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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嘲讽。他太阳穴突突地跳,情绪一下子也更不好了。

    可他不是不心疼她的,他舍不得对她再发火了。他强压下火气问:“你到底怎么了?!”

    傅斯恬不说话。

    傅建涛头疼地按额头:“你现在有情绪,我们没办法沟通,你先回房冷静下,我也去冷静下。”

    他烦躁地从衣兜里摸了根烟,最后看傅斯恬一眼,拧着眉头转身出院门。傅斯恬目送着他,泪水渐渐模糊视野。

    她知道她让他伤心了、让他失望了,可是,她做错了吗?她不明白。越来越不明白。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她捂着肚子上楼,走出了一身的冷汗。绞痛中,她倒出了书包里的全部东西,找到了那一板藏着的止痛药。她干咽了两颗,在地板上不知道躺了多久,疼痛终于稍稍缓过来了。

    最里层的内衣裤都被汗打湿了,一阵一阵发冷。她蜷缩着抱起自己,还是冷。她挣扎着起身,拿了留在这里的换洗衣服去卫生间冲洗。

    水流淌过脸颊、淌过全身,她仰头在稀薄的空气中喘息。

    她还在想那个问题。

    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小时候,她问过母亲:“为什么那些人那样对我们,你还要我还不要恨她们、不要和她们生气。”

    母亲说:“因为她们也很可怜的。我们生她们的气,她们就会更可怜的。我们要做宽容、善良的人。宽容是对自己最大的善待。这样的人,也会得到命运最公正的善待的。嗯,你听不懂是不是。没关系,其实就是这样的人,会是运气最好的人、会变成最幸福的人。”

    她那时候年纪小,听不懂,也不想懂。她骨子里好像注定刻满了傅建泽卑劣的基因,没有办法完全消化母亲循循善诱的教导。她只觉得命运已经不公正了。她不明白,做错事的人从来不是她和母亲,为什么她们也要跟着受惩罚,要受到别人那样的唾骂和欺凌。她受不了,她没有母亲那样的善良和大度,她会憎恨那些伤害他们的人、讨厌他们、害怕他们……也羡慕他们。

    她羡慕那些欺负她的小朋友,羡慕他们上课做游戏的时候总会被争着要,羡慕她们午休过家家的时候可以当公主当王子、而不是像她从来只会被强迫当牛做马给人骑、当大坏蛋、当小偷,被人拿着木剑扫帚追着打,羡慕他们可以拿到小红花,可以不被老师用看脏东西、大麻烦的眼神看待,羡慕他们有干净的住所、安稳的生活,不用害怕半夜三更有债主讨债撞门、一觉醒来,房门又被泼红漆了,所有街坊都对她们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她受够了。

    她不想。她不想一直当着过街老鼠,在阴沟里长大了。

    所以,当她再一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地从幼儿园回到家里,母亲给她擦着药,更咽地问她:“来来,妈妈过两天带你去坐车车,顺便去看望奶奶好不好?奶奶家有好多好玩的新玩具、还会有很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时她没有拒绝;所以,妈妈骗她“来来,你在奶奶这里等妈妈一会儿,妈妈去给你买个小蛋糕”时,她没有挽留。

    她很多次在梦里哭天抢地地抱着妈妈的大腿让她不要走过的。

    可现实是,那一年,她忍着泪,点了头,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离开,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

    妈妈以为她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其实,过分恶劣的环境早已经让她比同龄所有的孩子都要早熟。她都知道的。她知道妈妈想让她过得更好,想要送走她了,所以离别的那个晚上,妈妈抱着她一直在哭;她也知道,妈妈去买蛋糕后不会回来了,所以,离开的时候,妈妈一步三回头,脸上全是不舍的泪。

    她也舍不得妈妈的。可是,她实在过怕了从前的那种日子了。她太向往妈妈口中的那个新城市、向往可能拥有的新生活、好日子……

    所以,她就那样无情无义、自私自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抛弃了她的母亲。

    奶奶打骂她的时候,从来都说,她没有妈妈,她妈妈抛弃了她,她妈妈不要她了。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不是她妈妈抛弃了她,是她抛弃了她妈妈,抛弃了那个把她当作人生所有希望、全世界最爱她、最无私为她的人。

