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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有!”船主嚷道。
“没有。”
“有钟声必有陆地。”
“钟声是从海里来的,”博士说。
连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了也毛骨悚然。船舱的方格子里露出两个女人苍白的脸,好像是两个突然出现的幽灵。博士向前走了一步,他的瘦长的身影这时才离开了桅杆。黑夜里又远远传来了钟声。
博士接着说:“在波特兰和海峡群岛中间的海面上,有一只信号浮标。这个浮在水面上的浮标是用链条系在暗礁上的,浮标上有一个铁架,架子上挂着一口钟。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大浪震动浮标,钟就响了。这就是你们听见的钟声。”
博士等一阵强烈的北风吹过,又听见钟声的时候,接着说:“如果在风暴里听见这个钟声,并且刮西北风的话,那就完了。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风给你带来了钟声。风是从西面刮来的,而阿杜莱的暗礁在我们东面。你们只有在浮标和暗礁中间的时候才能听到钟声。风正在把我们赶到暗礁上去。因此我们是处在浮标的危险的一边。要是我们走的是应该走的一边,在安全的海面上行驶的话,就听不见钟声。因为风不会把声音刮到这儿来,即使在浮标旁边走过也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是走错了路。钟声也就变成了翻船的警钟。你们听!”
博士在说话的时候,风势低下来了,钟声慢慢地响着,一下接着一下,时起时落,仿佛在证实老头儿的话似的。简直可以说是深渊的丧钟。
大家都凝神屏息地听着,一会儿听听博士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听听钟声。
第十章 风暴是个残忍的野人
这当儿,船主拿起传话喇叭喊道:“cargate todo,hombres!<font color='red'>1</font>解开帆脚索,拉紧支桅索的滑车,放下下帆卷帆索!向西行驶!向海洋行驶!船艏对准浮标!船艏对准大钟!那里就是洋面。我们还有希望。”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西班牙文;伙计们,准备起来!</font></font>
“试试看吧,”博士说。
我们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下,这个海上钟楼式的浮标,在一八二年已经除掉。现在年纪大的老海员还记得听过它的声音。它的警告往往是过迟了。
船主的命令马上就执行了。那个朗独克人当了第三个水手。大家都来帮忙。他们不但把帆索卷起来,连船帆也都卷起来了。他们扣好帆角铁圈,缚住角帆索和帆缘索;把护桅索缚在滑车的绳索上,作为后支索。他们用木头夹紧船桅,钉上船舱的扣板,这是使船舱不进水的办法。这些工作虽然做的时候有点混乱,可是做得很地道。现在单桅船的设备已经简单到凄凉的程度。可是就在单桅船收卷帆篷、尽量缩小体积的时候,船受到的风浪的骚动却越来越大了。巨浪排山倒海地来了。
飓风像个性急的刽子手一样,迫不及待地宰割单桅船。一眨眼的工夫,咋喳一声,中桅帆刮下来,船帮折断了,护舱板刮走了,桅杆断了,各处都是爆裂的声音。船缆也松了,虽然锚结有四睛长。
暴风雪的磁力,起了帮助破坏绳索的作用。绳索断了,可以说磁力和风力都有功劳。各处的绳索部脱了滑车,没有用了。两颊——船头和屁股——船尾屈服在猛烈的压力之下。一个浪头带走了指南针和它的架子。第二个浪头把小艇带走了,小艇本来是按照阿斯杜利亚人的古怪的习惯挂在船架上的。第三个浪头把斜桅帆枪冲去,第四个浪头把圣像和灯笼一齐冲掉。
现在只剩下船舵了。
他们点着了一个用乱麻和柏油做的大火把,挂在船头上代替失掉的灯笼。
桅杆断做两截,上面的帆索、滑车和帆行乱七八糟的堆在甲板上,跟一堆破布似的,临风抖动。桅杆倒下来的时候,把右舷的船帮砸坏了。
船主一直在把着舵,高声叫道:“只要我们能驾驶,就没有关系!吃水部很结实。斧头!斧头!把桅杆砍到海里去!扫除甲板上的障碍!”
水手和旅客疯狂地投入了紧张的战斗,这也不过是几斧头的事情。他们从船边上把桅杆推了下去。甲板上收拾干净了。
“来,”船主接着说“你们找一段帆索,把我绑在舵上。”
他们把他绑在舵柄上。
他们绑的时候,他不停的哈哈大笑。他对着大海狂呼:“叫吧,你这个疯婆子!叫吧!我在麦其洽古角见过比这还厉害的哩!”
绑好以后,他带着身临绝境的那种反常的快乐心情,双手把着舵。
“一切都很好,伙计们!勃格罗斯圣母万岁!向西行驶!”
船舷旁边的一个巨浪打在船尾上。在风暴里,到了一定的时候,总有一种猛虎似的凶狠的海浪,肚子贴着海面爬了一会儿,然后大吼一声,咬牙切齿的,霍地一跳,朝不幸的船上扑过来,撕断它的肢体。泡沫吞没了“玛都蒂娜号”整个的船尾。在黑夜与海浪的骚乱中,传来了一阵撕裂的声音。等到浪花退去,船尾重新露出来的时候,船主和舵都不见了。
全都冲掉了。
舵和缚在舵上的人被浪头卷进万马嘶鸣的风暴里去了。
逃亡者的头目怔怔地望着黑夜,叫道:“te budas de nosotros?<font color='red'>1</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西班牙文:“你这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吗?”——原注</font></font>
紧接着这个挑战的叫声,另外一个声音叫道:“抛锚!把船主救上来!”
