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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在皮扶手的躺椅当中,一动不动。
他腿上铺着一条毛毯,上面搁着一份加急报来的文书。在他身边,站着的却是李鸿章女婿张珮纶,在杨士骧离开之后,一向闲散的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帮着李鸿章办一些文字往来的事情。现在张大才子,只是歪着头打量着这部英国公使送的蜡筒留声机,看着电木唱盘一圈一圈儿的转着,似乎看入迷了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李鸿章幽幽的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没人回答,李鸿章似乎也不想要别人回答,慢慢儿的睁开眼睛,扫了一眼面前电报纸,满脸嫌恶的神色,一把将纸片挥在地上。
“这就是我的淮军!无能,无耻!两万余人,吃了这么多年饷,这么多百战宿将。小小朝鲜乱起,就一个个想着缩回来不敢动…………就不能朝前冲么?洋枪炸炮,历年百万之数投入,对付一些乌合之众,就不敢前进,要来电报请示办法?”
张珮纶一笑:“皇帝也不差饿兵嘛…………本来就不是出国去作战。要是打仗,当官的要借饷,要安家银子,士兵要恩饷,抚恤都要议好,攻守一次,还需要赏号预备。军官有家眷随营的,男人在前方领饷,家里还要同样发一份饷,这些都没议好,大家伙儿怎么能打仗?就算平乱,也要朝廷的谕旨,北洋的银子堆上去才算啊…………谁会平白无故开兵,闹出一堆死伤,婆娘哭娃娃叫,不就是这个道理?”
“那徐一凡怎么能挥兵而平朝鲜之乱?”
“他二百五嘛!”李鸿章问得快,张珮纶回答得也快,脸上笑嘻嘻的。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莲房音讯也无…………”
张珮纶笑道:“这还不明白?徐一凡闹出这么大动静,就是为了要挟朝廷嘛。朝鲜乱局一日未平,他就一日不能离开朝鲜。才签了中日续备条约,老佛爷万寿就在眼前,中外瞩目的时候儿,要藻饰太平…………老佛爷这个时候说不定也在后悔闹出这么大动静,糜费这么多银子钱,把徐一凡逼得太紧。下面只要他借口一出来,要等待朝鲜平静了才能上路,上面儿只会好言抚慰…………莲房不必担心,徐一凡再不会动他的。伤了莲房,北洋毕竟是一个团体,到时同仇敌忾,真的冒死进逼平壤,他能怎么样?现在做到这个地步,正是恰到分际。”
“看不透啊!”李鸿章长出一口大气儿,按着额头只是叹气儿:“眼前关口徐一凡能过了,但是已经是招致整个天下侧目,这样谁都知道他是有野心的人物了。更难以驾驭,朝鲜乱事迟早会平,老佛爷万寿也迟早要过完,到时候,他怎么办?”
张珮纶笑着接口:“中堂,这就不关咱们的事儿了。北洋能替太后老佛爷做的都做了,帝党也打击了,只要莲房无恙,大家就瞧着呗!现在回书给叶曙青,让他以待后命就完了,倒是淮军战力,不可不虑。未闻师老于外可长胜者。北洋主力陷于朝鲜,饷道漫长,朝鲜现在又是内耗外敌一应俱全,要是那个有心的东邻再有什么举动…………中堂,要早做筹算!”
他说得郑重,李鸿章却是一摆手:“只要北洋水师还在,日本就无奈朝鲜何!这次能签中日续备条约,还不是冲着北洋水师的威力?定镇虽然老了一点,但仍然东亚第一,等老佛爷万寿过完,松动一点,我还是要给水师添船置快炮的…………幼樵,就按照你的意思,给曙青回书吧,告诉他,将莲房消息快点查出报我!告诉他一句话,要是查出莲房被害,我李鸿章,就要和徐一凡碰到底!管他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天气,渤海洋面,已经是黑得有点发沉的神色了。流冰还未曾起,但是舰桥上面的海风,已经利得象刀子一般。
几条喷吐着黑烟的铁甲大舰,慢悠悠的在洋面上晃着。航道曲折,不知道奔向哪里。
水师中军总兵刘步蟾在定远飞桥上,跟在丁汝昌身后,冻得身子都木了。但是老军门这些日子气性不太好,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叶志超的部属,水师要主力兵船齐出,装载着旅顺水雷营,威海水兵营从水路压迫徐一凡。可是这次出兵朝鲜,几条大兵船已经过了修期,也没刮船底儿,煤炭更不足用。动起来实在有点窘迫,而且水师出去,给陆师占地盘么?他们能有什么好处?