    所以,活该她受到了命运最公正的审判,让她为她的自私和无情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她落到了性情暴虐的老人手下。

    她落到了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

    这是她咎由自取。

    她认罪。

    她开始忏悔、开始日日煎熬、夜夜后悔,她不敢睡、常常做噩梦、梦见母亲过得不好、梦见母亲骂她、讨厌她、不认她了,她总是从梦中哭醒,然后被打,被打后更后悔、更害怕、更思念母亲。

    她开始盼着母亲回来找她、开始害怕这一辈子,她真的都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可怎么办,她太弱小了,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看到奶奶、看到那些大人们总是很虔诚地烧香拜佛,祭拜神灵。于是,走投无路,她在又一个梦见母亲的夜里,赤脚跪在地板上,虔诚叩首。

    她祈求神明、祈求命运宽恕她的罪过。她说她知道她错了。她后悔了。她再也不敢了。

    她许诺,从今天开始,她会做一个最善良、最乖巧的好孩子。她会做一个好人的。

    她求他们,有一天,把母亲还给她。

    把好运还给她。

    从那一天起,她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棱角、所有早慧的心思,低眉顺眼、任打任骂、事事以人为先,与人为善。宽容、忍耐、善良,几乎成为了她的执念。

    她践行着与神交换的诺言,一忍,就是十几年。

    她自问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已经尽力了。

    可是,命运好像没有真的宽恕过她,好运好像并没有真的眷顾上她。如果永远忍耐、永远宽容、永远善良是对的,那为什么她的这些容忍与善良,都换不来好的结果?

    她的善良,换来的是张潞潞的算计、时懿的保研被剥夺,她的容忍,换来奶奶的得寸进尺,连叔叔都理所当然地要求,“你体谅一下”。

    这么多年,她还不够体谅吗?

    太可笑了。

    她到底为什么把自己活成了这样。这么多年的坚持,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所有的过往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地浮现,最后定格下来的是,黑暗中,时懿背对着她的身影,瘦削冷漠,触不可及。

    傅斯恬找不到答案了。

    她关掉了水龙头,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摇摇欲坠地走出卫生间,走回房间。

    远远的她就看到,她的房门大敞着,傅斯愉背对着她,蹲在她的榻榻米上,手上好像拿着东西,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傅斯恬没有心力和她计较、更没有力气和她客套了。她静默地走进了房间。

    傅斯愉听到声响,做贼心虚,自己吓了一跳,侧着转过了身子看她。

    随着她的侧转,傅斯恬看清了她手上抓着的东西——那是一件深海蓝的崭新内衣。

    傅斯愉把它的包装拆开了,她甚至把它的标签都弄掉了。

    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刹那间,傅斯恬身子晃了一下,血液直往脑袋里逆流。

    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什么宽容、忍让、善良、都是没有意义的鬼东西。

    她劈手从傅斯愉手中夺过那件内衣,用从来没发出过的严厉声音质问她:“你做什么?!你为什么要碰它!为什么!”

    傅斯愉被吼得也变了脸色。她从来没有见过傅斯恬这样的疾言厉色,脸还是那张脸,沉下来,压着眉眼,居然凶得像是要吃人。

    她其实有点害怕了,可是,她不想承认。她甚至有点委屈,有点不解,傅斯恬什么时候这样凶过她了,她怎么能这样吼她,就为了这一件破内衣?

    她不想服输,于是硬着头皮,理不直气也壮地对吼回去:“你凶什么凶啊?吃枪|药了啊?你自己放地上,我看一下怎么了?会死啊?”

    “会啊!”傅斯恬很大声地回她。

    傅斯愉被吼得语塞。她看着傅斯恬分毫不让她的模样,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子酸得要命。于是,她为了不丢面子,更大声地吼回去了:“那你去啊,你怎么去死啊!一件破内衣而已,你至于吗?至于吗!”

