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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厂里这个要求,谢兰生手捏着剧本,说他得想想。厂里并未再逼迫他,放他离开了,只是临了又劝一句:“兰生啊,别想太多,能上片子就是好事”。

    谢兰生说他知道的,而后走回自己寝室,从床板下拎出一个带红鲤鱼的铁脸盆,放在地上。铁脸盆在水泥地上栽歪几圈才站住了,发出一阵刺耳声响。谢兰生点了根烟,用牙咬着,微微眯起一双眼睛,隔着青白的烟雾,把他写的《乱世儿女》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又细细地看了一遍。

    看完,他一只手拿着剧本,一只手捏着香烟,凑上剧本的一个角,把剧本给点燃了。火苗儿终于蹿起,谢兰生用右手又扇了扇,左手变换角度,让整沓纸都烧起来,接着把它扔进盆里,垂眸看着。

    火光烈烈,映着他还年轻的脸。

    几分钟后,他的故事化作灰烬。

    对在学习的厂长的长途电话,谢兰生说,他不接受“执行导演”,希望厂里能信赖他,让《乱世儿女》冲击销量。对方听完,沉默了。几秒钟后,为不开罪上面领导——就是池中鹤的舅舅,关厂长道:“潇湘支持青年导演,但青年导演的号召力比较有限,会让各省产生顾虑,让潇湘厂卖不掉本可以卖掉的拷贝数。”对于厂长本人来说,“不开罪领导”永远比一部电影更加重要。一部电影只是电影,而“开罪领导”后患无穷。

    双方实在是说不拢,最后,谢兰生极不舍地道:“关厂长,我刚刚又反思了下,觉得,自己可能太自大了。既然各省的电影局都不相信青年导演,那可能,青年导演在技巧上确实得再提高提高,在这方面各电影局的领导们是有经验的。《乱世儿女》就算借着大导演的名义卖了,最后成品质量太差也得不到预期效果,不仅影响我自己的名声,也影响池导的名声。我想放弃这个机会,再磨练磨练。”他这意思十分明显,如果必须加池中鹤,他就不拍《乱世儿女》了。

    得到最终答案,厂长并未就此让步,最后暂时就这样了。

    对关厂长来说,他要是没加成名字,让谢兰生自己拍了,他就必须承担责任——他摆不平,束手无策,办事不利。但要连谢兰生也没拍成,他就可以交差了。在这阶段,他已经说了所有能说的话、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谢兰生软硬不吃,是谢兰生的问题。谢兰生是分配来的,他总不能把人开了,不让上片就已经是最严重的惩罚了。

    至于那个《乱世儿女》,就还是按照原先思路随便找人拍完算了,不给厂子冲销量了。

    他当厂长四五年,上下打太极,是如此地圆滑世故。

    谢兰生本来以为厂子会让他把剧本直接拿给池中鹤拍,谁知竟然没了后续,看来对面的几个人也还是要一点脸的。

    …………

    《乱世儿女》突然没了,谢兰生也有些闹心。

    自从他做副导演的《财运亨通》进入后期,他就开始寻片子了,至此正好三个月整。好不容易拿到一个没人要的《乱世儿女》,想故事,改剧本,最后却因池中鹤想据为己有而夭折了。

    只要回想起来那句“让池中鹤当总导演,你当执行导演”,谢兰生就恶心反胃,仿佛嗅到粗糙舌头在口腔中闷久了的酸腐气息。

    没法子,再继续寻好机会吧。

    然而,人要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还没等到打起精神,谢兰生又听说了个让他无比震惊的消息:他进厂后所参与的唯一一部片子《财运亨通》三个多月前就被毙了,不能上,而彼时他们正在深圳热火朝天地拍摄着!是张富贵这代厂长看完文件后忘说了,现在片子全做完了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据说,几个月前,因为政策有些变化,电影事业管理局又重新审了所有剧本,结果是,潇湘厂的两个项目包括李贤《财运亨通》被叫停了,而张富贵这代厂长稀里糊涂地忘讲了。

    谢兰生是真的没话讲。

    张富贵那小老头儿幸亏不是正厂长。这还不如正厂长呢,这种大事都能忘了。据说当时,张富贵在推进另部片子卖拷贝的事儿,想第二天再说这个,然而年纪毕竟大了,睡完一觉就忘光了。

    谢兰生一边抱怨,一边跟正导演李贤和另个副导演张庆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

    张富贵的身材不高,有些胖,腹部尤其胖,撑得衬衣都收紧了,肚脐眼的那颗扣子被两边的布料撕扯着,看起来危危险险的。

    他看了看李贤,问:“李贤,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吗?”