陆师不至,水师两个营头上岸,能奈徐一凡何?本来对叶志超一朝得志,居然调遣起他们水师来了,丁汝昌以下水师将佐就很不乐意。要不是杨士骧携中堂意志而来,丁汝昌说不定动也不动,现在虽然不得不派船,但是也只半煤半水,炮弹都没带几颗,先兜兜圈子,看看陆师动向再说。
转了几天,就已经得到陆上消息,朝鲜乱起,隔绝南北,杨士骧失踪!徐一凡还真有两手!这下水师更没理由为陆师去火中取栗了,再随便溜达两下,掉头就走。
远远的一条轮船出现在海天线上,没挂着国旗,是条旧式的明轮散货船,烟柱一缕,随起随散,那轮船吃水很深,在视线当中一闪,又隐到海平面那头去了。
丁汝昌突然低声问道:“这些日子,数了多少条朝北朝鲜开的货轮了?”
刘步蟾趁机活动活动身子,笑道:“真不老少,这么几天,就数了四五条,这个海域,素来不是货运航线,怎么会有这么多朝北朝鲜跑?军门是不是有意思停船检查一下?”
丁汝昌缓缓道:“这是给徐一凡运东西的啊…………”
“怎么会?徐一凡怎么有如此巨大的财力?他这个是…………”
丁汝昌回头,吩咐身边中军:“传邓世昌上来。”
不一会儿,邓世昌已经噔噔噔的上了舰桥,按着腰刀,还是那副七个不乐意八个不高兴,人人瞧着都觉着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模样儿。见着丁汝昌和刘步蟾僵硬行礼,也不开口。
丁汝昌淡淡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又大放厥词,说现在是中堂为小利而忘大义,置北洋水陆精华于朝鲜,一旦有事,按照现在北洋水陆师状态,只有惨败。到时候,海疆动摇?”
刘步蟾替邓世昌捏把汗,谁把这话儿传到丁军门耳朵里面的?邓世昌也真是,都调成中军差遣在军门身边管教了,这张破嘴还是管不住!
邓世昌昂然开口回答:“是!现在两万多淮军最精锐的陆师在朝鲜,北朝鲜被徐一凡隔断,补给都是沿海路输送,还不是靠着我们北洋水师屏护黄海渤海这条生命线?可是水师现状呢?已经过了修期,煤炭储备几乎用光,弹药更别提。已经长戍在外许久,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在洋上转圈耀威,还***要去抄什么徐大人的老窝!机器耗损,人员疲惫,还不能回母港修整!这种状况,怎么不危险?
陆师现在成最危险的军学上面所谓挂形,水师又如此,人家一动手,咱们怎么办?我瞧得出来,别人也瞧得出来,别人不说,我说!
军门,现在咱们北中国腹心之地老底子都掏出来了,一旦事败,不是海疆震动的事情,而是整个京畿都会动摇!”
刘步蟾当即就叱喝了:“胡说八道,滚下去!”
丁汝昌却伸手阻止了刘步蟾的话,沉声问道:“真有这么危险?”
邓世昌神色肃穆,望向远处,半晌之后才低低开口,声音里面全是压抑的痛苦:“……到时候,只是有死而已…………军门,咱们孤心苦诣建这海军不容易,培养点人才不容易,还求军门大人向中堂痛陈,想法子预备,到时候能给海军留点种子!”
“中堂…………中堂…………”丁汝昌淡淡苦笑,也转向了远房。海天线上,已经看不到刚才那条货轮,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烟柱。
他头也不回,低声发问:“正卿,听说你和徐一凡很熟悉?”
他没有听邓世昌的回答,只是向四下缓缓而视,七千三百吨的铁甲艨艟巨舰,每一海浪拍来,似乎都被舰首金龙撞碎,溅出万点雪片。头顶三角黄龙旗猎猎而动,还有他丁汝昌的提督将旗。
这个水师,倾注了他后半生心血,他也完全明白,这水师就是北中国的依靠!
海军的人,是少有的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对眼前局势,他们也有着更清晰的认识,东邻变法不过三年,就敢于出兵台湾。朝鲜事变,一波接着一波,背后无不有这个国家的影子。现在这个小国又在拼命的添船造炮,难道就满足于一个天津续备条约?看着大清如此袒露出柔软的腹部,就真的能忍住不来咬一口?
他不敢朝坏处想,因为越想越是心寒!
中堂现在满足于他的外交成就,绝听不进逆耳忠言。自己也不会自讨没趣说这个………眼看着就是老佛爷万寿,似乎一切歌舞升平,除了这朝鲜的小小波折…………
他越想越远,已经想到了当前朝鲜局势还有徐一凡的手段,他也不明白徐一凡为什么要苦苦支撑…………
北洋水师的现状,陆师的骄横懦弱,叶志超的轻狂,中堂的自得,还有徐一凡的翻云覆雨手腕,那一条条朝着北朝鲜输送物资的货轮…………
突然一道闪电在丁汝昌的脑海当中掠过,像是劈开了一切的迷雾。
难道他是在撑着等到大变再起,北洋陷于危难,朝廷陷于危难,他拼命的整军经武,积累实力,就等着在那关头,成为中流砥柱?
曹操!
可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他还盼着出现这么一个心地深沉的中流砥柱!
寒风之下,丁汝昌却满身大汗,转头只是看着邓世昌。
要不要,去拜会那个年轻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