    “至于……至于啊……”她抱着那件内衣,还是不争气地更咽了。

    傅斯愉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时懿有多么需要这件内衣;她不知道,当她洗到时懿内衣,发现她带出来的内衣罩杯已经变形、系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笨拙缝补过的痕迹时,她有多心碎、多自责;她不知道,她为了攒钱,背着时懿偷偷接回了辞掉的家教有多煎熬,不知道,当她用所有课时费买下这件她这辈子买过的最昂贵的内衣,准备等时懿考研结束后庆祝时送给她时,她对此寄予了多大的期待与希望。

    她总是什么都不知道,总是这样肆无忌惮。

    一次又一次。

    “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她看着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

    傅斯愉被震慑住了,难以置信,却还是嘴硬地应着:“不原谅就不原谅,谁稀罕啊。”

    “我的祖宗诶,大晚上的,你们吵什么啊。”王梅芬听到楼上的争吵声,从楼下快跑着赶上来,人未至身先到。

    傅斯愉一下子得到靠山般地冲向门口,搂住王梅芬的胳膊开始告状:“妈,她吃□□了,我就好奇看一眼她的新内衣,她就不依不饶,大发脾气。”

    王梅芬被女儿的哭腔弄得心都揪起来了,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啊,至于吗,这两小孩。“没事没事,多大点事啊。”她沉着脸看向傅斯恬,想像往常那样压傅斯恬两句,让她别和傅斯愉计较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当她目光触及傅斯恬,触及傅斯恬那闪也不闪、脆弱又倔强的瞳眸时,她不敢轻易说话了。

    她想起了刚刚在老人房间里她不同往常的强硬了。

    “这是我要送人的礼物。她把标签弄坏了。”傅斯恬声音听不出起伏地解释。

    “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弄的。一拿起来它就掉了。”傅斯愉受不得一点冤枉。

    王梅芬一个头两个大,拿不准傅斯恬现在的情绪和态度,只好装作公正地打圆场:“这事是小鱼不太对,能粘上吗?或者缝一下,不然我看看,我……”

    她话还没说完,傅斯愉囔囔开了:“什么我不对,我再说一次,是它自己掉的,不是我弄掉的!”

    王梅芬要被她气死了,骂她:“你先闭嘴吧你。”一个没控制住,语气重了点。

    傅斯愉一下子委屈到极致,撒开搂着王梅芬胳膊的手,哭着问:“连你也护着她!妈,连你也护着她,这个家里到底还有没有我的位置了?!”

    她转过身,噔噔噔地就往楼梯口,王梅芬心一颤,伸手要抓她,没抓到,眼见着她就往楼下跑了,急忙跟着转身要跑去拉她。

    到底是上了年纪,手脚笨重,走快了,一个脚滑,扶着楼梯扶手,差点瘫倒下去。

    傅斯恬本能地冲下来扶她:“婶婶……”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院子里被摔得震天响的铁门声。

    王梅芬气急败坏地瞪她:“你愣着做什么,去追她啊!半夜三更,她一个女孩子!”

    傅斯恬被呵斥地条件反射往下追去。

    她顺从太多年了,对于他们的命令、他们的指挥,早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地服从。她穿着睡衣、拖鞋,跟着傅斯愉跑出了院门,跑到了村路上,看着前面奔跑的傅斯愉呼叫:“小鱼,别跑,回来……”

    傅斯愉分明听到了,可脚步不停,却是跑得更快了。

    傅斯恬机械地跟着她跑,跌跌撞撞,昏暗的村路忽然变成了重影层层叠叠地往她的眼前压来。

    像没有尽头的、没有生息、不知道要通往哪里的道路。

    傅斯恬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追,甚至,为什么要活?

    这个世界好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奔跑,她都跑不出这个桎梏。

    她好累啊。

    她还能到哪里去。

    她可以就这样倒下去,再也不起来吗?

    前方十字路口有两束明显的黄光亮起,明显直行来向有车要来。傅斯愉不管不顾的背影,还在不停地向前,即将横穿。

    那一秒钟,她张开了口,想要叫她:“小心,车!”

    可是那一秒钟,仿佛恶魔附体。

    她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

    她张开口,没有发出声。

    下一秒,刺耳的刹车声、撞击声、尖叫声在冬夜的冷风中响起。

    傅斯恬双腿发软,跪了下去。

    她知道,她完了。

    她的人生完了。

    善良不一定没错。

    恶毒,却一定是错的。

    像是诅咒,一语成谶。

    杀人犯的孩子,长大后,也成了杀人犯。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来迟了,大肥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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