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辱官缄,所以愈思愈是惭恨不已,无地自容。”因将自己在南京秦淮河及玄武湖畔的艳情拣着能出口的说了出来。

    “这件事已经有密折奏上来了。”乾隆听了不禁动容,叹息一声说道:“你能这样坦诚,很出朕的意外。你以此心事君,朕断无不包容之理。贪色,性也,圣人不能免。所以读子见南子章,朕亦以为孔子有色近芳泽的心。自古坐怀不乱的就一个柳下惠,凡人哪能作到?你既说了,朕就不再追究这种事了。大约你还欠了人家的风流债?不然为什么去找人打饥荒?你的这个债朕不能替你还。去和傅老六说,让朋友们帮你为好。”说着,傅恒从殿外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有主子这话,我帮你,不过下不为例。皇上昨日说起,我还笑得不得了,钱度长得这么丑,还犯这个病儿?不过,从铜政司下来,没钱嫖女人,可见钱度在任上不爱钱。这是正反两说的事儿。户部是个管钱柜子的,去了精心办差。不然,头一个弹劾你的必定是我。把你交给刘延清,再教你尝尝过堂滋味!”说得众人都笑,饶刘统勋铁面冷心,也不禁莞尔。当下乾隆又谆谆嘱咐许多,钱度又害臊又感愧,随着三人跪辞出来,已是风摇树影、白月映墙的夜分时候了。乾隆整整坐了一天,尽自身子骨儿强壮,也觉四肢酸软。他不叫乘舆,徐步出殿,沿着去延熏山馆的花间小路款款而行,众侍卫忙遥遥尾随。只头等侍卫索伦紧跟着寸步不离。

    此时正是八月半,塞外天高气寒,萧瑟金风扑怀。一轮淡青色的月亮,将满园草树涂了一层水银。药圃里种的沙参、桔梗、山丹、百合等等,还有柏林边一层层黄灿灿的野菊,放着清冽的香气,在凉得浸入脾骨的夜风中飘荡。从热河吹过来的霰雾,袅袅如缕,湿气在草上凝成露水,将乾隆的鹿皮靴都润得软如凉绵。这样的夜晚独自步月,最容易惹人遐思。乾隆想着讷亲,现在成都调动整训行伍,今秋、今冬恐怕难以进兵了。阿坝草地秋天的蚊虫和虐疾太猖狂了,不知南京解的军饷,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军前?“尹继善能办事,不会有失漏!”乾隆几乎脱口而出,看了看月亮,又自失地一笑。但他很快就敛了笑容,又想起吏治,陕西布政使上官清离任调湖广、上万百姓到驿道上铲他的马蹄印迹,已成了轰动天下的新闻。拿问到部,连刘统勋也查不出他的贪污实迹——这个鬼是怎么捣法?乾隆搜罗着自己知道的官场魍魉惯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没有证据不能杀人,只好叫他夺职回乡永不叙用。但天下不到一百名方面大员,已经杀掉两个,又冒出个上官清,到底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乾隆越来越吃不准了。官不清民必乱,官逼则民反,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懂的道理,但一不留神,还是要出大事。他苦笑一下,又想起在山东亲眼目睹饥民骚动的情形,当时在场还不怕,后来竟是愈想愈觉恐怖,几次被噩梦惊醒。想着、想着,又想到了易瑛。那么年轻标致的女郎,为什么自己会疑她是“一枝花”?既疑到是她,又为什么放她逃出山东?他又想到在城门外驿道口,和易瑛默默对望的那一刹那:“真是无声胜有声,朕和她有什么情愫呢?当时一声令下,就可擒她到北京想她此时,也必记得朕”接着,脑海里又冒出个棠儿,又想到被皇后逐出畅春园的嫣红姐妹,现在不知怎样忽而又念到王汀芷,随丈夫到了瓜州渡,这也是自己于心有愧的事

    “皇上仔细,前头是水洼!”

    索伦突然一把扳住乾隆膀臂叫道。乾隆一惊,才从遐想中惊醒过来,果见前面是一带弯弯的水洼。看样子是从热河温泉那边引过来造的池子,蔚蔚蕴蕴、热腾腾地冒着热气,弥漫在池面上,几丛芦苇在清冷的月色下来回晃动。乾隆不禁一笑,说道:“朕想事情走神儿了。从这里跌下去,索伦,明儿你就不得了。这是个池子了,倒满有点诗意的,遂吟哦道:

    风移蒹蔚影,水涌清波涟。

    月华映紫雾,疑是瑶池烟。

    索伦忙笑道:“主子这诗念得真好听!真好听!奴才听了真高兴!”他是老侍卫索伦拉希的儿子,一向在乌里亚苏台当差。打仗从来不避矢石,奉承人却是门外汉。乾隆听了,心里暗笑,说道:“既是好,明儿你背给纪昀听,别说是朕吟的,听他怎么说。”还要往下说,忽然听见远处一片人声嘈嚷,像是太监们在乱叫,炸了夜似的,还伴着幢幢人影,仿佛在追赶什么。

    “有刺客!”

