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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李卫,又笑道:“不知不觉说起公事来了。又玠公,你要安心,仔细调养着,改日再来看你——延清,咱们到你签押房说话。”刘统勋和黄滚忙都起身辞行。

    “请稍待片刻。”李卫一直聆听着他们议论,大约坐得太久,他的脸色变得青红不定,看去十分疲倦,但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是病夫,但我这一辈子是在强盗贼匪堆里混出来的,你们何妨听听我的小见识?”

    三个人对望一眼,不言声又回归座位。

    “‘一枝花’我们打过交道,有一面之缘,确实不是寻常之辈。”李卫说着,伸手索茶。翠儿就势过来,帮他垫垫枕头,笑谓众人“我们当家的从来没有今儿精神好。来的都是知己,容他放肆,半躺着说话,可成?”说着玉倩端茶过来,只喂了两口,李卫便摇头,弛然躺下,睁着双眸凝视着天棚,慢吞吞说道:“当初吴瞎子探知生拿佛、甘凤池一干人在五庆楼聚会。我扮了他的伴当去看。那楼就在莫愁湖东。五楹楼顶房全由甘凤池包了。三教九流杂处在一起什么样的人都有。各人献艺,切磋技巧。‘一技花’在十二个鸡蛋上舞蹈,演的是麻姑献桃。因为当时我心中留意的是那些绿林豪强,想擒拿的主犯是窦尔敦,没有把心放在她身上。可她演的几手真绝,空手在鸡蛋上舞,足下生出烟雾,真和神仙一样。一会儿变出一篮桃子分给众人吃,我还吃了一个,那是十月天呐,真的是新鲜的幡桃!后来演天女散花,凭空从楼顶落下无数玫瑰、桃花、菊花、梅花那个香啊后来才知道她叫‘一枝花’,会妖术我派人到处搜她,她已到了江西——就这样,我错过了机会。到现在,我还能真真切切地想出她的面目,想起她唱的歌。那歌,那声音,直透到人心里”他喃喃说着,翠儿不禁看了玉倩一眼,玉倩腾地红了脸。她就是因长得很像易瑛,李卫才对她有情,另眼相看的。

    “你看看我,说跑题了。”李卫喘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办了一辈子案,无论贼匪盗寇,多么狡诈,都只有一条根。‘一枝花’的根在桐柏山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她在江西站不住脚,山东、直隶、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为根儿不在彼处。她有大志,缺的是队伍,拉队伍,要钱,这次作泼天大案,劫这么多钱,无非也是这个想头。但她失策的地方,直隶、山西都离着北京近,有那么多的八旗劲旅布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么穷。各山寨土匪们早就划定了场子,谁肯依附她,准肯白白招着官兵来找事儿自寻挨打呢?”

    刘统勋、黄滚和傅恒都凝视着李卫,心里暗自感动:病到这个份儿上,还一门心思想着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两代皇帝的栽培。刘统勋笑道:“又玠前辈这话入木三分。这银子她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谅她也藏不住。这个案子不难。”傅恒道:“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镖,官军就不好办了。”

    “说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到底也是个女人。这是口边的肉,叫她到河南吃,也难忍受。再说了,镖车过不过老河口,她也没把握”李卫感到头有些眩晕,闭上眼,慢慢说直:“我以为延清这次去,最要紧的是拿人,不是寻银子。我想,高爷和邯郸地方官未必这样想。他们兴许最急的,是起出银子向朝廷交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银子埋到哪里也化不了。人,可是会走的!‘一枝花’不是没本领的人,她比别的贼更精明。一定还会回去寻她的根”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苍白,喘息几下无力地咳出一口痰来,玉倩忙送来巾栉侍候。刘统勋黑红的脸膛更沉重地黯淡下来。他心里又酸又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用略带发硬的声音说道:“又玠,你今儿太累了。我都晓得了。有什么话留着,我临行前还要来的”李卫一笑,说道:“延清是个伟男子、大丈夫,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的儿女情肠今儿正是我心思清明精神好的时候。你下次来,我昏迷着,话不就带进棺材去了?——听我说完,也许此刻‘一枝花’也已经醒悟过来潜逃河南呢!所以请六爷也留心,河南那边也要有所布置。”

    傅恒和刘统勋心情不大一样,他一直担心高恒这个花花公子无能,被‘一枝花’卷款南遁。听了李卫这一席话,更是感动钦佩,称赞道:“又玠虑得深,想得细。我已经发下去票拟,封住通往河南各个要道渡口,洛阳、渑池、偃师、郑州一直到开封都加了兵,南阳调去三千绿营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她很难回到她的‘根’上,就是回去,也难站住脚的。”