    李贤说:“刚化疗完,挺虚弱的。”

    “嗯。”张富贵把胖手一抬,“桌子上有一份文件,你们看看吧。”

    三人凑上,发现这份公文上面清楚写着:【《财运亨通》停止拍摄,整个剧组立即解散,回长沙。】

    看完,李贤道:“怎么现在才说这事儿?”语气里也带着埋怨。

    张富贵却不以为意,他转过身,看着窗外的院落,说,“李贤,张庆,兰生,我眼看着就退休了,这也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谢兰生懵了。

    张富贵的声音又响起:“你们对于《财运亨通》有很大的创作热情,我看在眼里。你们剧组夜以继日地改剧本、筹备、拍摄。李贤、张庆很久都没如此兴奋了,兰生刚来,对自己的处女作有很大期待。过几天我跟上头沟通沟通,可能会有一些转机……毕竟片子已经出来了,厂里花了很大精力。领导根据实际情况可能会放咱们一马。”

    谢兰生:“!!!”

    到这里他终于明白了。

    张富贵代厂长,从未忘记“叫停”的事。

    他是故意不执行的!

    他明年就正式退休了,也没什么仕途走了,于是他把全部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说是因为他忘通知才导致了片子出来,进退维谷,看电影局能否根据实际情况让电影上了。现在生米煮成熟饭,电影局的大领导们也并非是全无人情,给通过了也未可知。

    整个厂子的人都说富贵厂长一向软弱,没有手段没有魄力,在潇湘厂几十年了还只是个副厂长,然而,谢兰生想,只有他们几人知道,张副厂长在退休年曾迸发过如此英勇,没有执行“上头”命令,当睁眼瞎,只为护住两部片子。张富贵,在69岁的这一年,忽然间就叛逆了一回。

    谢兰生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太阳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之上,给一切都涂上一层稀薄白光。

    李贤明显也很震惊,他们几人道歉、感谢,最后走出了办公室。

    未来究竟会如何呢。

    张富贵的最后英勇所换来的结果是,各退一步。据说,审查影片时,审片室中里里外外坐了六个部门的人,包括省委、省政府、广电局、文-化-部、计委、民政部,还有潇湘的厂领导,黑压压的。审片进行了一整天,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李贤还有另个导演最后嗓子都说哑了,然后,作为平衡,对潇湘厂的这两部本来应该被叫停却阴差阳错做出来了的电影,六大部委毙了一个,就是李贤的《财运亨通》,过了一个,不过提了很多意见让那导演进行修改。同时,严肃批评了张富贵。

    对这结果,张富贵是想到了的。他用他的“抗命不从”保住了其中一部,并未全部折戟沉沙。

    可谢兰生十分茫然。

    他想,毕业以后,整整两年,他都做了什么事呢?

    哦。第一年在等待分配,第二年先当副导演,然而片子无法上映,接着又想当正导演,最后搞到玉石俱焚。整整两年,什么东西都没出来,他大概是在走背运。

    他还剩下几个两年?二十个?三十个?灵蛇在握,却仿佛被遗弃在荒原。

    接连发生的意外像两根尖刺扎进心里,又快又深,让他很疼。而那些刺就算拔了,空的创口也是冰凉。他连着几天浑浑噩噩,跟谁说话都没劲儿,只觉周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种声音糅在一块混乱不堪无从分辨,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在空茫和迷惑当中,谢兰生又再次想到摄影班的孙凤毛了。他之前就听人说了,孙凤毛在“自己拍片”。

