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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风吗?我这穷京宫,你们主人瞧不起,你这狗才也敢这样放肆!我摇你主人不动,难道办你这狗才也办不动吗?今天既是如此,我下午拜泰安府,请他先把你这狗才打了,递解回籍,再向你们主人算帐!子弟不才,还要这么护短。”回头对老残说:“好好的一个人,怎样做了知县就把天良丧到这步田地!”那家人看势头不好,赶忙跪在地下磕头。德夫人说:“我们里边去罢。”慧生把袖子一拂,竟往里走,仍在靓云房里去坐。泰安县里家人知道不妥,忙向老姑子托付了几句,飞也似的下山去了。暂且不题。
却说德夫人看靓云长的实在是俊,把他扯在怀里,仔细抚摩了一回说:“你也认得字吗?”靓云说:“不多几个。”问:“念经不念经?”答:“经总是要念的。”问:“念的什么经?”答:“无非是眼面前几部: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等罢了。”问:“经上的字,都认得吗?”答:“那几个眼面前的字,还有不认的吗?”德夫人又一惊,心里想,以为他年纪甚小,大约认不多几个字,原来这些经都会念了,就不敢怠慢他。又问:“你念经,懂不懂呢?”靓云答:“略懂一二分。”德夫人说:“你要有不懂的,问这位铁老爷,他都懂得。”老残正在旁边不远坐,接上说:“大嫂不用冤人,我那里懂得什么经呢?”又因久闻靓云的大名,要想试他一试,就兜过来说了一句道:“我虽不懂什么,靓云!你如要问也不妨问问看,碰得着,我就说;碰不着,我就不说。”
靓云正待要问,只见逸云已经换了衣服,搽上粉,点上胭脂,走将进来;穿得一件粉红库缎袍子,却配了一件玄色缎子坎肩,光着个头,一条乌金丝的辫子。靓云说;“师兄偏劳了。”逸云说:“岂敢,岂敢!”靓云说:“师兄,这位铁老爷佛理精深,德太太叫我有不懂的问他老人家呢。”逸云说:“好,你问,我也沾光听一两句。”靓云遂立向老残面前,恭恭敬敬问道:“金刚经云:‘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其福德多,不如以四句偈语为他人说,其福胜彼。’请问那四句偈本经到底没有说破?有人猜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残说:“问的利害!一千几百年注金刚经的都注不出来,你问我,我也是不知道。”逸云笑道:“你要那四句,就是那四句,只怕你不要。”靓云说:“为么不要呢?”逸云一笑不语,老残肃然起敬的立起来,向逸云唱了一个大肥喏,说:“领教得多了!”靓云说:“你这话铁老爷倒懂了,我还是不懂,为么我不要呢?三十二分我都要,别说四句。”逸云说:“为的你三十二分都要,所以这四句偈语就不给你了。”靓云说:“我更不懂了。”老残说:“逸云师兄佛理真通达,你想六祖只要了‘因无所住,而生其心’两句,就得了五祖的衣钵,成了活佛:所以说‘只怕你不要’。真正生花妙舌。”老残因见逸云非凡,便问道:“逸云师兄,屋里有客么?”逸云说:“我屋里从来无客。”老残说:“我想去看看许不许?”逸云说:“你要来就来,只怕你不来。”老残说:“我历了无限劫,才遇见这个机会,怎肯不来?请你领路同行。”当真逸云先走,老残后跟。德夫人笑道:“别让他一个人进桃源洞,我们也得分点仙酒喝喝。”
说着大家都起身同去,就是这西边的两间北屋,进得堂门,正中是一面大镜子,上头一块横匾,写着“逸情云上”四个行书字,旁边一副对联写道:
妙喜如来福德相;
姑射仙人冰雪姿。
只有下款“赤龙”二字,并无上款。慧生道:“又是他们弟兄的笔墨。”老残说:“这人几时来的?是你的朋友吗?”逸云说:“外面是朋友,内里是师弟。他去年来的,在我这里住了四十多天呢。”老残道:“他就住在你这庙里吗?”逸云道:“岂俱在这庙里,简直住在我炕上。”德夫人忙问:“你睡在那里呢?”逸云笑道:“太太有点疑心山顶上说的话罢?我睡在他怀里呢!”德夫人道:“那么说,他竟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吗?”逸云道:“柳下惠也不算得头等人物,不过散圣罢咧,有什么稀奇!若把柳下惠去比赤龙子,他还要说是贬他呢!”大家都伸舌头。