    “我就要说这件事。”听了傅恒的话,李卫轻轻摇头“治盗要治本调这么多军队,每人按三十两银子计算,得花多少钱?用这些银子买了粮食赈济伏牛、桐柏的穷民,又省事,又得好名声。六爷我和翠儿讨饭四年,饿得前心贴后心,都没生过造反当贼的心啊山里人腰里有一两钱银子,那个心里踏实得赛过城里米铺的老板呢!”说罢又对玉倩道:“把老黄带来的那幅画取过来,给六爷带上。”

    玉倩忙答应着,从柜顶取下一个卷轴。傅恒接过来看,约有一尺半长,显然是一帧横幅。用明黄绫子包着,傅恒便不敢拆看,问道:“是贡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爷在避暑山庄看农桑图,当今皇上也在,说这样的好画儿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成,又陪皇上看画,是饥民流徙图,皇上看得掉了泪。这是我留心物色的李秋山的画,叫雏鸡待饲图,现在还没献,六爷想观赏,打开看看不妨的。”

    “这个我可不敢。”傅恒说道。他取出怀表看了看“我这就得进去了,衡臣相公等着一齐见驾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着观常,这么才不失礼。”刘统勋也道:“又玠,我也要去了,隔天来看你。小心作养,放心吃饭,别想病一一我没别的吩咐——老黄,咱们一起回衙门,交待点细务,我递牌子见皇上,你回去预备一下,明早就得上路了。”说罢,三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李卫、翠儿和玉倩,三个人都没说话,静得像一座古庙,只听见李卫粗细不匀的呼吸声。翠儿把扇子递给玉倩,示意她给李卫扇凉儿,呆呆地看着和自己患难终生的丈夫,几次张口想数落他不该这么劳神,又咽了回去。

    “吃杯茶叫了,还有黄鹂儿叫,真好听——乡里要割麦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卫眼波一闪,依恋地看了看窗外浓绿的烟柳,又无力地闭上,喃喃说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儿也不成了要变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么!”翠儿含泪哂道“少劳点神,你寿限长着呢,别忘了你的绰号叫‘鬼不缠’!”“是夫人说的是。”李卫的声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过我是雍正爷的狗,爷惦记我,该去还要去呀我是条狗呢”

    “别瞎想”

    “唔。”李卫顿了一下,又叫:“玉倩”

    “嗯”“还记得那歌儿么?”

    “哪首歌?”

    “‘一技花’唱的那首。”

    “记得。”

    “唱,唱,声音低些。”李卫说道“我想听。夫人也爱听的”

    玉倩的泪水扑籁籁滚落下来,看翠儿含泪点头,低头答应一声:“是!”偏身坐在炕沿李卫身边,轻声唱道:

    一造儿锦衣玉食华清筵上鸣钟鼓,

    一造儿鬻田卖儿焦首啼饥过朝暮。

    一造儿作恶敲剥磨牙钩爪吮枯骨,

    一造儿沉狱覆盆珠泪洗面叹穷途

    纵有这千树繁花万篮果,

    撒人间,都付了富贵簪缨族。

    飘渺云程太虚路,衣带疾风凌波步。

    俯瞰寒烟锁关河,仰首茫茫疑天数

    无缘人哪里讨得灵搓渡?

    只余了湘山翠竹,随堤老柳如烟雾,

    遍人间莫辨菩提树她的歌声激昂悲壮,虽然没有放声儿,却十分动情,字字吐音清晰,犹如柔丝绕梁不绝。

    李卫安静地听着,声音变得愈来愈遥远。带着满意的笑容,他渐渐沉睡了

    傅恒匆匆赶到军机处,迎头便遇到纪昀从里边出来。纪昀怀里夹着一厚叠子卷宗,见了傅恒也不及寒暄请安,说道:“皇上叫进,张相、鄂相和讷相等不及您,已经进养心殿半个时辰了。我是回军杌上取折子的——咱们一起走吧。”傅恒点点头,连门也没进,便快步进了永巷。一边走一边问:“晓岚,方才议了什么事?”