大伙儿朝绞盘奔去。他们抛锚了。单桅船只有一个锚。在这种情况下抛锚,锚到了海底就完了,因为海底是硬石头和疯狂的巨浪。锚索像一根头发似的折断了。
锚留在海底。
船头的破浪角上现在只剩下那个用望远镜了望的天神像了。
单桅船从此变成了一个顺水漂流的东西。“玛都蒂娜号”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刚才它还张开翅膀,几乎是恶狠狠的飞翔,现在却一筹莫展了。它所有的肢体不是被砍断了,就是脱衡了。它变成一个关节僵硬的病人,只能听任疯狂海浪的摆布。只几秒钟的工夫,一只鹰就突然变成一个少腿没胳膊的残废品了,这种事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
空间的啸声愈来愈可怕。风暴好像一只大得可怕的肺囊。它给这一片无边的黑暗罩上了越来越悲哀的气氛。海上的钟声绝望地响着,仿佛打钟的是一只残忍的手。
“玛都蒂娜号”像一个漂在水上的软木塞一样,听任海浪支配。它不是在行驶,而是随波飘流,随时随刻都可能像一条死鱼似的,翻转身来。幸亏船身完好,一点不漏水,所以没有翻船。船在水上漂来漂去,船板一块也没有松动。既没有裂缝,也没有路隙,舱里一点儿不漏水。这还算幸运,因为抽水机已经坏了,不能用了。
单桅船在滚滚的波涛中拼命地跳。甲板像一个患隔膜痉挛的病人作呕似的,不停地颤动。可以说它在想尽办法,要把船上遭难的人扔出去。他们死死抱住没有用的船具、船帮、横木、舷索、帆索、折断的船舷,弯曲的护船板和船上所有残存的东西,木板上的钉子把他们的手都割破了。他们不时地支着耳朵听着。钟声愈来愈弱,仿佛它也奄奄一息了。像临死前断断续续的喘息。最后连喘息的声音也消失了。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离浮标有多远?钟声使他们害怕,它的沉默又使他们恐怖。西北风把他们赶到一条可能是无法挽回的路上去了。他们感觉到一阵阵的狂风不停地赶着他们。船跟一个顺水飘流的东西似的向黑暗前进。没有比这样的飞驰瞎间更可伯的了。他们觉得前面、上面和下面都是深渊。这不是前进,而是沉沦。
突然间,喧腾咆哮的雪雾里出现了一团红光。
“灯塔!”遇险的人嚷道。
第十一章 卡斯盖
这是卡斯盖灯塔。
十九世纪的灯塔是一种高高的圆锥形建筑物,上面安着一个机械化的照明设备。现在的卡斯盖灯塔的式样很特别,是三个白塔,每一个塔顶上都有一间灯房。三间灯房在钟轮上不停的旋转,走得很准,夜里值班的人从海里望过去,能够看见光亮的是在甲板上走十步的时间,看不见光亮的是二十五步。焦点和圆鼓形的八角尖顶的旋转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八面宽大的玻璃一张挨着一张地排列着,上面和下面是两套折光环。这种几何图形的装置经得起风浪的袭击,因为玻璃有一毫米厚,尽管如此,玻璃有时候还是给海鹰撞碎,它们像飞蛾似的直扑灯塔。连装置这种机械的建筑物本身也是依据数学来建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朴素、严谨,没有浮饰、精密、正确的。灯塔就跟数目字一样。
在十七世纪,灯塔是海岸上的装饰品。灯塔必须造得富丽堂皇。塔上尽是些阳台、栏杆、小塔、小屋、小亭子、风信鸡。什么遮障啦,雕像啦,叶饰啦,旋饰啦,浮雕啦,大大小小的人像啦,刻着碑文的卷轴形装饰啦,等等,无不应有尽有。爱蒂斯东灯塔上写着:“pax in hello”<font color='red'>1</font>。我们在这儿顺便提一下,这项和平宣言可不一定能够解除海洋的武装。温斯丹莱在普利茅斯前面的一个波涛汹涌的地方,自己花钱造了一座灯塔,上面就刻着这几个字。灯塔造好了,他在暴风雨的时候躲在里面试试这个宣言灵验不灵验。结果风暴来了,连灯塔带温斯丹莱一起卷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过事装饰的建筑物很容易招风,正像爱打扮的将军作战时容易招子弹一样。不但石头标新立异,连铜、铁和木头也争奇斗妍。铁件往外冒头,木头棱骨突出。从侧面望过去,塔壁的蔓藤花纹中间到处都是各种又有用又无用的小玩意儿,什么辘辘啦,滑车啦,滑车轱辘啦,秤锤啦,梯子啦,起重机啦,救命锚啦,等等,随处都是。塔顶的灯灶四周装着精工制造的铁架,上面插着一根根用浸过松脂的粗绳做的灯芯,灯芯烧得很旺,什么风也吹不灭。灯塔从上到下,一直到灯房,每一层所有的旗杆上都挂满了标志着各种纹章、各种信号的航海旗、枪旗。军旗、燕尾旗。在风暴里看起来,真是蔚为奇观。海上遇难的人要是在深渊的边缘望见了这种好像在冒冒失失的挑战似的火光,立时就会心豪胆壮。但是卡斯盖灯塔可不是这种灯塔。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拉丁文:有战争才有和平。</font></font>
当时它不过是一个原始形式的灯塔,还是亨利一世在“白船号”沉没以后建筑起来的。这是岩石上的一个火光熊熊的火堆,四周都围着铁栏杆,好像被风吹动的一头火红色的头发。
从十二世纪以来,这座灯塔里唯一改进的地方是一六一年在灯房里安了一个铁风箱,利用一个吊着一块石头的锯齿形挂钩的摆动来扇风箱。
海鸟飞到这类古灯塔里遭到的命运比我们现在的灯塔要惨得多。光亮吸引着飞鸟,它们朝塔灯直扑过去,结果跌在火堆里,简直像在地狱里受苦的黑色鬼魂似的;有时它们逃出了火架,落在石头上,身上冒着烟,瘸着腿,眼睛看不见,像灯边烤得焦头烂额的飞蛾。
卡斯盖灯塔对一只能够操纵的装备齐全的船来说,是有用处的。它对你说:“注意!这儿有暗礁!’可是对一只没有设备的船来说,就可怕了。船身瘫痪麻木,失掉自制能力,无法抵抗疯狂的海浪和暴风的袭击,仿佛一只没有鳍的鱼,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只能随风飘荡。灯塔告诉它的最后结局、指出它注定要消逝的地点,通知它葬身鱼腹的日期。灯塔变成了坟墓里的灯光。
总之,它让你看见这个可怕的入口,告诉你这个不可挽回的毁灭,没有比这种嘲笑更凄惨的了。
第十二章 跟礁石搏斗
“玛都蒂娜号”上那些遇难的可怜虫马上就明白了这种神秘的嘲笑的意义。他们看见灯塔的时候高兴了一阵子,可是接着就垂头丧气了。没有什么办法,没有什么好尝试的了。我们讲皇帝的那句话也可拿来形容波浪:我们既然是他们的百姓,也就是他们的牺牲品。他们的胡作非为,我们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西北风把单桅船推到卡斯盖灯塔那儿去。他们也只好去。不能推辞。他们很快地向暗礁飘去。他们觉得海底越来越浅;要是能够正式的测量一下,海底是不会超过三四呵的。他们听到海底深处的石洞吞噬海浪的声音。在灯塔下面,他们看见两溜刀刃似的花岗石中间有一条黑糊糊的东百,那是一个可怕的原始小港的狭窄的通路。据估计,里面一定装满了人的尸骨和船的残骸。与其说是一个港口,倒不如说是一个洞口。他们已经听到上面铁格子里的木材僻啪的响声。一团凄凉的红光照亮了风暴,火光和冰雹的接触使浓雾显得更加模糊。乌云和红光像两条蛇似的斗起来,狂风卷走了一块火炭,雪片好像受到了火星的狙击,突然退却。礁石最初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现在能看清楚了,那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巨石,有尖峰,也有连绵不绝的山脊。棱角留下一根根红色的线条,斜面涂上一层血红色的光芒。他们走得越近,突起的礁石也越高越大,越显得可怕。
两个女人中间的那个爱尔兰人疯狂地掐着念珠。领港的船主既然不在了,逃亡者的头目就是船长了。巴斯克人都会爬山和航海。他们在悬崖上不会失掉勇气,遇到灾难也能够创造办法。
他们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了。他们离卡斯盖北面的一块大石头很近,连灯塔也看不见了。现在只能看见这块巨石和巨石后面的红光。这块矗立在浓雾里的大石头好像一个顶一块红头巾的高个儿黑女人。
这块恶名昭彰的石头叫作“小福音书”它是海礁北面的一个支柱,海礁南部另外有一列叫做ài达克一欧一其梅的礁石。
头目向“小福音书”看了一眼,嚷道:“必须一个有毅力的人带一条绳子游到石头上去才行!谁会游泳?”