德夫人走到他屋里看看,原来不过一张炕,一个书桌,一架书而已,别无长物。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炕上挂了个半旧湖绉幔子,叠着两床半旧的锦被。德夫人说:“我乏了,借你炕上歇歇,行不行?”逸云说:“不嫌肮脏,您请歇着。”其时环翠也走进房里来。德夫人说:“咱俩躺一躺罢。”慧生、老残进房看了一看,也就退到外间,随便坐下。慧生说:“刚才你们讲的金刚经,实在讲的好。”老残道:“空谷幽兰,真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这样高人,而且又是年轻的尼姑,外像仿佛跟妓女一样。古人说:‘莲花出于污泥。’真是不错的!”慧生说:“你昨儿心目中只有靓云,今儿见了靓云,何以很不着意似的?”老残道:“我在省城只听人称赞靓云,从没有人说起逸云,可知道曲高和寡呢!”慧生道:“就是靓云,也就难为他了,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家呢”
正在说话,那老姑子走来说道:“泰安县宋大老爷来了,请问大人在那里会?”慧生道:“到你客厅上去罢。”就同老姑子出去了,此地剩了老残一个人,看旁边架上堆着无限的书,就抽一本来看,原来是木大般若经,就随便看将下去。话分两头:慧生自去会宋琼,老残自是看大般若经。
却说德夫人喊了环翠同到逸云炕上,逸云说:“您躺下来,我替您盖点子被罢。”德夫人说:“你来坐下,我不睡,我要问你赤龙子是个何等样人?”逸云说:“我听说他们弟兄三个,这赤龙子年纪最小,却也最放诞不羁的。青龙子、黄龙子两个呢,道貌严严,虽然都是极和气的人,可教人一望而知他是有道之上。若赤龙子,教人看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嫖赌吃着,无所不为;官商士庶,无所不交。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强勉处,所以人都测不透他。因为他同青龙、黄龙一个师父传授的,人也不敢不敬重他些,究竟知道他实在的人很少。去年来到这里,同大家伙儿嘻嘻呵呵的乱说,也是上山回来在这里吃午饭,师父留他吃晚饭。晚饭后师父同他谈的话就很不少。师父说:‘你就住在这里罢。’他说:‘好,好!’师父说:‘您愿意一个人睡,愿意有人陪你睡?’他说:‘都可以。’师父说:‘两个人睡,你叫谁陪你?’他说:‘叫逸云陪我。’师父打了个楞,接着就说:‘好,好!’师父就对我说:‘你意下何如?’我心里想,师父今儿要考我们见识呢,我就也说:‘好,好!’从那一天起,就住了有一个多月。白日里他满山去乱跑,晚上围一圈子的人听他讲道,没有一个不是喜欢的了不得,所以到底也没有一个人说一句闲话,井没有半点不以为然的意思。到了极熟的时候,我问他道:‘听说你老人家窑子里颇有相好的,想必也都是有名无实罢?’他说:‘我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都是因人而施。譬如你清我也清,你浊我也浊,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己,都做不得:这是精神上戒律。若两无妨碍,就没什么做不得,所谓形骸上无戒律。’”
正谈得高兴,听慧生与老残在外间说话,德夫人惦记庙里的事,赶忙出来问:“怎样了?”慧生道:“这个东西初起还力辩其无,我说子弟倚父兄势。凌逼平民,必要闹出大案来。这件事以情理论,与强奸闺女无异,幸尚未成,你还要竭力护短。俗语说得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阁下一定要纵容世兄,我也不必饶舌,但看御史参起来,是坏你的官,是坏我的官?不瞒你说,我已经写信告知庄宫保说:途中听人传说有这一件事,不知道确不确,请他派人密查一查。你管教世兄也好,不管教也好,我横竖明日动身了。他听了这话,才有点惧怕,说:‘我回衙门,把这个小畜生锁起来。’我看锁虽是假的,以后再闹,恐怕不敢了。”德夫人说:“这样最好。”靓云木随慧生进来的,上前忙请安道谢。究竟宋少爷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