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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在公墓里。”我说,笑了起来。他才如释重负地也笑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总是在医院跟他巧遇,当然这是我的阴谋。我喜欢看他张惶失措的样子,好像一只被追逐的兔。我故意跑到他的诊室去,倚在检查床旁,看着他。他就像兔子一样一惊一诧地支着耳,感觉着我的存在。有时候,别科室的人,那些过去我爸的同事进来,冲我一笑。我知道他们笑什么?我不在乎。我甚至还真希望他们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可他却总是把脸憋得通红。他惊慌地瞧着最后总是剩下我跟他,然后,技巧拙劣地装出才发现我的样子,啊了一声。“找我?有事吗?”他说。他说的时候眼睛不看我,而是瞧着墙壁,好像是说给墙壁听似的。墙壁写着:“人民是父母,病人是亲人。”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吗?”我反问。
他马上狼狈了起来。我喜欢看他狼狈的样子,好像一个贼。男人的本性是贼。我引诱着他的贼性。当然我很清楚我这样做将会有什么后果?我必须付出的恰恰是疼!我没有爱,我已经不可能去爱了,即使有爱是不是能免除被做ài的疼?那个妇科主任简直野蛮地撕开了我的yīn道“结婚了就会好的。”我感觉到了我yīn道内壁在收缩,在痉挛。我做梦都梦见一杆冲击钻从墙壁直钻进去,墙壁的红色肉瓤扑簌簌喷出来。女人命中注定就要承受更多的疼。疼是女人的宿命。
毛主席问刘少奇和周总理,有什么办法能让猫吃辣椒?刘少奇说,饿它两星期。毛主席摇头。周总理说,那就将辣椒藏在鱼肉里让猫吃下去。毛主席也摇头。毛主席说,应该把辣椒插在猫的屁股里,一疼,就必然去舔,就吃了辣椒,越疼越舔。
越疼越舔
可是他却说感情这东西要有一个发展过程。他说他不相信闪电式爱情。他甚至不相信一见钟情。他像一把钥匙一齿一扣,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道理好像全抓在他的手里。倒把我衬得很堕落、很无耻。好像我天生就是这么堕落和无耻,好像他天生就是道理的化身。我讨厌道理。道理是那些活得滋润的人想出来的劳什子,什么“爱情”呀、“操守”呀,他在台上,他就是道理化身,咱可要清醒不能顺着他的道理被他套进去了。咱就是不要道理。你听他说“婚姻”这词时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不是在说对我的肆虐似的。他身上的酒精味是多么的一本正经而又毒辣啊!为了他的“过程”我必须受着多么漫长的煎熬!
我讨厌他把我带到大街、电影院、百货商店,我讨厌端坐在茶艺居,喝那有味没味的唰茶汤,讨厌去西餐厅装模作样左手拿叉右手拿刀,连五成熟的牛扒也没有一丝血。他就这样毫无血性毫无痛感地夸夸其谈呀。他说他拿有十本各种各样的证书。我说那你很像张艺谋哦!他却不高兴了。
“什么像张艺谋?张艺谋那是评出来的,我这是考出来的!”他说。
他似乎很相信考。他最激愤的时候就是谴责高考也作弊。他说他当年考上上医大可完全是靠真才实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这些只能在考场上耍棒弄刀无论不作弊的他还是作弊的那些人都是天生的可怜动物,真有权势的人是不用考而是考别人、自己不会去学习而号召别人好好学习从而更好被统治的?有一次,他居然装满了一文件袋七证书八证书带来给我看。“这些都是资本哪!都是资本!”他一本本摆着,像摆着一张张好牌。我疑心他在自己宿舍里是不是也天天抄出来在床上摆牌,欣赏,然后陶醉得倒在床上,就像那个老葛朗台陶醉着金条。我倒真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妓女,端着yīn道,不,端着处女膜还是无法招商引资的妓女。我冤!
我拨着他的宝贝证书。“哪一本是治头疼的?又哪一本是治脚疼的呀?”
他马上把证书收了起来。“这是科学!”他郑重地说,郑重得好像小学生刚戴上红领巾的时候。他脸上明显有一种被亵渎的不悦。这是我的不对。我已经养成了刻薄的德性,这德行就跟我的疼痛一样无药可治。我马上改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才满意了,又说:
“医学是一门科学!”
