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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曙色之下,那白云观的春花园中,老梅吐蕊,暗香浮动,瑞雪厚积,一片银白,是个粉妆玉琢的世界,也有着世外桃源般的宁静。
除了那前殿的阵阵磐音,及一间精舍中传出的阵阵清脆铃声,还有那微风过处,老梅枝桠抖动,雪花扑簌外,是听不到别的声音,看不到别的。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进到这儿来,都能令他心旷神怡,俗念全消,油然而生出尘之感。
在那春花园园东的一片雪地上,傍依着几株老梅,静静地矗立着三座青冢,所以说它是青冢,那是因为在那三座冢上,露出了几片绿油油的碧翠新草。
那居左的一座青冢,比另两座较为大一些,墓碑上只简单地镌刻着:傅小天薛霞梅之墓
这是那位被满门抄斩,屈死的当朝柱石虎将,盖世英豪的神力威侯傅小天伉俪之墓。
这不足为奇,奇的是那另外两座较小的青冢,奇的在冢前那两个小小墓碑之上,那赫然一个竟镌刻的是:“夏梦卿之墓”一个镌刻的是:“德怡之墓”
夏梦卿没有死,那位当年的美郡主德怡如今也还在人世。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且听听这个人是怎么个说法!
这个人,是那黑衣美妇人,她此刻正站在三座青冢之前,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她口中喃喃说道:“郡主,你未免也太痴了,生不同衾死相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你使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若是知道”
她没有说下去,她以一声轻叹结束了这段话。
然而,适时,那间精舍中铃声顿止,一条人影飞掠而出,直落黑衣美妇人身后一丈处。
是那位美道姑,她梆眉双挑,目射寒芒,沉声叱道:“这位施主因何擅入禁地,扰人清修!”
黑衣美妇人笑了,却未转身:“仙姑问我么?我是来凭吊傅侯伉俪的”
“住口!”美道姑倏扬冷喝,冰冷说道:“此地不是任人凭吊的,请施主速速离去,否则莫怪我这个出家人妄动无名轻起嗔念,要逐客了!”
“哎呀!”黑衣美妇人笑道:“林泉孰宾主,风月无古今,这三清圣地绾十方香火,本是任人参拜瞻仰的,仙姑怎说”
“无量寿佛!”美道姑怒声佛号,颤声说道:“施主恕我要得罪了!”
单掌一抬,突出一指,点向黑衣美妇人后腰
黑衣美妇人突然一笑转身:“郡主手下留情,小倩特来请安!”
美道姑神情-震,硬生生地沉腕收指,目光发直,失声说道:“你,你,你是聂姑娘”
黑衣美妇人嫣热笑道:“虽一别十多年,容颜该仍依稀可辨,郡主难道”
“不错,你是聂姑娘!”美道姑一声喜呼,闪身而前,一把抓起聂小情一双柔荑,美目圆睁,泪光隐现.惊喜说道:“聂姑娘,你,你是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聂小倩笑道:“人老珠黄,已不是当年黄毛丫头,郡主这姑娘二字,叫得我脸上直发烫。郡主,我刚到。”
美道姑也为之失笑,道:“夏大哥,他可好?”
“他很好,谢谢郡主!”聂小倩点头说道:“只是,近年来老多了!”
一个老字引人感慨,美道姑与聂小倩不禁相对摇头感叹,一别十多年,物是人非红颜老,岁月无情乍相逢,委实令人有置身梦中之感,再想想当年往事,心中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触。
沉默了一下,美道姑忽地一凝目光,道:“一别十多年,姑娘突然来到北京,是”
聂小倩柔婉笑道:“我是来找忆卿,郡主知道,我不放心,同时,我也想来看看多年不见的故人。”
一听忆卿,美道姑有着难抑的激动,忙道:“姑娘,你找着忆卿了?”
聂小倩点头说道:“找到了,听说郡主不见他,他伤心得很!”
美道姑目眶一红,叹道:“这孩子,他哪知道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聂小倩截口说道:“郡主,他知道,可是他也有非见您不可的理由,您要原谅,我自作主张,把他带来了!”
美道姑一惊,忙道:“不行,姑娘,我暂时他,人现在哪儿,”-
小倩抬手往她背后一指,道:“郡主,来不及了,您瞧瞧背后是谁?”
美道姑大惊失色,霍然转过身,她怔住了,眼前一丈内那积雪小桥之上,可不正站着双眼含泪的朱汉民。
美道姑的身形剧颤,再也难忍两眶热泪了,扑簌簌地任它挂下两行,坠落满襟,颤声叫了一声:“忆卿”
朱汉民身形一闪,飞掠而至,不顾地上那积雪,砰地拜倒在美道姑跟前:“怡姨,侄儿给您”
余话,他没能说出口,美道姑也未拦他,香肩耸动,泪珠儿泉涌直流,是喜,也是悲。
这感人的真情,聂小倩站在一旁也为之心酸,暗暗挥泪不已。良久,还是她说了话:“民儿,让你怡姨歇歇!”
