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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荣大贵没有,大凶大险也是没有的,一身安乐是不用疑的——您先生问卜问字,还是起课打卦?”他忽然问那刚进来的缙绅道。

    “我在江宁县当差,我们东翁派我来请您到府里拆字。”那缙绅也正听得频频点头,见问自己,从容一揖笑道:“在这里听忘神了,我自己也有一段心事,想请先生断一断。”

    “你不是自有心事。”刘墉道“你是替别人断的,是么?”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缙绅也似吃了一惊,身子一探,问道:“你怎么知道?这真奇了!”

    “你口中说话,有金石之音,犀利如刀,”刘墉说道:“口下有刀,乃是一个‘另’字,你另问的别人。”

    缙绅低垂了头,半晌抬头说道:“这真不可思议。我是奉了东翁的谕问的,问的是谁,连我自己也不晓得。”

    刘墉凝神望着缙绅。那缙绅不慌不忙也到桌前,提笔写了一个“葉”字,放在了他面前,说道:“占病。请断。”

    “世字在草木之中,此病人恐有大凶之兆,是已经仙去了。”刘塘端详着那笔极端凝方正的颜书,沉吟道“间字之人也占居中,不是寻常官员,乃是一个贵人。葉子,非高大乔木,所以病者是个女的,而且身在旁支;叶处树冠之上,乃是问字人的长辈,当是其父的如夫人。字有葉字形,藥不成藥之像,恐是病因误用庸医之药而成藥——这是据字而断,其言质直,乞先生见谅。”

    那缙绅听完,怔了良久,自失地一笑,摇着头道:“真令人难以置信!——实言相告,我就是袁枚,奉了令尊和尹制台的令,专程来请的——这几位大约就是天霸诸君罢?”黄天霸诸人原对这位不速之客心存戒备,至此才松了一口气,梁富云笑道:“我说面熟呢——我见过袁大人断案呢!”

    “对店里人说,我出去给人看卦了。”刘墉笑着吩咐黄天霸“今晚兴许回不来,明天到夫子庙设摊,有事你们那里去‘拆字’。”说罢一让手,说道:“子才先生,我自然叼光要坐你的驮轿了——咱们请罢。”

    两江总督衙门设在前明沐英园公府旧址,本来就规制宏大,雍正年间模范总督李卫是个好大喜功的,又大加修葺拓展,西花园之外,又在衙北征地三十亩,修起殿宇,与衙门衔连相接。殿宇是行宫规模,原是备着雍正南巡使用,最终雍正朝也没有用上。现在乾隆有旨南巡,金鉷又拨二百两银子丹垩一新、前府后殿,既不误日常公务,又兼管行宫“门房”这也是金鉷作事细密之处。但这以来,外观总督衙门,看去巍巍峨峨,蕴蕴茵茵,比着北京的亲王府还要壮观了。

    刘墉和袁枚在驮轿里,走了约一顿饭光景,下了轿来,已到总督衙门西偏角。一阵西风吹来,都觉乍然间心清气爽。遥看天上星河薄云如纱轻遮幽隐、黄黄的月亮穿雾慢移,给人一种隐约神秘的感觉。望着乌沉沉坐地而起高低错杂的总督衙门,刘墉不禁叹道:“李卫尹继善金鉷大事铺张了,这要花多少钱哪!这是借修行宫改建衙门呀”

    “都察院御史窦光鼐参了一本。也是你这番话说——皇上留中不发。”袁枚一笑说道:“从北京到南京,一路驿道全用黄土铺平垫实,砸得平如镜实如铁,要多少人力?从德州到苏州、运河上所有的桥都重修,说是修,其实是拆掉加高好过龙舟,要花少钱?——走吧,大官小官、商人百姓,各人想事都有自己的尺寸。别人的心我们猜不到!”

    刘墉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窦光鼐是他的同年,十六岁就中了两榜进士,看去腼腆得像个闺门弱女,说话又木讷,同在翰林院共事时,都拿他当不经世事的少年看待,他竟有胆子拜章弹劾这几个炙手可热的封疆大吏!乾隆屡次下旨,严命各地官员不得为迎驾的事劳民伤财“一切随分供张,俱由大内筹办”既有这样的弹章,为什么又闪烁躲开了留中不发?想想袁枚的话,自己不是皇帝,天心难测,也只索罢了。移步跟着袁枚,在黢黑的总督大衙院里左折右弯,从二堂西趋,沿雨道径往花厅而来。

    两个人报名而入,乍从暗处进入明灯蜡烛照得如同白昼般的花厅里,都觉得有些刺眼。定了定神,才见是尹继善和金鉷两个人在说话,忙上前行庭参礼。金鉷沉着脸坐着没动,尹继善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把个算命先生请到我这里来啦!来来来,请坐——坐这边椅子上!”刘墉丢下铁算盘在桌上,大大方方挨金鉷坐了,袁枚笑道:“卑职不敢!法门寺里贾桂的话,‘奴才站惯了’——金制台我们厮熟了,和大帅还是刚认识,怎敢放肆呢?”话这样说,却也随随便便坐了。

    “甚么大帅不大帅!”尹继善笑容可掬“文章千古事,这个官位有什么意思!你的诗话,小仓山集散篇我读过几篇,早就想结识你这‘才子袁’了!”