他也许真懂科学,有很多知识,也有很好的技术,可是他唯一缺少的是对疼的感觉。
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真信科学。
“到明年,若不发生意外的话,我就可以拿到中级职称了,到时候就是我同学中第一个了。”
他说。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药,为了不发生意外,有时还掐指头计算剂量。他说稍一疏忽,一切就毁了,要珍惜!他好像很珍惜自己。他说我家跟你家不一样,我爸是工人,我爸从我爷爷当农民发展到他当工人,我又发展到成为知识分子,不容易,要珍惜!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一时糊涂,开出一贴毒药,把他毁了,看他珍惜!可是他开完处方笺后总是要把它微微竖起来,巡视一遍。甚至作废的处方笺都被他撕得碎碎如碎纸机吐出的一样。我的阴谋于是也一天天被他报废了。
好像我妈感觉到了我要干什么?尽管我自信我的言行并没破绽。莫不是因为我会疼,就有了堕落的嫌疑?父亲死后,家像个坍塌了的废墟,只有妈还可怜又可笑地像圆明园废墟上的柱子一样支立着。她好像对我更不放心了,几乎有点神经质。我一叫疼哪!她就紧张起来。为什么我的病让她这么害怕?胆战心惊?好像我是对着她灵魂嚎叫似的。好像我是对着这世界的灵魂嚎叫似的。
“乱叫什么!”她喝。再没有人肯沾手我的病,满医疗界都在传我这个名医女儿的可怕病情。他们并且由此推断出医生后代的普遍健康问题,近乎宿命。妈开始向我灌输自己,他们那一代是怎么走过来的,絮絮叨叨——改革开放、拨乱反正、尊重知识、发展经济、反腐倡廉,走向辉煌(一听“辉煌”这词,就好像亮晃晃的钢化玻璃板直逼而来,我就疼得更厉害),你们已经够幸福的了,还生在福中不知福,还要怎样?
我一听这话就火了。我要怎么样?我要幸福!你说我够幸福什么了?我疼!你生下我,给我疼,你既然给我疼不能给我幸福为什么还要生我?你生了我不能给我幸福我自己寻找幸福还不行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大胆了,胆敢顶撞起我妈了。要以前我是不敢向她说一声“不”的,那样她会一戳她那又长又直的食指,让我站在墙壁前反省大半天甚至一整天的。可是这次妈没有这样做,她居然出奇的忍耐。她忍耐得近乎阴险。
“当然,我们社会还有阴暗面。”她说,以往她是绝不肯这样说的。这就是阴谋,这是一种策略,是圈套,故意显出跟你深有同感的样子,目的还是为了招安。她说“阴暗面”(这些词总那么小心翼翼、似是而非、充满狡黠)“社会经济飞速发展,造成了心理障碍,这是现代社会面临的问题”
她怎么居然说我“心理障碍”来了?好像这二十年来她就不曾瞧见我的病似的。她倒像个医生,比医生还医生的大医生,洋洋得意握着一剂灵丹妙药。“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心理障碍!我只是疼,跟社会阴暗面无关。我只是疼!疼!纯粹的疼!”
我恨大家不看我的病,我更恨我妈乱看我的病。自以为是。我恨她自以为是的一向逻辑。我要砸烂!我要砸烂所有的药!这辈子她到底信过多少灵丹妙药呢?你既然这么有灵丹妙药,为什么爸病时你也只懂得哭?你拿出灵丹妙药来呀你拿呀!别只会哭,还一套一套的,你拿呀!别让爸那么疼,疼死!这可刺了妈了。也许我太刻毒。可是只有刻毒才能发泄我的绝望。“就你会疼!”妈像母兽一样尖声嚎叫了起来“我也到处不舒服呢!我还重度宫颈糜烂盆腔炎附件炎从来没有好过,我向谁去叫?做人哪能那么舒服!”