    自己拍。

    他又记起自己一直在挂念的那个剧本了。

    如果他也“自己拍片”,便不必再受人控制。

    人一辈子就几十年,而电影要终生学习。他不愿意再荒废了,他想要做喜欢的事——尽可能多地拍片子。

    …………

    谢兰生乘火车回了一趟北京,住在学校大门旁边专利局的招待所里,一铺10元。

    他又把孙凤毛约出来吃爆肚,打听如何才能自己拍电影。

    孙凤毛人十分热情,他告诉谢兰生:“咱们自己拍完片子可以试着买个厂标!跟16家国营厂买!拍之前也可以试试!”

    谢兰生说:“咱们采用社会资本,买标感觉不太靠谱。再说了,我这片子买不到的。”

    “哦……”孙凤毛说,“那就送到国外参赛!只要内容能打动人,会有公司来买版权,在国外播,咱们就能收回成本。但是拿到版权费后,你需要把版权收入拿出来给投资的人。你找一些肯出资的,自己拍摄还有制作,说好如果能卖版权就按份额分配收益。你听说过投资这词吗?买股票也是投资,它可能赔钱也可能赚钱。”

    在拍摄了《财运亨通》后,谢兰生也懂“投资”了,他皱皱眉,问孙凤毛:“国外公司能花30万买咱们的电影版权?”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孙凤毛道:“人家都是按国买的。你卖给英国,挣一份钱;卖给法国,再挣一份钱;卖给日本,又有一笔钱。你想,世界上有多少国家?再说了,30万人民币,6万美元,人家才不觉得多呢。我打听过,有些国外公司甚至会花百万美元买版权呢。”

    谢兰生似懂非懂,点点头。

    孙凤毛又说:“走这条路,就不用在厂里上班,也不需要拿厂标了,更不需要接受审查。”

    谢兰生低低地“唔”了一声儿,内心天平开始倾斜。

    …………

    再回潇湘,谢兰生听同事们说,他不在的这三四天市里来了一位领导,这位领导在开会时问起“北电”的毕业生现在在被如何培养,关厂长的秘书则回答:“大学毕业还很年轻,只能暂时做副导演,怎么也得锻炼五年才能真正承担重任。”

    “……”听到这事,谢兰生的脑子一麻。

    像有黄蜂爬进耳朵,不是一只,而是一群,许多翅膀上下扇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五年!!

    谢兰生也弄不明白潇湘是在分配前的谈话里就打算好了骗自己了,说能上片,只为扣下一个北电的毕业生,还是因为《乱世儿女》才决定了这个“五年”的,比如,为不开罪省里领导毫不犹豫牺牲了他。

    不管哪种都很恶心。

    去他妈的锻炼五年,谢兰生想:太几把憋屈了,老子不干了。

    老子、不、干、了。

    他受够了。

    再锻炼五年时间,他就毕业七年整了,还是不能拍他自己真正想要拍的故事。何况,五年后是什么情形也全都是未知数——厂标一年只有一两个,真的可以给到他吗?电影本质上不就是写书加上拍照吗,怎么只有大导演们才有资格进行创作呢?

    算了,他想,去他妈的执行导演,去他妈的副导演,去他妈的18条修改,去他妈的不能上映。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先爽再说,一切后果他都认了,再说未必会非常惨。他的故事不想等了,他要去拍他的剧本。

    下定决定的谢兰生不再迷惘不再犹豫,他一边上班,一边跟富有的亲朋好友全都谈了“投资”的事儿。

    只是进展并不顺利。这时候,富足家庭叫“万元户”,有一万存款的意思,二三十万是一笔巨款,可拍电影就是要这么多钱。他认识些下海的人,也认识些炒股的人,然而,虽然经商稳赚不赔,股市只涨不跌,这一群人一夜暴富还用上了“大哥大”,对于出资拍摄电影却都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信谢兰生。

    谢兰生问孙凤毛他是如何拿到投资的,孙凤毛说:【我有一个香港亲戚,他很喜欢我的剧本。】

    香港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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