没有人回答。
船上的人都不会游泳,连水手也不例外;这倒是吃航海饭的人中间的一种屡见不鲜的愚蠢。
一根差不多松下来的横梁在船帮上晃来晃去。头目双手抓住它,喊道:“来帮忙!”
他们解下横梁。现在他们手里有一件他们需要的东西了。防守变成了进攻。
这是一根相当长的实心橡木,完好结实,既可以当做进攻的武器,又可以当做支持船身的用具,也就是说既可以做杠杆,又可以做攻城车。
“准备!”头目喊道。
六个人一起在桅杆的桩子上面弓着身子,把这根圆木头伸出船边,像一枝枪一样对准礁石。
这一着很危险。直撞海礁真是胆大妄为。六个人可能都被震到海里去。
同风暴斗争简直可以说是千变万化。一会儿要对付狂风,一会儿又要对付海礁。不是风,就是花岗石。一会儿要跟一个抓不到摸不着的敌人厮杀。一会儿又要跟屹立不动的顽石拼命。
现在是瞬息之间愁白头发的时刻。
石头和船快要撞上了。
顽石在防守。海礁在等候战斗。
一个无情的海浪冲了过来,打破了待阵的形势。它冲到船底下,把船举起来,船像投石器里的石子似的,摆动了几下。
“拿出勇气来!”头目嚷道“这不过是一块石头,可是我们是人!”
横梁支起来了。人和横梁变成了一个东西。横梁的尖榫刺破他们胳肢窝的皮肉,可是他们一点也不觉得。
海浪把船抛到石头上去。
船和石头撞上了。
这是在浑浊的泡沫底下撞上的,泡沫总喜欢掩盖要紧的情节。
当浪花退了下去,波浪离开岩石的时候,六个人已经滚在甲板上;可是“玛都蒂娜号”却沿着礁石飘荡了。横梁坚持下来了,船转了航路。海流很急,所以只几秒钟的工夫,船就把卡斯盖灯塔抛在身后了。
这类凑巧的事有时会发生的。牙樯在戴衣湾口撞了一下,救了乌德德拉尔古。在温吐顿海角附近荒凉的海面上“皇家玛丽号”接受船长汉密登的命令,在一个叫做勃兰拿顿的可怕的岩石上用杠杆支了一下,才没有失事,虽然这仅是一条苏格兰式的快速舰。波浪是一种有时可以突然分解的力量,所以很容易转变方向,即使在顶剧烈的冲撞中也有可能。风暴是一头野兽;飓风是一头公牛,人们也可以玩弄它一下。
避免失事的诀窍在于从正割线转移到正切线。
这就是横梁对单桅船的用处。它起了副桨的作用,替代了船舵。但是这种救命的动作是可一而不可再的。因为横梁已经掉在海里。冲撞的震动力使它从这些人的手中跳出船舷,消失在浪里了。要是再卸一根横梁那就等于把船身支解了。
飓风把“玛都蒂娜号”刮走了。卡斯盖很快就跟一堆无用的东西似的隐在天边。没有比这一溜儿海礁现在的表情更不痛快的了。有时在神妙莫测的自然界里有一种看得见的跟看不见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的模模糊糊的形象,一种怒气冲冲僵硬的影子,使人觉得它因为放走了一个猎物而正在发脾气。
在“玛都蒂娜号”逃走的时候,卡斯盖海礁就是这副神气。
灯塔向后退着,变得苍白、暗淡,终于消失。
灯塔消失的时候似乎使人怪伤心似的。一层一层的雾笼罩着这个朦胧的火光。光线伸展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上。火光浮动着、挣扎着,沉到水里,终于看不见了。好像一个沉没在海水里的人一样。炭火变成了烛花,只剩下一点苍白模糊的颤动的光亮。周围出现了一圈微弱的亮光。像深夜熄灯似的一下子灭了。
威胁人的钟声不响了;威胁人的灯塔也消失了。但是这两种威胁消失以后,反而变得更可怕了。钟声是声音,灯塔是火光。多少还有点人味儿。现在它们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了无底深渊。
第十三章 面对着黑夜
单桅船又在不可捉摸的黑夜里漂流了。
“玛都蒂娜号”从卡斯盖灯塔那儿逃出来以后,从这个浪头漂上另一个浪头。有时候也在紊乱中停一会儿。它随着风旋转,随着浪的动作摇摇摆摆,反映着海的每一个振荡。它差不多从来不前后颠簸。前后颠簸是沉船的记号。一个顺水漂流的东西只会左右摇摆。颠簸是挣扎的痉挛。没有船舵,船头就不能迎风前进。
在风暴之中,特别是暴风雪之中,海和夜溶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烟雾似的东西。雾、旋风和暴风向各方面转动,没有一点固定的东西,没有一个容易辨认的标记,没有休止的时刻,永远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新的黑洞,水平线一点也看不见,远远望去一片乌黑。这条单桅船就在这一片黑暗当中飘荡着。
逃过了卡斯盖,避开了礁石,这对失事船上的人来说,已经是一种胜利。可是这个胜利弄得他们茫然若失。他们没有叫“乌拉”在海上,这种冒失的举动是不会再演一次的。在这种不能测量深度的海洋上,如果还要冒失,那就太严重了。
推开礁石是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他们吓呆了。可是他们渐渐又有了希望。这些都是人类心灵里的磨灭不掉的海市蜃楼。在任何灾难之中,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会不莫名其妙的看见一线希望的。这些可怜虫巴不得能够说他们已经得救了。这句话差不多已经到了口边。
但是在一片乌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可怕的东西。左舷有一个高高的、直立的、四四方方的、透明的东西,好像是深渊的方塔。
他们张大了嘴巴注视着它。
风暴把他们推到那边去。
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渥太赫海礁。
第十四章 渥太赫
礁石又逼近了。在卡斯盖之后又遇到了渥太赫。风暴不是艺术家,它是个有无限威力的粗人,不会变换手段。
黑暗是无穷无尽的。它有的是陷阱和奸计。人的智谋很快就用完了。人的力量越用越少,而深渊却有无穷的力量。