    “回大人话。”纪昀跟在傅恒身后亦步亦趋,低声回道:“云贵总督朱纲调京来了,主子接见,问了大金川军事。主子这会子火气大得很,请中堂留意。”他看了看养心殿垂花门前肃立的太监们,打住话头没再吱声。傅恒也不再说话,只向侍立在大门口的大侍卫素伦点头示意便一径进去报名。略一停,才听乾隆的声气:“进来吧。”

    傅恒一进门便觉气氛有异。乾隆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东暖阁里,却坐在正殿的须弥座上接见众臣子。须弥座右侧两个绣花墩上并排坐着张廷玉和鄂尔泰,讷亲躬身侍立在左侧,云贵总督朱纲则坐在张鄂二人下首,双手捧着茶杯,小心地呷着。傅恒悄悄打量乾隆,只见他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酱色江绸单袍外罩石青毡单褂,足蹬青缎凉里皂靴,连腰里束的银镀金镶珠琊么三块瓦线鞯带,都平平整整搭在腰际,一丝不乱;也不见有发怒光火的迹象,只是气色不好,眼色灰暗,嘴角吊着。傅恒也不敢多看,只瞟一眼便跪下请安。

    “起来和讷亲一处站着吧。”乾隆淡淡说道“去过李卫那里了?他病得怎么样?”傅恒并不起身,就地将方才见李卫的情形说了,又道:“李卫还有一幅画儿,托奴才代呈皇上御览。”说着将卷轴双手托起。高大庸就侍候在御座旁,忙趋步过来,双手捧放在大案上。傅恒这才小心站起立在讷亲下首。

    大殿里又恢复了令人难堪的寂静。许久,乾隆才深长叹息一声,说道:“傅恒来迟了一点,没有听朱纲方才奏说。不但班滚活着,莎罗奔的藏兵也是安居若素,在凉山萨多峰的大寨里以逸待劳。我大军兴起,集九省钱粮供应着六万军队,却至今不能在金川会合。朱纲从四川过,一路见的都是庆复和张广泗的散兵游勇,有的瞎眼,有的断腿,在百姓家提鸡牵驴宰牛杀猪,连朱纲的坐骑也差点被拉走”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朕只以为他们剿匪,哪知道他们自己会变成土匪呢?”

    张廷玉和鄂尔泰都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们是侍候了三代皇帝的人了。康熙威怒之下往往脸色涨红绕殿徘徊,说话又快又急,但一经劝说,立刻镇定如常。雍正则是喜用刻薄阴狠的话尽情挖苦讥讽,辞气锋利如刀似剑。待到要下旨处分时,却又轻拿轻放,十分审慎。乾隆平常并不发怒,待下总是和颜悦色慰勉有加,但对犯事人的处置则毫不轻纵。刘康杀人案,喀尔钦、萨哈谅贪贿案,都是说杀就杀,绝无转圜余地。三代皇帝性格各异,却都是伶牙利齿决断难测。此刻乾隆震怒,气得脸色苍白,双臂大张紧紧握着须弥座把手,捏得手指都在发颤他要怎样处置庆复和张广泗呢?张广泗,是张廷玉选出来的将军;庆复去金川,是鄂尔泰的推荐。由彼及此深思,两个人心里都一阵阵发寒。

    “你们不要怕。”乾隆睃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一眼,松动了一下口气,说道:“朕以圣祖之法为法,各人是各人的帐。派他们出兵,也是朕的旨意。”也目光注视着殿外,身子像铸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咬牙笑着说道:“朕心里难过啊!想那庆复,是遏必隆的孙子,遏必隆不是好宰相,却是个好将军,在福建白马坡与耿精忠对阵时,身受十七处枪伤不下马,小腹都扎透了!他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怕死的孙子?张广泗征苗,六个月连下七十余堡,生擒苗王,拓地两千里,也不是无能之辈。看来还是朕无能无德了为君的无德无能,为臣的谁肯前赴君难?所以如今文官爱钱,武官怕死,甚或文武官员都爱钱都怕死!想一想圣祖爷八岁登极;十五岁庙谟独运,智擒鳌拜;十九岁决议撤藩;二十三岁高居九重垂拱而治。更不必说平台湾、平藏乱、亲征准葛尔!朕二十五岁登极,现已年过而立,于国于民于祖宗于社稷,未建大功,未立大业,却养出一群怕死爱钱的龌龊官儿!朕好不羞愧,好不耻辱!”他说着,眼中已迸出了泪花,却不去拭,任凭泪水在脸上淌落下来。

    大臣们硬着头皮听他侃侃而言,又像自责,又像怨艾,真如身在荆棘丛中,背若芒刺,说到羞愧耻辱,人人皆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之义,谁也不敢安位坐立“呼”地都跪了下去俯首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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