    索伦全身一震,也不及细思,一把拽住乾隆绕到水洼东侧草坪上开阔处。后边的侍卫们忽地拥上来,将乾隆团团护住。索伦指着一片黝黑的灌木林,喝道:“就在那里边,拿!”几个侍卫答应一声,饿虎般扑了进去!

    乾隆起先也是一惊,见周围没甚异样,不禁笑道:“失惊打怪的,这叫做什么?这里头还会有了刺一一”没说完,他便打住了,因为侍卫喀巴儿在灌林中大叫一声“在这里!擒住了——呸!这小兔崽子还敢咬人?”说着又惊叫一声:“你他妈的,咬老子的蛋!踢死你!”竟似他一个人还料理不开,又拥上去三四个,在灌木丛中厮打了一阵,才把那贼降住了。四马攒蹄地拖出来掼到乾隆面前。喀巴儿揩着汗道:“主子,这小龟孙滑溜得紧。我们四个,还差点叫他钻草丛儿逃了!”乾隆在月光下仔细审量,这才看清是个小蒙古,年纪只在十五六间,穿一身翻毛皮袍,破烂流丢的脏污不堪,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头发粘得像毡套,乱蓬蓬的沾满了泥污、草节儿。乾隆见他瞪着眼看自己,便用蒙语问道:“你是蒙古人?哪个旗的?”

    “叫什么名字,能说说吗?”

    “你怀里鼓鼓囊囊,抱的是什么?”

    乾隆脸一沉,命道:“搜他!”

    “扎!”

    喀巴儿一声答应,上前“嗤”地撕开他的蒙古袍,从他怀里拽了出一个明黄包袱,就地摊开。乾隆张眼一看,一色都是吃的,牛肉干、祚肉、羊脯子、鹿筋还有一堆揉得稀碎的点心渣。乾隆不禁失笑:“你偷这些东西干什么?‘饿了么?到街上讨饭也不丢人,干这一行,多吃亏呀?”那小蒙古仍是一声不吭。喀巴儿不禁失望,说道:“啥,是他妈的哑巴!”小蒙古却不懂,只躺在地下看着月亮发呆。

    “我来猜猜看。”乾隆用蒙语轻声说道:“你是个奴隶,因为偷了主人的东西被赶出来,亲戚朋友都看不起你,说你是贼——蒙古人是从不作贼的——”“我不是贼!”小蒙古不等乾隆说完突然大叫一声,翻身要起,却被侍卫们死死按定,听他叽哩哇啦,似乎反驳乾隆。喀巴儿怒道:“你个没调教的野娃子,好好看看,这是比你们王爷还尊贵的博格达汗!不懂得好生回话?老子揍死你!”小蒙古只听懂了“博格达汗”四个字,仰着脸呜地一声号陶大哭,噎得胸脯一起一伏地发哽。

    “把他放开。”乾隆命道。说着,竟亲自俯身拉起发怔的小蒙古。他是个满脸稚气的孩子,身材中等,壮得像一头小熊,一身峥气,光着脚丫子和乾隆对看。乾隆见喀巴儿拿着一柄小刀,料是小蒙古的,要过来,递给小蒙古,又命一个小侍卫:“把你的靴子脱下来给他!”那小蒙古也不吭声,接刀子就佩,接靴子就穿。乾隆一叹,对侍卫们道:“他确是个蒙古奴隶,叫巴特尔,在喀喇沁左旗给旗主放羊,他的祖父也是个骑营将军,比武时摔死了老科尔沁王的外甥,被贬为平民,又不幸弄翻了旗主贡王爷的祭酒,便沦为奴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祖母现在病重,躺在蒙古包里。临终想吃一顿饱饭,小巴特儿是不得已铤而走险朕以孝治天下,举大节不计小过。”说完命道:“放了他。带他到王仁那里去,要些点心果子,各色肉食,尽着他带!——给他换身衣服!”又用蒙语对巴特尔说了一遍:“好好照料你的祖母,我跟你们王爷说情,革掉你的奴籍。有这么强壮的体魄,将来出来给朕卖命——朕身边有许多蒙古好汉呢!”

    小巴特尔眨巴着眼听他的话,忽然扑身俯伏在地,一阵颤栗似的啜泣,喑哑着嗓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起身跟着一个侍卫去了。索伦道:“这小鬼头好不懂礼,连头也不晓得磕!”乾隆道:“他还小,不习礼仪。礼,有貌有心,朕更重他的心——他说,往后不论在千里万里,走到哪里放牧,只要用他,一个招呼他就来!”几个侍卫听是这话,也都沉默不再作声。

    那达幕是草原上最盛大的集会,往年都在红城(乌兰浩特)举办。乾隆今年有雅兴与会,是科尔沁大草原从来未有的事,科尔沁王特地下令将会场从喀喇沁的王爷府向西移八十里,设在木兰(围场县)相邻的猴头沟近侧。这里向西是千里围场,北望是平坦无垠的大草原,南顾则是一亘燕山余脉,驿道绕山婉蜒,舍路嘎河、利嘎河横流其间,景致既美,交通亦复便利,历年是王府行猎的禁苑。草原上王爷的命令就是圣旨,快马传报,各旗各营各道各部牧民便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因承德到木兰再折向猴头沟有四百里地。乾隆和所有扈从、大臣、侍卫都骑的快马,一天赶到木兰,歇息一夜。半日赶到猴头沟时,才是辰时正牌时分。科尔沁王早已先期到达,和东蒙古的察哈尔王、漠北蒙古的温都尔汗、札赉特王、土默特王、巴林王、喀喇沁王一直迎了三十里,一切请筵,献酒都在大拜台的牛皮帐幕中举办,种种盛情繁仪也不及细述。