朱汉民这才缓缓站了起来,美道姑皈依三清,出家避世,恬淡寡欲,斩断七情,她却也直到如今才收泪,拉着朱汉民问长问短,朱汉民一一回答之后,却说了这么一句:“怡姨,您好狠心!”
一句话又赚了美道姑两眶辛酸泪,带泪笑道:“忆卿,别让怡姨伤心,你如今不已见着了怡姨么?过去,我们不谈了,好不?”
朱汉民道:“侄儿不明白您有什么理由不见侄儿。”
美道姑道:“怡姨总是有理由的,不然怡姨想都快想死你了,哪会那么忍心?你要知道,怡姨跟你最亲,最疼你,便是你容叔也比不过我,至于是什么理由,这儿太冷,也不是谈话之所,我们屋内谈去吧,好么?”
朱汉民点了点头,任美道姑拉着走向精舍,行走间,美道姑笑顾聂小倩,道:“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聂小倩笑了笑,道:“这一点忆卿不如我,我是认准了您绝对不会远离傅侯伉佰的,投想到竟被我料中了。”
美道姑笑道:“姜是老的辣,看来是一点也不差!”
这间精舍之中,陈设异常之简陋,大异当年那富贵荣华的香闺,但却不失雅致,而且窗明几净,点尘不染。
坐定,又闲谈了几句之后,朱汉民便急不可特地将阿步多所言说了一遍,并向美道姑查问乃妹小霞的下落。
美道姑静静听完,叹了口气,点头说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小霞是落在了亲王府,而且是落在了和亲王府”
朱汉民闻言一震,忙道:“怡姨,小霞怎会落在了和亲王府?”
美道姑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要说,便该从当年说起,你知道.当年这位皇上虽然不是好色之人,但他却很倾慕你娘梅霞的人品才华,所以他一直对你娘很好,不但诰命一品,而且宠爱有加,胜过对每一个皇族亲贵,其实,你义父之独能获天眷,也不无沾了这一点的光,这件事,皇上曾经私下里对我提起过,设非那时你娘已是你义父的威侯夫人,只怕早被他弄进宫里去了,唉,这也怪不了皇上,谁叫你娘她是那样一个人间绝色奇女子”
没想到皇上心中还有这么一段隐秘。
聂小倩神色泰然,朱汉民却轩了轩眉,只是两人都未开口,美道姑话锋微顿,接着说道:“在小霞十七岁那年,皇上瞒着老佛爷跟皇后,在民间暗下里徼歌选色,征了几名民女进宫,不幸的是,小霞就是这几名民女中的一个”
朱汉民失声说道:“怎么,怡姨,小霍还进过大内?”
美道姑点了点头,道:“小霞不但被选进了大内,而且压倒了另外那几名民女,特邀皇上的喜爱,这本是意料中事,因为小霞长得跟你娘一模一样,她甚至比你娘还美,也就因为这一点,皇上简直把她视作拱璧,如获异宝,一下子就想破格封她为‘令贵妃’,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消息走漏,事情让皇后知道了,就禀报老佛爷逼着皇上又把小霞赐给了和亲王,其实,那是皇上打的好算盘,名义上小霞是被赐给了和亲王,骨子里那等于小霞仍在宫里一样,他乐得顺水推舟,免闹事,于是,小霞就由大内又到了和亲王府”
朱汉民忍不住急急问道:“怡姨,小霞她如今”
美道姑眼睛一红,黯然说道:“你跟小霞虽同母异父,但到底是一母同胞,我不能瞒你,其实,迟早你也会知道的,小霞,她,她死了”
聂小倩脸色一变,尚未说话,朱汉民已然霍地起,一把抓住了美道姑,颤声说道:“怡姨,您,您,您怎么说?”
美道姑低头悲声说道:“小霞她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朱汉民听清楚了,但是,他刹时之间也呆住了,俊面煞白,双目赤红,一缕鲜血由唇角渗出,只不说话。
聂小倩陡扬沉喝:“民儿,人死不能复生,你定定神,放手!”
朱汉民机伶一颤,霍然而醒,连忙松开了抓住美道姑的那只手,倏地垂下头去,身形不住颤抖。
聂小倩虽也心中万分悲痛,震惊异常,绝不下于朱汉民,但是她年事已高,历事较多,所以她仍能强自忍住,见状急声喝道:“民儿,你听到我的话了么?”
朱汉民缓缓抬头,神色怕人,微懂点头说道:“娘,民儿听见了,您请放心”
忽地双目一睁,赤芒暴射,道:“怡姨,小霞是怎么死的?”
