会稍留余地的。”
璧人道:“起来,我认为你要立刻离开这地方。”
红叶泣道:“姑老爷,我不能再躲了,让他们来把我带走吧!只有这样,或且可以保全虎男一条性命。”
璧人道:“你若是让他们带走,一辈子就毁了,虎男会不会因为你弄出什么事呢?”
红叶道:“男人还是男人,过一些日子就好了,再说他是个孝子,决不至这样的。姑老爷,您不必为我操心。
这回事果然与我有关,我父亲和我哥哥必来这儿找我,我自有我的话对他们讲。
他们假使不来,那末虎男的失踪,就与我父亲无关,还请姑老爷不要太难为他,他虽然不好,我我总是他的女儿!”
说着,她伏地再拜,泪落如雨。
璧人看着很感动,晓得她下了决心,劝也无用,想了想便站起来说:“我这就走,等会儿我会派个人来做眼线,你有事尽管告诉他。
我绝不让他们损伤虎男一根汗毛,也不会使你失身从贼,你放大胆对付他们,我要你具有斩钉截铁的精神,紧急时我必来救你。”
说过这两句话,他火速上马走了。
只是转眼工夫,李大庆换了一身青衣小帽,脸上也化了妆,赶到查家跟红叶密谈一会,便上门房去守候来人。
约莫卯末辰初光景,玉标统玉坚带领他的儿子寿子喜子来了。
李大庆上前答话,承认家里有一位大姑娘,不是由南边带来的。
玉坚-一声:“那就是了!”
摇着手中马鞭子便闯了进去。
这当儿,大门口有个叫化子,得了李大庆暗示,飞也似的赶潘公馆报告去了。
红姐儿,她头上插一枝白的剪绒花,遍身缟素站在灵前,迎住进来的父亲和哥哥,神色自若,一点不慌张。
玉坚走上台阶,抢一步近前-道:“你跟谁带的孝?不要脸的东西!”
手中马鞭子“刷”的一响,就把姑娘头上剪绒花给打在地下。
喜子跟着嚷起来道:“你躲得好,累得我们要死!”
寿子说:“没有什么好讲的,剥掉倒楣白袍子,捆她回去。”
玉坚道:“你目已想想,为什么家里不好住?为什么跑出来当人家大丫头?”
姑娘一只手按在灵前桌上,扳着脸说:“为什么家里不好住,为什么当丫头,这话要你们讲。你们要我回去容易,把虎男叫来让我见。”
一句话远没讲完,玉坚手中马鞭子又刷的一声拍在她肩背上,骂道:“妈的,你还说虎男,等你嫁到王府,老子才饶了他!”
姑娘道:“你们是强盗,我不怕强盗,若是坏了虎男,我叩阍也跟你们来,看看你们吃得消吃不消。”
寿子一听,大叫一声:“反了!”
跳起来就要抓人。
想不到姑娘霍地一弯腰,便由桌帏子后面抽出一柄银也似的解腕尖刀。
刀尖点到胸口上说:“你们动手吧,我讲过我决不怕强盗”
寿子吓得往后退。
玉坚也楞住了。
喜子这个人最阴险不过,他深知妹子个性极强,威迫一定会出乱子。
他伸手把玉坚拉到一边坐下,回头望着姑娘说:“大妹,你要懂得,爸爸把你定给福爷,这事不算对不起你。
福爷今年不过三十岁,你有这一表人才,不怕不得宠,眼前虽然委曲一点,往底下看希望无穷。
虎男只是松家奴才儿子,就说榜上挂了一名举人,也还会比一位贝子强吗?
松勇他忘记了自己什么样出身,把咱们一家看得猪狗不如,你也应该有几分志气,赶快换下衣服跟我们回去吧!”
姑娘道:“大哥,闲话不要讲,你们交出虎男,送我当婊子我也去,否则,你们听着,这地方是什么地方?
这地方是你们的衣食父母隆格亲王干女儿的娘家,也就是虎男的师父九门提督潘龙弼的岳家,你们在这地方闹出人命,恐怕不是好玩的。”
喜子笑道:“我们要你活,并不要你死。你是死心眼儿要见虎男,我们马上送你去,不过爸爸的意思,必定要你出嫁王府才能放他下山。”
姑娘赶紧抢着问:“下山,什么山?”
喜子道:“什么不要问,我们反正让你见他一面。”
姑娘道:“先告诉我,我总跟你们走。”
玉坚听得不耐烦,他又站起来了。
他亮着喉咙说:“他好好的留在西山你外婆家里,有得吃,有得-,你替他愁什么?告诉你我也不怕,他是我的外甥,我有权力管教他,禁闭他十天八天,难道还能说我做舅舅的绑票?”
玉坚说到这儿,李大庆站在廊下向姑娘使个眼色。
姑娘心里会意,慢慢的扔掉尖刀,说道:“好,我这就跟你走,你们讲的假使不认帐,我尽有办法找死,这儿也不是我死的所在。死在家里倒不错,死在王府就更妙,索性儿作成你们再得一笔人命钱。”
说着,她反手脱下孝褂子,驯服得像一只羔羊,跟着她作孽的父亲哥哥扬长去了。
他们前面走,后面又有两个潘家仆人,改扮做小买卖的跟踪追随。
李大庆本人却由查家后门出去,跳上马背赶回潘公馆报告璧人。
璧人当时稍为怙缀一下,写了一个字条儿,盖上图章,吩咐李大庆到绿营调二十名骑兵,各配双马,前来听令,回头再去松筠公馆秘密把大司务沙彪约来问话。
李大庆接了字条,立刻出发,片刻工夫,倒是沙彪先来了。
璧人知道人家是松家三代老仆,接待他很客气。
据他说玉坚的岳父姓蓝,叫蓝大鹏,活的时候当镖师,生有一男二女。
玉坚娶的是大姑娘,老二是男孩子叫蓝奇,眼前也当镖客。三姑娘好像叫蓝黛,十来岁就跟人跑了,听说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他们是汉军入旗,一家也有好些人都住在西山,那是没有人不认识的。
沙彪把话讲完告辞去了。
绿营里二十名骑兵也就到了。
璧人派李大庆领队,教他们疾驰西山蓝家迎接虎男,并要擒获蓝奇。如遇隆格王府家人出面阻挠,立予拘捕。
又说:“玉坚必不肯送红叶去西山,他本人也决没有工夫前往,福贝子更不至在那儿,王府家人没有什么了不起。
蓝奇事不关己,总不会出死力拚斗,有二十个人尽够办事,只要迅速救出虎男,可以应付一切。”
李大庆奉了面谕,率队去了。
璧人马上更衣往松公馆而来。
松勇夫妇和松藩松筠都在家,他们兄弟各自派人,四处查不出虎男踪迹,正在焦急万分的。
大家挤在堂屋上迎住璧人,同声争问怎么办?
璧人单刀直入,坐下去,茶也不-,开口就说:“人,我负责找他回来,不过我有个要求,你们兄弟全得答应。”
松勇一听就晓得人丢不了,赶紧说:“璧哥,你有话我还能不听,讲吧!”
璧人笑道:“我第一个怕的就是你。”
松筠性急,他不待松勇再说,早是抢着道:“别再呕人了,讲吧,他不答应,我和哥哥答应你的,还怕什么?”
璧人道:“那还不成,勇嫂子怎么样呢?”
王氏太太急忙说:“大人别问我,我无有不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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