    第二天便是那达幕大会的日子,乾隆一夜好睡,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骨碌翻身起来,对值夜太监王礼皱眉说道:“你们办差越来越不经心了!天这早晚了还不叫起?”王礼忙道:“这地方天明得早,奴才还疑惑是表出了毛病儿,对了对大家都一样。还有一刻才到寅初呢!”便替乾隆更衣,替乾隆穿上一件酱色江绸夹袍,外头套了件石青缂丝棉金龙褂,小心翼翼套了瑞罩披肩,束上一条金带,又挂一串松石朝珠,然后又将一顶天鹅绒台冠轻轻替他戴上。乾隆因见他脸上有几块肿包,笑道:“你自己照镜子瞧瞧,是个什么德性样儿?”王礼嬉笑道:“这地方儿什么都好,蚊子、小咬儿再厉害!昨晚太监没一个睡的,都在捉蚊子——纪大人左腮上也叮起个红包儿呢!”正说着傅恒和纪昀已经从外头进来,乾隆吩咐兔礼,笑道:“看来蚊子也识相啊,纪昀不是相,所以叮他一口!”纪昀笑道:“只要它尊君,也算守礼。”傅恒道:“奴才带的有熏香,还是岳钟麒送的。来时还嫌累赘,不想还派上了用场。”顿了一下,又道:“几个王爷天不明就来候驾了,请皇上用早点,也就该去看大会了。乾隆点头无话。一时用完早点,又喝一杯山葡萄酒,乾隆对镜照了照,满意地捋了捋寸许长的胡子,说道:“走吧!”傅桓忙抢一步跨出帐外,高声道:

    “万岁爷起驾了!”

    立时,帐外鼓乐大作,鼓乐声中响着悠长的号声,一声接一声愈来愈远地传呼:“乾隆万岁圣驾已到,草原上的雄鹰们,迎接我们的博格达汗!”

    乐声中乾隆徐步出来,见帐外一箭之外已站满了一排蒙古武士,足有上千的人肃穆森立,他似乎多少有点意外,怔了一下,又见几位王爷都跪在列队的武士前面,向着这边遥叩,便摆了摆手。索伦将一匹玉鞍金镫的青骢马牵过来,王礼便忙跪下。乾隆踩着王礼的背款款上骑,吩咐纪昀“去传旨,准备得好,朕很高兴。”

    “是!”纪昀忙应一声,一溜快步夹小跑过去传旨。便听三声大炮崩天裂地响过,八十面龙头纛旗由三百二十名赤膊的蒙古武士肘起来,插上纛车。每辆纛车各由八匹骏马拉着,真个风鼓旗展,猎猎壮威——徐徐向西会场而行。科尔沁王随侍左侧、傅恒和纪昀在右后侧,六位内外蒙古王紧紧尾随,旌旗蔽日、怒马如龙,逶迄而行。那达幕会场也只里许远近,须臾即到,上万名远近赶来的牧民绕场围成一个阔大无比的空场,早已是等得望眼欲穿,遥遥望见龙旗,都齐伏在地,嵩声高呼:

    “乾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也许是那杯葡萄酒的作用,乾隆兴奋得满面通红,双手张开向下轻轻按着节拍,口中道:“你们是草原上的英雄!朕向你们致意!”那欢呼声越发山呼海啸一般。大太监王仁见傅恒给自己递眼色,精神一抖“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那牧民们事先早已得过关照,立时便静得鸦雀无声。乾隆见月台已到,又款款踩着王礼的背下来,看了看月台上依次排着的各色遮阳华盖,对科尔沁王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有什么玩艺儿,都使出来朕看。”

    “有赛马、套马、射箭、摔跤、斗兽、跳舞、唱歌”科尔沁王不无自豪地如数家珍“不过先请皇上安坐。我们要先祭一祭纛旗。”

    “哦,祭旗。宰牛,还是杀羊?”

    “宰杀牛羊是草原家常事。那达幕开会祭纛,要杀一个有罪奴隶来祭。”

    他说得很轻松,乾隆心里却打了一个震颤。他还从没有临过法场,看着一个犯人顺顺从从被牵出来,由刽子手跟着。但既是草原古制,又是“有罪”的奴隶,也不好说什么。只随着科尔沁王引导,居月台中,在明黄华盖下坐了。果然见场西北角缓缓驶进一辆牛车,上面五花大绑着一个人,旁边几个剽悍勇猛的蒙古武士提着寒光闪闪的劈刀,威风凛凛进场,走近居中的大纛。喀巴儿却是十分眼尖,悄悄趋向乾隆御座,小声道:

    “主子,杀的是巴特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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