遭难的人转过脸来望着他们的头目,他们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他耸耸肩膀;这是人在毫无办法时的忧郁轻蔑的表情。
渥太赫是大洋中的一块铺街石。这个矗立在相互激荡的浪头当中的礁石,大概有八丈高。波浪和船只一碰到它就化为齑粉。这是一个屹立不动的立方体,它的平直的平面直插在大海的弯弯曲曲的弧线里。
在夜里看起来,好像这是放在一幅弄皱的黑被单上的一个很大的方木块。在暴风雨里,它好像在等待着劈木头的斧头,也就是说等待着雷击。
可是,在暴风雪里从来没有雷。的确,这条船已经被人蒙上了眼睛,一片乌黑。它在准备受刑。一声霹雳倒也死得爽快,但是那是希望不到的。
“玛都蒂娜号”现在已经同水上的一段木头差不多,像它刚才遇见礁石一样,朝着这块岩石飘来了。这些可怜虫不久以前还认为已经得救了,谁知现在又临到绝境。他们撇在身后的覆灭的危险,又在他们面前出现了。暗礁又打海底钻出来。真是前功尽弃。
卡斯盖好像一个有许多格的烘点心的模子;渥太赫却是一道墙。在卡斯盖遇险会撞得四分五裂,碰上渥太赫就要粉身碎骨了。
幸而还有一个机会。
像渥太赫面前那样的平面,不论波浪也好,炮弹也好,撞上去总是要退回来的。所以很简单。涨潮之后接着就是落潮。波浪冲进来,接着就退回去。
在这种情况下,生死的问题是这样的:如果波浪把船冲到石头上,它就会在上面碰碎,那就完了;要是波浪在船碰着石头以前退回来、回浪就会把船带走,他们就得救了。
这是惊心动魄的焦灼。船上的人在黑暗中瞥见一个巨浪冲过来。浪头能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要是浪头到了船边就散开来的话,那末他们就会被推到石头上,撞个粉碎。如果浪头在船底下过去
浪头是从船底下过去的。
他们松了一口气。
但是波浪是怎样退回来的呢?回浪拿他们怎样办呢?
回浪把他们带走了。
不到几分钟的工夫“玛都蒂娜号”就离开了礁石。渥太赫也像卡斯盖一样,从他们的视野中消逝了。
这是第二次胜利。单桅船第二次濒于覆灭,又及时地退回来了。
第十五章 portentosum mare<font color='red'>1</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拉丁文:可怕的海。</font></font>
那时浓雾笼罩着那些飘浮在海上的可怜虫。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只能看见周围几百公尺的地方。尽管疯狂的冰雹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妇女却坚决不肯到船舱里去。遇上大难的人没有不希望在露天之下沉到海里去的。死亡既然离得那么近,头上的天花板便好像有点棺材味儿了。
波浪越来越高,越来越急。肿胀似的波浪表示它受到的压力很大。浓雾中的一条条隆起的水带,说明那是一个海峡。事实上,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沿着奥里尼海岸走呢。西面是卡斯盖和渥太赫,东面是奥里尼,中间的海水受到了压力和束缚。海水这种受到抑压的状态,局部地决定了风暴的性质。海也跟别的东西一样,哪里感觉痛苦,哪里就急躁不安。所以海峡很可伯。
“玛都蒂娜号”现在就在这个海峡里。
请设想一下,海底有一个龟壳像海德公园或者香榭丽舍那么大,壳上的每一条沟痕就是一处浅滩,每一个隆起的地方就是暗礁。这就是奥里尼西岸的地形。海把这些破坏船只的工具掩盖起来。波浪在这个海底的龟壳上面跳呀跳的,四分五裂,变成了泡沫。平静的时候,波浪拍岸有声,遇到了狂风暴雨就变成了一片浑沌。
这种复杂的情况,船上的人虽然看到了,可是弄不懂其中的道理。突然他们懂得了。天顶上微微有一线光亮,海面上显得朦胧苍白;东面,在青灰色的光亮里,看见左舷外边露出一条好像一道栅栏的东西,狂风暴跳如雷,正把船向那里刮去。那道栅栏就是奥里尼海岸。
那是什么东西呢?他们吓得发抖。如果他们听见一个声音回答说“奥里尼”的话,他们抖得还要厉害呢。
没有比奥里尼更不欢迎客人的小岛了。海上和海底是一队无情的禁卫,渥太赫不过是一个步哨。西面有薄和,苏多利胡,盎弗洛克,尼盎格尔,方杜克洛克,莱汝梅勒,拉葛洛斯,拉克郎克,莱爱奎龙,勒勿辣克,拉福斯一梅力埃;东面有苏开,翁茂弗洛罗,拉勃林培堆,拉开士林葛,克洛克利和,拉福虚,勒苏,黑底脱,古庇,渥比。这是些什么怪物呢?是七头妖蛇吗?是的,是七个头的礁蛇。
其中一个暗礁叫做目的地,好像暗示说:航海的人到了这里,航行就结束了。
在夜和海的遮掩下,这一群礁石组成的障碍物在遇难者的眼里显得很简单,好像一条黑蒙蒙的带子,好像谁在天边上抹了一笔。
船泊失事是无能为力的象征。陆地近在咫尺,可是却远若千里。飘浮而不能航行,脚底下的东西好像很结实,其实却是脆弱的,好像充满了生命,其实却充满了死亡,被囚在天空和海洋这两堵墙中间的这个广阔的地带里“无限”像地牢一样压在头上,周围是风和浪的无穷无尽的袭击,它们抓住你,捆住你,使你浑身麻木,这份罪真叫你又惊奇,又生气。我们好像瞥见这个不可捉摸的对手正在旁边冷笑。这个抓住你的人也就是让鸟和鱼获得自由的人。他好像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我们依靠空气,他却用嘴巴吹动空气;我们依靠水,而水却掌握在他手里。从暴风雨里汲取一杯水来,只是一杯苦水。喝了一杯就作呕;一个波浪就能消灭你。沙漠里的一粒沙和大海里的一个泡沫,都是可怕的征象。全能的敌人用不着掩饰自己的原子;他把柔弱变成力量,将他所有的一切充满虚无,这个无限伟大的敌人用一个微乎其微的东西就能压死你。海洋只消几滴水就把你解决了。你感到自己好像是个玩具。
玩具,多可怕的字眼啊!