    这四个人中除袁枚和金鉷稍熟捻一些,其余各人都还算陌生人,就是金鉷和尹继善,也都是天各一方的封疆大吏,除朝会偶尔觌面,点头交情而已。诸人差使地位天悬地隔,在这样一个奇特的场合相遇,本都心存几分矜持,但被尹继善儿句调侃,顿时满座春风,都是心中一片温馨。刘墉性本深沉,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禁面带微笑,心中暗赞:“怪不得号称国朝第一倜傥总督,这份滞洒,这份循礼亲情透着豁达明爽,官场哪里再寻得一个?”因椅中躬身问道:“卑职正在店中安排破案的事,大人夤夜召见。可否容我见过家父,再过来领训?”

    “延请老中堂在北书房接见海关道和巡盐使。”尹继善轻摇一把素纸折扇跷足而坐,微笑道:“你的差使我们不过问,今晚是见见袁子才,有些政务上的事。是令尊叫你过来的。你等一会子就会有人来叫。我们闲聊一会儿——老金,发什么呆呀?还在想金辉的事?”

    “我不想他。我和他毫无瓜葛亲,一查宗谱就清楚——那群御史都是吃饱了撑的,窦光鼐少年新进,又有些痰气,我也不计较他。”金鉷的神情忧郁,抚膝叹道:“我想两件事,一是我从州县做到府道,又任几任巡抚。半个天下转遍,肥缺苦缺全有,怎么南京总督就做窝囊了呢?再者就是,我除了养廉银子,余财分文不取,无论军政、民政、刑罚、财政,还有当地缙绅名流,都是竭尽全力维持的,怎么临离任连个攀辕请留的也没有,连把万民伞都没有?好像这个地方有我和没我毫无分别?我这个总督太憋气,我不如袁子才!”又长叹一声,抚着额前稀疏的头发,白须颤颤,声音也有点颤颤“唉我是老了,不中用了。”

    尹继善凝神听着,站起身来伫立片刻,突然一笑,说道:“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啊——大家还是极敬重你的。南京这地方和河东河西诸省不同,大事要认真,小事要糊涂——你太想把这里治得井井有条,让它汤水不漏,这就不免有求全之瑕。如今江南省除了军政务、财赋、文政,其实还有海关、盐政、漕务,洋鬼子的事也不少,我在这里当了十几年的总督,去两广才一年多,回来就看得眼花缭乱——能料理好不能也是一本糊涂帐呢!袁子才是潇洒文人,潇洒治郡,你说不如袁子才,我们谁比得他呢?上回傅六爷和纪晓岚提起子才,还欣羡得不得了呢!”

    “制军这话叫我哭笑不得。”袁枚在旁笑道:“这小小江宁县,在南京是块踏脚石,谁都可以踩一脚。哪个衙门一句活,我都得‘等因奉此’跑折狗腿。没听人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附廓省城,恶贯满盈?’金鉷是知县一步步做上来的,竟没听过这话。”一个忍俊不禁,竟自喷茶捧腹大笑,精神顿觉爽快许多。

    尹继善嬉笑之间容光焕发,对袁枚道:“我在广里读过范时捷寄来你的秋水篇。嗯‘映河汉而万象皆虚,望远山而寒山不起’令人心折啊,直可和膝王阁序‘落霞孤骛’前后辉映——我已给纪晓岚写信,荐你赴‘博学鸿儒科’,像你这样少壮的人选可是凤毛麟角哟!”刘墉原不知父亲传唤有什么要紧事,坐着寻思,此刻也被逗起兴来,问道:“上次在庄亲王府会文,有位老先生文章里有‘国马’、‘公马’两词,不知是什么意思,想问问纪公来着,出京匆忙没来得及。不知能否见教?”

    “‘国马’‘公马’出自国语,韦昭作注。”袁枚诚挚地说道“至于当作何解,枚不敢妄自揣猜。”

    “能知道二马出处,我也就知足了。”刘墉满意地点点头“何必一定要知确解!”

    尹继善因荐袁枚博学鸿儒科,也想考问一下他的古学,在旁问道:“国马公马之外,尚有‘父马’,你知道么?”

    “知道。‘父马’出自史记平淮书。”

    “能对出来吗?”

    “可以对‘母牛’。”

    “出典呢?”