我简直惊呆了,瞧着我妈。我第一次瞧见她这样。我感觉到一股绝望的阴气直逼而来。我想拉她,可是她也化在阴气中。我哇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居然会哭得像个孩子,无助的孤儿。
“一个女孩子,不要让人说太‘开放’了!”妈叫。
“开放”就“开放”!我是一个妓女。我跑了出去。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时有机动车防盗警报“汪”地一叫,就有几扇窗户同时打开探出个人头来,惊弓之鸟,关在鸟笼一样的防盗网里,可是那鸟笼里很豪华很璀璨、很小康咧。也许那警报根本就是他们自己疑神疑鬼遥控按的。草木皆兵。曾经看一部外国电影,说一个艺匠受雇给一个马戏团编大球,他埋头编,结果也把自己给编进去了,可演出时间已经到,只得认了,大家把他连同大球推上台去。
他们是不是也已经认了?他们已经认了没有防盗网的家就成不了自己的家,没有防盗警报的车就成不了自己的车,没有加锁的东西保不准那天就飞了。他们的防盗网是不是要加粗,再加粗?(钢筋条,镀锌管,不绣钢)他们的防盗器是不是要技术更新再更新?他们的东西是不是要加锁再加锁? 中国是不是要出世界最伟大的锁匠?一个锁匠的社会,一个没有处方药却偏方层出不穷的社会(“水变油”、体育救国、炒地皮、产权改革股份制、说不”、知识经济、城市化、三年脱困机关分流、弹钢琴讲英语唱京剧、绝对隐私、网络经济、模拟生存)一个巫师的社会!可是我是妓女。我一无所有。我的东西是别人的,别人的东西是我的。我敲上了他宿舍的门。他住在医院宿舍里。他一开门,我就倏然倒了下去。他大吃一惊,慌忙把我抱了进去。我叫疼呀!他更加慌张,问:哪疼?我说哪都疼!当然我一点也不疼,装出来的。
我装疼时才发现疼的感觉一点也不可怕,只是在纸上大大写一个“疼”字,我只是个文笔娴熟的作家,或是演员,唯妙唯肖。我死死挣扎,叫呀,我从没想过我还能表演疼。我的样子一定比真疼时还要可怕,我瞥见了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说:“别叫!别叫!让人听见了。”
可我偏要叫。
“我求你了,别叫!我这就给你拿药去!”他说。
又是药!我叫,没有用,我这是痼疾!
“那我通知你母亲”他说。
“你敢叫我妈,我就立刻死在你这里!”
他被镇住了,脸色发绿。“那你说怎么办哪?”
“给我杜冷丁!”
这声音好像不是我发出来的。这声音好像是我爸发出来的,那么威严、冷峻,盛气凌人。一种神圣的邪恶。我瞧见了他脖颈也绿了。
“听我说,这可是管制药品”
“给我杜冷丁!”
他一抖,不说了。“杜冷丁”三个字像三道湿鞭子抽在他的身上。“你不要嚷这名字嘛!”他居然说,好像只要不让人听见我们在谈论“杜冷丁”就是让人知道我在他宿舍里、我们在干肮脏羞耻违法犯罪的事,他也认了。
“你不知道,”一会儿,他又抗拒了起来“这种药有成瘾性”
“给我杜冷丁!”我又说,简直像个恶魔。
“你听我说吧”
“杜冷丁!”
他终于不再吱声了。他的绿脖颈终于硬梗梗地往外移去。快到门口,他猛地又转了回来,好像在作最后的抗争。可是他碰到了我凶狠的目光。他改口说了一句:“你别嚷嚷啊!”
5
我终于尝到了没有疼的人生。这在我是第一次。没有疼。他们原来都是活得这么滋润哪!我躺在他的床上。他的床软软的。他的宿舍又空又大,有点昏又有点亮,上面布满了三角梁架,还有几只蜘蛛网在飘,有一络像鞭子一样悬了下来。我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空虚,需要什么来填,我的身体简直都要迎了上去。那就是爱吧?我爱啊!我唤他。可他没有应。他还站着。他居然用古怪的神情瞧着我,好像我不是我了,好像我不该这么快乐,我天生就该是那个痛切切病恹恹的模样。好像我就不该有快乐。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在这之前,我其实并没爱上你。”
我说,那舒坦,快意,充满真诚、趣味,像削开一颗水分饱满的炀山梨。
他将会很吃惊,好像拉开了舞台的帷幕,甚至他会气愤(我涎着脸等他反应),然后让我来忏悔,他再来原谅我,拥抱我。即使他不原谅我,我也愿意承担后果。他会严厉地惩罚我。可是他不。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终于证实了什么似的坐到了椅子上,让我惊讶、失望。他深陷在椅子里,那是一张漆着白漆印着医院编号的木办公椅,他好像被两股硬梆梆的力量卡住了,他被死死卡在其中,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求援。这倒让我可怜起他来,我向他张开了手臂。可是他马上痉挛了起来,好像我是向他打开了一个洞,令他恐惧。他在恐惧他将要得到的窒闭的快乐吗?他痉挛得好像一个快死的婴儿。
“真的!”我又说“其实这之前我只爱它。”
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那个空针剂瓶。他猝然一震,像被椅座弹起似的,跳了起来,扑过去抓那空针剂瓶。他的手被扎出了血。
我抓住他的手,用嘴去吮。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愿意献身,我爱他。
可他却像受了电击一般闪到一边。我抱住他,紧紧的。“都是我害的,你骂我吧!你打我吧!”