“玛都蒂娜号”是在奥里尼的上首,还算幸运;可是它正在向北飘,这也是命该如此。西北风好比是一张拉紧的弓,它像射箭似的把船射到北边的地角。在地角旁边,离开哥培莱海港不远,有一个被诺曼底群岛的海员们称做“猴子”的东西。
“猴子”是一股疯狂的海流。浅浅的海底有许多连成串的深潭,波浪也跟着产生一个个漩涡。你逃过了这个漩涡,又跌进另外的一个。船被“猴子”咬住以后,就随着一个个漩涡转呀转的,直到船壳被锐利的石头戳破为止。这时这条破船就停下来,船头浸在海浪里,船尾打浪头里翘起来,这时候深渊就出来收场,等到船尾沉下去,就一切全完了。泡沫的圆圈扩大了,慢慢地飘着,波浪上面,这里那里出现了一些水泡,这是水底下被窒息的呼吸,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整个英吉利海峡里有三处顶危险的海流。一处在著名的哥特罗森茨附近,一处在毕隆乃和诺埃蒙海岬之间的杰尔赛,第三处在奥里尼。
如果有一个当地的领港在“玛都蒂娜号”上,他就会把这个新的危险告诉他们。他们虽然没有这个领港的警告,倒有自己的本能。人在危险的时候有另外一种视觉。在狂风的袭击下,一堆堆螺旋形的泡沫沿着海岸飞舞。这是“猴子”在吐唾沫。在这个陷阱里曾经沉过很多的船。他们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一走近那个地点就害怕起来。
他们怎么能绕过这个地角呢?没有办法。
正如他们看见卡斯盖和渥太赫出现一样,现在又看到了奥里尼海岬全是高耸入云的石头。它们好像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巨人。这是可怕的接力肉搏。
夏理第和西那<font color='red'>1</font>不过是两个;而卡斯盖、渥太赫和奥里尼却是三个。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墨西拿海峡的巨礁夏理第和的那漩涡是从前航海者的绝地。</font></font>
礁石侵犯水平线的现象,依然是那样壮阔、单调。海洋的战斗跟荷马描写的战争一样不怕重复。
他们越离越近了,每一个浪头,都使他们离地角近二十肘,地角在海雾笼罩下显得越来越大了。距离愈缩愈短,看样子是无法避免的了。他们已经到了离“猴子”不远的地方。下一个浪头就会抓住他们,把他们拖过去。如果再来一个波浪,他们就完了。
船突然被冲退了,仿佛被巨人的拳头打回来似的。波浪在船底下往上涌起,接着又退下来,把这条随浪飘荡的船扔到泡沫飞溅的大海里。这样一来“玛都蒂娜号’粳离开了奥里尼。
于是这个奄奄一息的玩具又回到大洋里去了。
这个救星是从哪儿来的?是从风里来的。
原来暴风突然转变了方向。
波浪把他们玩弄够了,现在轮到风了。在卡斯盖,他们是自己想办法脱险的。在渥太赫,波浪帮了他们的忙。在奥里尼是北风救了他们。风源突然从北边跳到南边去了。
西南风替代了西北风。
海流是水里的风,风是空气中的气流。这两种力量起了冲突,任性的风把它的战利品从海流手中夺了回来。
海洋的粗暴是无法理解的。这可能是永生的体现。谁受到它的摆布,既不能有所希望,也不能完全绝望。它反复无常。这是海洋的游戏。所有野兽的凶残都在广阔险恶的大海里表现出来了,让巴尔把它叫作“巨兽”它用爪子抓你,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也会用柔软的掌心来抚摸你。风暴有时粗暴地打翻一条船,有时又小心翼翼地照顾它,简直可以说在抚摸它。海有的是充裕的时间。遇难的人在垂死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一点。
我们得承认,往往痛苦稍微缓和了一点,我们就觉得得救了。这些情况是少有的。不管怎样,处在极端危险中的人是很容易相信自己得救的,只要风暴的威胁稍稍停一下就够了,他们马上就会说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既然刚才认为就要葬身鱼腹了;他们现在当然会宣布说他们又复活了。像拥抱没有到手的东西似的,他们热情的相信厄运已经过去了,很明显,他们很满意,他们得救了,再也用不着天主了。不应该这么性急的把收条交给未知之神。
西南风带着旋风来了。这些遭难的人遇到的救星都是性情怪僻的。风扯着“玛都蒂娜号”的残帆断索,急急忙忙拖进海里,船活像一个被拉着头发拖走的女尸。宛如被铁培廖斯奸后释放的妇女。风对它救出来的人是残酷的。它是在忿怒中替他们服务的。这是一种没有怜悯心的援助。
这条破船被这个救命恩人摧残得差不多四分五裂了。
冰雹又硬又大,跟短铣枪子弹一样,射击着这条船。波浪一起一伏,使冰雹像石子那样在甲板上滚来滚去。单桅船的甲板在波浪和泡沫夹攻之下,简直不成样子了。船上每一个人只能自己顾自己了。
他们使劲地抓住船上的附着物。每一次浪头冲过以后,奇怪,大家都还在船上。大部分的人都被木片剐破了脸。
所幸失望会产生力量。一个受惊的孩子的手也有巨人的力量。痛苦时,女人的手指也像老虎钳一般。在恐怖之中,一个女孩子的玫瑰色的手指甲能陷进铁片。他们勾着,抓着,抱着不放。每一个冲上来的波浪都给他们带来怕被冲掉的恐怖。
他们突然松了一口气。
第十六章 谜样的平静
飓风突然停了。
西南风和西北风都没有了。天空里疯狂的军号似的声音也没有了。打天上挂下来的水柱,没有一点减少的迹象,没有一点变动的迹象,好像垂直地滑到深渊里去了。谁也不知道它到哪儿去了。雪片代替了冰雹。雪慢慢地往下落。
浪平。海静。
这种突然停止是暴风雪特有的现象。电力消失了,一切也就都停止了,连海浪也是如此。本来波浪在暴风雨之后还要骚动很久的。在这儿就不同了。海浪里没有那种持久的骚动。像一个疲乏的工人一样,波浪立刻昏昏欲睡了,这未免有点违背静力学的规律,但是老领港员却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知道海是变幻莫测的。
同样的情况在寻常的暴风雨里也会发生,不过很少见。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一八六七年七月二十七日那次难忘的飓风就是这样。狂风在杰尔赛刮了十四个钟头以后,突然平息了。
隔了几分钟,单桅船周围的海水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似的。
这时候什么也看不清了,因为这种风暴的最后阶段是跟刚开始的时候是一样的月。刚才使人眼花缭乱的恶云现在又变成一片漆黑。苍白的轮廓又跟朦胧融合在一起,船的周围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个黑夜之墙,这个圆形的遮盖物,这个越缩越小的圆柱形的内部,包围着“玛都蒂娜号”好像一圈可怕的冰山慢慢地围拢来。天顶上什么都没有,仿佛罩着一个海雾做的盖子。单桅船好像是在一个深渊似的井底。