    “‘母牛’出自易经说卦传。”

    尹继善喜动颜色,说道:“好!你这位博学鸿儒我没有白推荐——你们两位读过他的铜鼓赋么?我觉得序文写得比正文还见颜色——”因款款而诵,声如琅玉按节清吟:

    盖闻宝以德兴,玉磐收之建武;物因人至,龙泉佩自张华。况夫鸡娄名文,密须神器,虽陶镕于丹灶,已藏迹于青洪。铜鼓者,汉伏波征交趾之所铸,而武侯擒孟获之所遗也。然而代远年湮。星移物换,商山宛在,谁能复听鸣钟?泗水依然,不复再擎古鼎。此皆神灵呵护,必待传人;而亦德政薰蒸,始邀瑞物。大中丞金老先生三江沐德,百粤铭仁。福云随银翁俱青,甘雨共金船并紫。于是耕夫前获,渔父复收目览手披,丹砂璀璨;心移神注,紫蔼辉煌。因思雀篆鸡碑,久费书生探访;何幸聊苍洞历,忽为文士观瞻

    尹继善背得兴起,接着又诵正文:

    祖龙失玉于青城,宝玺不传于吴井,玉杯伪设于汉廷大学鼓中,昌黎未咏;青荒石外,山海无经。固与玉牒金泥,共闷珍奇于天府;直勒商盘周鼎,永为明德之香馨!

    背毕呵呵一笑,说道:“这是晓岚公昨日随廷寄文书给我寄来的。我辈读书人,得此绝妙好辞,焉有不快心之理?金公,这赋是江南送呈四库编辑首选之篇,‘大中丞金老先生’不就是你么?‘三江沐德,百粤铭仁’八字考语你还不知足?”

    正说得高兴,一个小厮走来,向四人一躬,对刘墉道:“老中堂见过了人,叫刘老爷过去说话呢!”刘墉忙起身,恭敬答应一声“是!”向三人一揖而辞,匆匆去了。

    “他要挨延清中堂训斥了。”金鉷望着刘墉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缓缓说道:“他在裤子裆拆字打卦出了名儿,老爷子不高兴。今儿上午见面,有几个官儿夸说‘城东毛先儿’,我在旁看着他已经脸上变色。晚上就叫了来了。”袁枚因将自己去见刘墉时的情形说了,又道:“我原本作游戏问的,是我舅父一个小星,今日才报来的信殁了,他竟拆得和信里说的一模一样!他是来办案子的,拆字出名儿,挨训理所当然。”金鉷太息一声,说道:“挨训斥谁不挨训?比如说征集图书,征集不上来,四库馆的咨文指鼻子骂‘该督所为何事?乃如此怠忽!’征来赶紧呈去,又说‘书中多有违碍语,因何居然不加筛剔?’我这不是民间所说的风箱里头的老鼠么?”

    尹继善扑嗤一笑,说道:“不错——我们都是鼠辈!老百姓说我们是‘硕鼠’——大老鼠,上头看我们是小老鼠而已——不过,纪昀是断不会说这话的,他是只老油猫。四库馆里新选进去的修撰,正在得意,又有权又有势,就‘该督该督’地训斥我们——征书的事我是不敢再敷衍了,你们看看这个。”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丢了桌上“——四库馆检查红本处抄送给我的。第十批应销毁书目档,共是五十一种。”

    袁枚忙捧起来递给金鉷,金鉷笑道:“这是你江宁县的差使,叫你来就为这个。你先看吧,我到北京有的看呢!”袁枚便审视那书目,封面上血红朱砂写着应销毁书目总档之十,展开看,上面写着:

    昭代典则一本明宣宗宝训一本明献皇帝宝训三本两广去思录二本北楼日记一本许少薇疏草一本留省焚余一本掌铨题稿一本徐忠烈公遗集一本冯默庵诗文稿一本赵芝亭疏稿一本抚予奏言三本蒋侍御疏草二本泡香馆集一本宣云奏疏一本

    袁枚一代学人,自然留心典籍,见这五十余种书目多是海内稀见的孤本,不免嗟讶惋惜。其中如冯默庵诗文稿泡香馆集山居草遥掷稿张茂仁游山记西台奏疏风豹陵集等十余种书,或文稿、或墨卷、或奏疏、或诗词,都写得美伦清华,自成一家文彩,要上缴已是有些难以割爱,更何况一把火烧掉!翻开册子后边,都在前面目录上加的有注,或因里边有“夷狄”字样,或褒汉贬满,或者只为有钱谦益之类的“二臣”为文集写了序跋,都成了毁禁理由,袁枚咽了一口唾液,想说什么,却道:“这些目录也罢了,后边这注——字写得好,笔锋中骨柔些,很秀挺的。”

    “子才不要妄评。”尹继善说道:“连字也不能妄评。那是御笔。”

    袁枚吃了一惊,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外边一阵风声,鼓得窗纸一胀,风没进屋,他竟打了个透心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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