他却把我一推。
我又扑上去。他又一推。他站了起来,说:“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说。
“那好,”他说,夹起了一床毛毯。“我去值班室睡。”
“我不要!”我叫。我又扑了上去,拽住他。他躲藏着,好像我的温度都令他害怕。他居然连枕头都没有带,我从中瞧出了绝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好疼,疼,一种一颗蛀牙暴露在风中的疼。幸福的感觉像焚烧中童年照片上的笑靥一样迅速融毁、消失。我想挽留,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给我一点点吧!我拽着他。他挣脱了。我又拽着他的毛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居然把那毛毯拽过来了。他简直恐怖地一跳,跳到门口。他的腋下空荡荡的,却还紧紧夹着,好像还有着什么重要的、关乎生命的东西。他很自得地夹着。他的一边手还拽着那只空针剂瓶子,那手还在流着血。我抢过那只针剂瓶。他猛地一慌。“你要干什么?”他叫。
我想干什么?我问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只知道我非常疼!我要让自己不疼!我要屠戮自己!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躺在牙科手术椅上的一样,不,我要破坏!我要让自己彻底地疼,淋漓地疼!我要把快乐和疼苦扯平!
我不要感觉!我要杀死我的心!我对准了胸口。他惊恐大叫。他一定没有料到我会对自己这般残忍。我是自己的刽子手。他反扑过来抢夺我的凶器。他的身上满是保存尸体的福尔马林气味。我死死拽紧不放。“你疯了!”他叫。
是疯了!对这世界来说,我疯了,对我来说,这世界死了。
6
他去投案自首了。他说他不能原谅自己,违纪私开杜冷丁。他得到了宽恕。
他和法律媾和了。也许他们早就达成了协议。他于是还成了典型,在戒毒所的宣传栏上有一张剪报,上面就是他的事迹,关于正确的人生观、道德观、真、善、美。我怀疑他其实是个“托”跟宣传栏交相辉映的是一个大标语牌,每个戒毒所都一样,上面写着八个令人“辉煌”(我又感觉到了痛极)大字:
告别毒品
走向新生
你可以猜到了,我被送进了戒毒所。他送的。他说他不相信我当时是真的爱上了他。他反而说那之前他相信我爱他,那以后才不信了。戒毒所检查了我的身体,血样,尿样,我相信我绝不会有问题,可是他们就是不放我出来。有时候我疑心,他们所以不放我,是因为瞧见了幸福和痛苦的落差。
“那样,真的很舒服?”有时他们会这样问我。我知道,其实他们也心痒痒的很贪婪。
“不信,你自己去试试呀!”我应。
他们马上正襟危坐起来。“我们才不会试呢!我们可是戒你的!”
有一天,他们告诉我,我家里人来看我了。我被带进了会见室。我没料到除了我妈外还有他。他搀扶着我妈(可是我妈明显并不老),妈脸上充满了被关爱的幸福(妈没理由这么幸福,他也没义务让我妈这么幸福)。我怀疑,那幸福感是表演出来的,给我看,他们企图抹杀我对快乐的辨别力。
“我们等着你。”
他说,他这样说时显得简直有点悲壮(他也没义务要等我)。
“等我什么呀?”我问。
“等你出来呗!”妈说。
“出来干什么呀?”我说。
“出来”妈笑了“傻丫头,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呀!”
我也笑了。
“可是,你们不懂得疼!”我几乎骄傲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