在这个井里,海水像熔铅,静止不动。令人忧郁的平静。好像海洋一直比池塘还要驯顺。
沉默,静止,幽暗。
物的静止状态大概就等于人类的不声不响。
最后的波动的声音沿着船边滑过。甲板还是平的,很难看出它微微有点倾斜。几块破木板在微微颤动着。船头上,那个用浸在柏油里的乱麻做的、替代信号灯的火把,已经不再摇晃,不再往海里滴冒着火的柏油了。云里的微风没有一点声音。密密层层的雪,无力的,差不多直线的落下来。海礁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了。黑暗的和平。
随着激动和危急而来的这阵休息,给这些久经颠簸的可怜虫带来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舒适。仿佛拷问的刑罚已经停止了。周围和天上好像都同意拯救他们。他们重新有了信心。刚才的疯狂现在变成了安静。他们以为和平好像已经有了把握。他们的胸脯又挺起来了。他们可以松开他们握着的绳子或者木板,立起来,伸一个懒腰,站直身子,活动一下,走来走去。他们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逸。在黑暗的深处有时候有一种天堂的感觉,这大概是为以后的事情做准备工作吧。很明显,他们已经从暴风雨、泡沫、狂风和海的喧闹中逃出来了,得救了。
今后一切都会一帆风顺了。再过三四个钟头天就要亮了。只要有船经过,人家看见了他们,就会搭救他们。顶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又获得了生命。顶要紧是继续留在水面上,一直到暴风雨停止为止。他们对自己说:“这一次总算过去了。”
谁知道他们却突然发觉他们的确完结了。
有一个水手,名字叫作高台曾的北巴斯克人,走进舱里去找绳子,他口到甲板上说:“舱里满了。”
“是什么?”头目问道。
“水,”水手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头目喊道。
“那就是,”高台曾答道“在半小时之内我们的船就要沉啦。”
第十七章 最后的办法
龙骨上有一个洞。水漏进来了。从什么时候漏起的?谁也说不上来。是在它触着卡斯盖的时候吗?是在渥太赫前面吗?是在奥里尼西面浅滩上波涛拍岸的地方吗?最大的可能性是在他们经过“猴子”的时候给暗礁碰了一下。他们在狂风刮得他们颠来倒去的当儿,没有感到震动。在破伤风发作的时候,用针刺一下是感觉不到的。
另外一个水手,名字叫作阿负玛利亚的南巴斯克人,也跑进舱里去。他回到甲板上说:“舱里有两伐尔深的水。”
两代尔大约等于六英尺。
阿负玛利亚又说:“我们在四十分钟之内就要沉下去了。”
漏洞在哪儿?看不见。在水底下。被舱里涌进来的水遮起来了。漏洞在水线底下,在吃水部靠近船头的龙骨那儿。可是无法找到它。也无法填补。有了伤口而又没法儿包扎。所幸水漏得不很快。
头目喊道:“用抽水机抽水!”
高台曾答道:“我们没有抽水机了。”
“那末就赶快登陆!”头目又说。
“陆地在哪儿?”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附近总有陆地。”
“是的”
“找一个人向陆地驶去,”头目又说。
“我们没有领港。”高台曾说。
“你来把舵”
“没有舵柄了。”
“随便找一根棍子做一个舵柄吧。钉子卜锤子!赶快拿工具来!”
“木匠的箱子掉在海里了。我们没有工具了。”
“我们照样要驾驶,不管驶到哪儿去!”
“舵也没有了”
“小艇在哪儿?上小艇!划桨!”
“小艇也没有了。”
“我们来划这条破船。”
“没有桨了。”
“那么就张帆!”
“没有帆,连桅杆也没有了。”
“我们用梁术做桅杆,油布做帆。让我们离开这儿。依靠风吧!”
“没有风。”
的确,风早就没有了。暴风雨也逃走了,他们认为没有暴风是他们的救星,实际上却是他们的毁灭。要是继续有西南风的话,可能把他们疯狂地刮到什么海岸上,船的速度可能超过漏水的速度,说不定能够把他们带到适当的沙滩,让单桅船在沉下去以前搁浅在沙滩上。强烈的暴风雨也可能把他们吹到陆地上。没有风,希望也就没有了。没有飓风,他们等于面临着死亡。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风、冰雹、飓风和旋风是可以制服的疯狂战士。暴风雨呢,你可以抓住它的盔甲遮不到的地方。暴力常常有疏于防御,弄错目标,或者击不中要害的时候,所以还有办法可想。可是对于风平浪静的海面却一无办法。因为你抓不着,摸不到它。
风的袭击跟哥萨克人一样,只要你坚守阵地,他们很快就溃散了。而风平浪静的海却像刽子手的钳子一样。
慢慢的,无法抵抗的、沉重的海水,不停地流进船舱。海水越往上升,船越往下沉。这个变化进行得很慢。
“玛都蒂娜号”上遇难的人们慢慢地发现这是一种毫无希望的灾难,无法抵御的浩劫。安静而又悲惨的、必不可免的现实把他们抓住了。空气和海都停滞不动。静止不动是最无情的东西。他们就要被大海悄无声息地吞下去了。寂静的海洋现在既不忿怒,也不热情,不知不觉,既不是故意,也没有兴趣,然而致命的地心吸力却在吸引他们。在寂静之中,他们害怕起来了。这不是波浪的大嘴,不是狂风的坚实的牙床骨,不是凶狠的、威胁人的海的袭击,不是龙卷风的獠牙,也不是泡沫飞溅的波浪的贪馋,而是“无限”的一个难以形容的黑色大嘴在下面等待着这些可怜虫。他们仿佛已经走进了一个叫做死亡的没有风浪的深渊。水面以上的船帮越缩越小,就是这么回事。能算得出来这个距离什么时候变成零。跟涨潮时翻船恰恰相反。海水不来找他们,而是他们去找海水。掘墓人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的重量。
这不是人的法律,而是大自然的规律把他们判处了死刑。
雪继续在落,现在这条破船一动也不动,甲板上积了一层洁白的雪,仿佛里了一块殓尸布。
船舱越来越沉重了。无法战胜这个漏洞。他们连一只戽水的铲子也没有,不过,即使有也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也用不上,因为船舱上面有舱板。他们点起了火把,尽可能的把三四个火把插在洞眼里。高台曾拿来几只旧皮桶;他们站成一排,打算把舱里的水戽出去。但是皮桶已经没有用了,不是绽了线,就是脱了底,桶里的水在半路上就漏光了。漏进来的水跟戽出去的水的差别说起来实在可笑。漏进来一大桶,戽出去一小杯。徒劳无功。好像一个守财奴想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花掉一百万法郎一样。
头目说:“我们得减轻船的重量!”