美道姑抬起了头,泪渍满面,道:“忆卿,人生不能复生,你节哀止悲,先坐下来,再听怡姨慢慢地说”
朱汉民缓缓地坐了下去,美道姑满含不忍地望了他一眼,接着说道:“和亲王本来要收她为侧福晋的”
朱汉民猛又站起,厉声说道:“怡姨,莫非小霞是被弘昼逼死的?”
美道姑忙道:“忆卿,不是,绝不是,千万别冤枉和亲王,他是老好人,坐下来干心静气的听怡姨说”
朱汉民悲怒威态稍敛,杀机又随之陡生,坐了下去。
美道姑接着说道:“和亲王本有意要收小霞为侧福晋的,可是就在小霞进亲王府的当天晚上,和亲王竟突然死了,不知是谁说他是被小霞克死的,这一说不要紧,小霞就被殉了葬,活生生地被送进了和亲王陵墓之中”
朱汉民哑声说道:“怡姨,这害人的话是谁说的?”
美道姑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忆卿,别怪那说话之人,实际上也是大巧了,和亲王早不死晚不死的,偏偏死在小霞进府的当天晚上,而且是无疾而终,要怪只能怪小霞命中注定遭劫”
朱汉民悲笑说道:“难道说,我这个做哥哥的,就这么看她死了算了不成?”
美道姑道:“忆卿,我对小霞跟对你一样,你两个等于是我的子女。假如该怪谁,我早找他了,也不会等到今天你来了之后了!”
朱汉民身形一阵颤抖,惨然道:“可是,怡姨,小霞她写信叫我赶来北京,如今我是来了,不料兄妹俩已阴阳永隔,难见一面,怎不令我”
倏地垂下头去,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手足之殇,那悲痛之情谁人能免?
美道姑也跟着低下了头,而,那聂小倩却美目疑注美道姑,脸上的神色,出奇的平静。
半响,美道姑才缓缓抬起头来.道:“她写信叫你来干什么?”
朱汉民道:“她信上没说,不过,如今看来她当是想叫我赶快来救她出险的,只是我很奇怪,小霞不懂武学,更不会知道江湖事,她怎么会知道雪衣玉龙就是她的哥哥”
美道姑呆了一呆,道:“这怡姨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件事确是奇怪,她怎会知道你就是她的哥哥呢,她绝不该知道”
朱汉民默然未语,这个时候,他无暇多想,便是想他也想不通,半晌,他忽地扬眉说道:“怡姨,和亲王被葬在什么地方?”
美道姑道:“玉泉山。”
朱汉民猛然想起玉珠告诉他,那闹鬼之处是和亲王的陵园,脱口一声惊呼,失声叫道:“莫非她就是小霞”
聂小倩目中异采一闪,没有说话。
美道姑却一怔说道:“忆卿,你说什么?谁是小霞?”
朱汉民未答,激动地急急问道:“怡姨,您可曾听说,玉泉山上这几天闹鬼?”
“闹鬼?”美道姑讶然说道:“怡姨平日难出白云观一步,怎会知道这些小事,到底”
朱汉民忙把玉泉夜寻鬼之所见说了一遍,最后他又激动地问道:“怡姨,您看,那会不会是小霞她呢?”
美道姑静听之余,脸色连变,这可全落在了冷眼旁观的聂小倩双目之中,听完,她失声说道:“世上竟会有这种事?忆卿,走,我们看看去!”
她刚要站起,聂小倩突然含笑说道:“郡主怎糊涂一时,大白天里,您上哪儿去找鬼?”
美道姑呆了一呆,哑然强笑,沉吟了一下,又满面诧异地对朱汉民道:“照你这么说,那白衣女子有可能是小霞,可是,她若是小霞,她该认得你啊?”
朱汉民道:“怡姨,我两个分别了整整十五年,她未必”
美道姑摇头说道:“骨肉至亲,一母同胞,而且儿时的面貌也该依稀可辨,再说,她要不知道是你的话,怎会写信给你?”
朱汉民呆了一呆,顿时哑口无言。
聂小倩突然说道:“郡主,以您看,世上有鬼么?”
美道姑闻言转注,但一触及聂小倩那双目光,却微微显得有点不安,忙点头说道:“人死为鬼,道家相信有鬼!”
聂小倩道:“那么郡主对这件事做何看法?”
美道姑神情微显不安地,道:“小霞屈死,是以魂魄不灭”
聂小倩道:“这么说来,郡主也认为那鬼是霞姑娘了?”
美道姑神色更见不安,摇头说道:“我不敢肯定,不过,照忆卿的说法,那该是小霞,因为我不以为世上还有任何一个女孩子其品貌能强过小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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