在风暴中,他们把几只箱子缚在甲板上。现在它们还留在桅杆桩上。他们解开绳子,把箱子从船舷的缺口上扔到海里去。有一只箱子是那个巴斯克女人的,她忍不住呻吟说:“我的红里子的新斗篷啊!噢!我那桦树皮花边的袜子哟!啊,还有圣母月里望弥撒带的银耳环!”
甲板清除了以后,光剩下舱房里的东西了。舱房里塞得满满的。我们还记得,那是旅客的行李和水手的包裹。
他们拿起行李,把所有的东西都从船舷的缺口里扔下去。
他们又拿起包裹,也把它们推到大海里。
他们出清了舱房。什么灯笼呀,木桶呀,粮食袋呀,包裹呀,承雨水的桶呀,连锅带汤,一古脑儿都抛进海水里。
他们拧开了铁炉子的螺丝帽,里面的火早已灭了。他们把它抬上甲板,拖到船边,推出船外。
凡是能够拉下来的船板、护船木料、帆索和破破烂烂的船具,都给弄到水里去了。
头目不时拿起火把,照着船头上漆的水尺,看看船沉了多少。
第十八章 垂死的办法
船虽然因为载重减轻而沉得慢些,可是还是继续往下沉。
到了这种绝望的地步,什么办法也没有了,连治标的办法也没有。他们最后的办法已经用完了。
“我们还有可以抛出去的东西吗?”头目大声喊。
被大家忘掉的博士这时从舱房的角落里走出来说:“有。”
“什么?”头目问道。
“我们的罪恶。”
他们吃了一惊,大家叫了一声:“阿门。”
博士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只手指指着天空说:“跪下。”
他们的身子摇摆了一下,摇摆是下跪的前奏。
博士接着说:“让我们把罪恶抛在海里。它们压在我们身上。压沉这条船的是它们。我们不要再想得救,应该想想永生。特别是我们最后犯的这桩罪恶,最好是说我们刚刚犯的这桩罪恶,你们这些听我说话的罪人,把我们压倒了。带着一个杀人的念头到深渊里来冒险,实在是一个亵渎天主的狂妄的罪恶。谁对孩子犯了罪,就是对天主犯了罪。当然,我也知道我们不能不上船,可是那个孩子落到死路上去了。我们的行为的阴影引来的风暴已经来过了。很好。再说,你们也不用抱怨。在离这儿不远的黑暗里就是法国海岸的浮费尔和拉和格地角的海滩。现在只有西班牙是我们可以避难的地方。法国对我们的危险并不比英国差。我们逃出了海洋,就到了绞刑架底下。不是绞死就是淹死,没有第三条路。天主替我们选择了道路。感谢天主吧。他赐给我们一个能够洗涤罪行的坟墓。兄弟们,这是无法避免的。你们想想吧,我们刚才想尽办法把那个孩子送到天上去了,现在在我讲话的这个时刻,在我们头上可能有一个灵魂正在审判者面前控告我们,而审判者已经在看着我们了。让我们利用这最后的时刻。在我们这一方面,我们应该尽力弥补我们的罪恶。如果孩子还活着,我们尽力帮他的忙。要是他死了,我们想法求他饶恕我们。我们要把罪恶从身上丢掉。让我们放下良心上的重担。我们要让我们的灵魂不在天主面前被吞下去,因为这样比船沉海底还要可怕。葬身鱼腹,而灵魂又喂了魔鬼。可怜可怜你们自己吧。我命令你们跪下。仟海是一条沉不了的船。你们已经没有指南针了?不对。你们还可以祈祷呢。”
这些狼现在都变成绵羊了。人在垂死的时候时常有这种转变。连老虎都会舔舔十字架。当黑暗之门打开一条缝的时候,相信固然困难,不相信也不可能。人类的各种宗教信条无论怎样不完善,尽管信心模糊,尽管教义跟隐约可见的永生的形象并不符合,等到最后关头来到的时候,人类的灵魂必定会感到震惊。死后的感觉已经开始了。这种思想萦绕在临死的人心里。
死亡是一个期限的结束。到了最后的时刻,就能感觉到有一种模糊不清的责任压在自己身上。过去的决定未来的。过去折回头来,走向未来。已知跟未知一样,也是一个深渊。一个是他的罪恶的深渊,一个是等待他的深渊,两者搅在一团光亮里。临死的人看见这两个深渊模糊的影子,就害怕起来。
在生命的崖岸上,这些可怜虫已经把最后的希望消耗掉了。所以他们转向彼岸。现在他们只有到黑暗中去试试运气。他们觉悟了。这是一个悲惨的眩目的光芒,接着又坠入恐惧。他们在垂死时悟到的东西犹如闪电,一瞬即逝。要看也看不见了。死后才能睁开眼睛,过去的闪电将会变成太阳。
他们向博士嚷道:“现在只有你来指引我们了。我们服从你。我们应该做什么?请你吩咐吧。”
博士答道:“必需越过这个未知的深谷,渡到坟墓另外一边的生命的彼岸。由于我知道的事情多,所以我的危险比你们的大。你们让一个负担最重的人选择渡过深谷的桥梁,这一着你们做对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学问是良心的重担。”
他接着问;
“我们还剩多少时候?”
高台曾望了望水线,答道:“还有一刻多钟。”
“好吧,”博士说。
博士本来是趴在舱口低低的篷顶上的,他现在就把篷顶当作台子。他打口袋里拿出墨水盒和笔,打皮夹里取出一张羊皮纸。几个钟头以前,他在这张羊皮纸背面写了二十几行字。字迹歪七扭八,紧紧地挤在一起。
“拿盏灯来,”他说。
雪像大瀑布的浪花一般,把一个个火把都扑灭了。只剩下一个了。阿负玛利亚把火炬从插的地方拔出来,拿在手里,走过来站在博士身旁。
博士把皮夹重新放在口袋里,把笔和墨水袋放在舱篷上,打开了羊皮纸,说道:“大家听好。”
于是在大海之中,在这个坟墓似的摇动的地板上,在这个慢慢往下沉的浮桥上,博士庄严地读起来了。黑暗好像也在窃听。周围这些命运已经注定的人都低垂着头。在晃晃荡荡的火把照射下,他们的脸显得更苍白了。博士所读的是用英文写的。不时有个愁容满面的人的眼里露出要求解释的神气,博士便停顿一下,用法文、西班牙文、巴斯克文或者意大利文,把他刚读过的一节重新说一遍。能够听到硬压制住的哭声和低沉的拍胸膛的声音。船愈沉愈低。
博士读完了,便把羊皮纸平放在舱篷上,他拿起笔来在下面留下的空白上签了名;
“吉纳都士奇士脱孟德博士。”
随后转过身来对他们说:“都来签字吧。”
巴斯克女人走过来,拿起笔,签了“阿森兴”
她把笔递给那个爱尔兰女人,这个女的不会写字,便划了一个十字。
博士在十字旁边写道:“巴勃拉福摩埃,厄布德群岛的提里夫岛人。”
他把笔递给这一伙人的头目。
头目签的是:“格士陶拉:班长。”
热那亚人在头目的名字底下签了:“奇盎奇雷脱。”
朗独克人签了:“雅克加套士,别名‘纳尔朋人’。”
普罗旺斯人签:“鲁克—庇埃恰波加罗泼,马洪的苦役犯。”
在这些签名底下,博士加上一笔附记:“三个水手中的船主已被冲到海里去,其余两人签名于下。”
这两个水手便在这附记下面签字。北巴斯克人签:“高台曾。”南巴斯克人签:“阿负玛利亚,小偷。”
随后博士叫道:“恰泼加罗泼。”
“有,”这个普罗旺斯人答道。
“你还有阿尔卡诺纳的葫芦吗?”
“有”
“把葫芦给我。”
恰泼加罗泼喝光了最后一口烧酒,把葫芦递给博士。
舱里的水越涨越高。船也愈沉愈深。
斜斜的船边上,已经有一圈细细的红色海水慢慢地往上爬。
大家都挤在甲板中心。
博士凑着火把的火焰,把签名的墨水烘干,把羊皮纸折得比葫芦的长颈还要细,然后放进葫芦。他大声说:“木塞”
“我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恰泼加罗泼说道。
“这儿有一段绳子,”雅克加套士说。
博士用那段绳子塞住葫芦,又说:“柏油”
高台曾走到船头上,用麻絮灭灯器罩住已经熄灭了的火把,然后从木架上取下来,交给博士,里面还有一半滚烫的柏油。
博士把葫芦的长颈插在柏油里浸了一会再拿出来。
装着大家签名的羊皮纸的葫芦已经塞好,并且用柏油封好了。
“完成了。”博士说。
从大家的嘴里发出一个用各种语言说出来的短句,好像是从墓窖里发出来的悲鸣。
“但愿如此!”
“mea culpa!<font color='red'>1</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拉丁文:我罪,我罪!(悔罪经中的一句。)</font></font>
“asi sea!<font color='red'>1</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西班牙文:但愿如此!</font></font>
“aro rai!<font color='red'>1</font>”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巴斯克语;很好!</font></font>
“阿门。”
使人好像听见了巴别塔在黑暗中发出来的上苍不愿意听的庄严的声音。
博士朝他这些落难的罪恶多端的伙伴转过背去,向船舷走去。到了那里,他望着天空用沉重的声音说道:“你在我身边吗?”
他大概是对什么鬼魂说话吧。
船继续往下沉。
博士背后的人都在沉思。祈祷自有一种超人的力量。他们不是低着头,而是把身子弯作两截。其实他们的忏悔并不是很自然的。像没有风的船帆似的,他们不能不屈服。这一群脸容憔悴的人,双手合十,低着头,尽管各人的姿势不同,都慢慢地露出一副信仰上苍的痛苦绝望的神气。我们不知道是深渊里的什么样的光亮,在这些狰狞可怕的面庞上勾画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线条。
博士又向他们走回来。不管过去怎样,这老头儿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显得很伟大。“无限”不动声色的包围他,抓住他,可是他没有惊慌失措。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惊慌失措。他浑身都是宁静的恐怖。脸上甚至有天主的庄严。
用不着怀疑,这个善于思索的衰老的强盗身上,有点儿教皇的风采。
他说:“请大家注意。”
他向茫茫大海注视了一会,又说:“我们现在就要死了。”
接着从阿负玛利亚手里接过火把,摇了一下。
一朵火焰离开火把,飞到黑暗中去了。
博士把火把扔到海里。
火把熄了。火光消失了。只剩下了茫茫无边的未知的黑暗。一种好像坟墓似的东西把他们罩在底下。
在黑暗里,听见博士说:“我们祈祷吧。”
大家都跪下。
他们不是跪在雪地里,而是跪在水里了。
他们只有几分钟的工夫了。
博士独自个儿站着。雪片落在他身上,好像洒满了一滴滴白色的泪珠。所以在漆黑的背景衬托下,他们还能够看见他。他好像黑暗之神的一个能说话的雕像。
当他感觉到脚底下开始了一种轻微的摆动,说明船快沉下去的时候,他划了个十字,念道:“pater noster qui es in coelis。”
普罗旺斯人用法文念道:“在天我等父者。”
爱尔兰女人用威尔士话(那个巴斯克女人也听得懂)念道:“ar nathair ata ar neamh。”
博士接着念:“sanctificetur nomen tuum。”
“我等愿尔名见圣,”普罗旺斯人念道。
“naomhthar hainm,”爱尔兰女人念。
“adveniat regnum tuum,”博士接着念。
“尔国临格,”普罗旺斯人念。
“tigeadh do rioghachd,”爱尔兰女人念。
水已经漫到跪着的人的肩膀。博士接着念:“fiat voluntas tua。”
“尔旨承行于地,”普罗旺斯人结结巴巴的念道。
爱尔兰女人和巴斯克女人大声叫道:“deuntar do thoil ar an hhalamb!”
“sicut in coelo,et in terra<font color='red'>1</font>,”博士念道。
<font style='font-size: 9pt'><font color='#660000'>1博士前后用拉丁文念的是:在天我等父者,我等愿尔名见圣,尔国临格,尔旨承行于地,如于天焉。这是天主经的一部分。</font></font>
没有声音回答。
他往下一看,每一个头颅都浸在水里。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们是跪着淹死的。
博士右手拿起放在舱篷上的葫芦,举在头上。
船沉下去了。
博士在沉下去的当儿,嘴里还喃喃念着没念完的经文。
起先是上身露在水面上,不到一会儿,只剩下他的头,后来只剩下那只举着葫芦的胳膊,仿佛他要让无限之神看看他的葫芦似的。
胳膊也消失了。大海上除了一点油迹以外,连一丝皱纹也没有。雪还在不停地落着。
一个漂在水面上的东西,被波浪带进黑暗中去。这就是那个用柏油封口的葫芦,因为有柳条套子的关系而浮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