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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为樊磊会爱上一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种可望不可及的女子,却没料到有一天他跑来告诉我对方是一个商场的服务员。那晚都夜里1点了,他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说他实在睡不着。一起翻墙出去喝酒,我问他那个女孩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他说他也讲不清楚,但他从她那张涂满脂粉的脸上能看到另外一个人——那个垂着两条辫子、跟他撞在一起、满脸惊慌的姑娘。那天晚上他一直站在商场门口等她下班,等她终于走了出来却又没有勇气过去招呼,就悄悄地跟在她身后,目“送”她回了家。
“你呀你,真是一块冥顽不灵的大石头!”我听完后大骂他不会把握机会。
他使劲吞着啤酒,说什么只见了两次面,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再说只是他喜欢人家,人家又没喜欢他,怎么能死缠烂打呢。别看他一米八几的男儿汉,比我还大着几天,在感情上,实在是个纯真的孩子。我羡慕这种纯真,甚至,有点儿嫉妒。
后来,他常去那家商场假装买东西,与那个女孩渐渐熟了起来,回来总是说小敏这、小敏那的。我劝他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他却叹气说自己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单相思,人家并不爱他。她在商场里有一个虎背熊腰的男朋友,但他说他一眼就看出来,她也不爱这个人。樊磊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纯属精神范畴,不求结果,更不求回报。
“她对古典音乐很在行——你知道,现在的年轻姑娘没几个还听古典的了。”他在音乐鉴赏上向来自负,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夸奖别人,不禁乐了,说既然她这么好,当个售货员岂不太过屈才,干嘛不念大学。他的脸色顿时暗淡了,说他自己就讲错了这句话。
“那天她下班我们俩去逛书店,后来在街上吃冰淇淋时我就随口问她,这么喜欢读书,为什么不考大学多读几年呢?她眼睛里闪过一种很疼痛的光芒,虽然只有几秒钟那么短,然后就被她掩饰住了,但当时我就知道,我伤了她的心。”他很难受地说。
原来恋爱可以让人变得这么容易快乐和忧伤。樊磊向来不拘于小节,现在却连心上人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都反复琢磨,寝食难安。我很想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长这么大,交了不少女朋友,因为寂寞,因为虚荣,因为冲动因为各种原因,就是没有一次是因为爱。唯一能够触及我心灵底层的是那个虚幻的陪伴者,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个体存在。我们经常以某种方式交流,我荒芜的内心被她开垦得不再只是沙漠。
每次自习,我都坐在同一座教学楼的同一个房间的同一个座位上,因为从那儿,可以望见王国维的墓碑。它在一教与二教之间,背靠秃山,前有松柏掩映,几乎难以为人所见,这于他大约是最合适的。每一位伟大的人物都归于荒凉的孤独。我坐在那个位子上,就觉得王国维的精神在四周盘桓。如今,每次去那儿,除了等待他,也是等待她。如果在我死前有人问我我的爱人是谁,我会说,是她。
五
组长说有一批cd有问题,叫我下楼交给进货部的人核查。也不知小倪上哪儿去了,我又不是跑腿的!气急败坏冲下电梯,迎面几个顾客左顾右盼地挡住路,我像鱼一样侧着身子穿梭于人群中,一不留神,高跟鞋后跟踩在一个人脚上,顿时平衡倾斜,怀里纸箱中的cd啪啪掉出好几盘。我“唰”地蹲下去捡,生怕摔坏了。
那个男人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
我没好气儿地顶了一句“那你走路怎么不长眼睛?东西摔坏了,赔得起吗?”“唰”地直起来横了他一眼。
他忿忿地调头走了。
我抱着纸箱楞在流动的人潮中。略一侧头,旁边的落地玻璃中渗出我的模样:粉白的脖颈托着一对呆滞的黑眼圈,腥红的嘴唇干涩苍老。他没认出我来。他怎会认出我来呢——这个粗俗、泼辣、素质低劣的小售货员?这就是林穆风眼中的我吧。
好几天都没再去清华,那本新概念躺在角落里开始沾染灰尘,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悄悄戳着我的伤口。每天跟同事逛街、打牌、聊最俗气的话题,时间倒很容易打发。
“打算什么时候跟那位‘麻杆’建筑师登记去啊?”小王这样一问,更衣室里的其他几个人哄了起来。我也眯起眼睛,怪声怪气地说“那得看啊——哪天我腻歪了你们这帮家伙!”
小王摇头晃脑地出去了,没两分钟又进来,拍着我的肩膀,大声咳嗽着“咳,咳——有人你!”
“谁呀?”
“咳,咳,就是那位‘麻杆’建筑师!”她憋不住,终于“噗”地笑出声。我走出门去,身后笑声四起,夹杂着“请客哦”的叫喊。
樊磊正在一排cd前同余心若聊天,看见我,高兴地说“我那个设计得了奖,下班去庆祝一下怎么样?”
我看看余心若“我答应上心若那儿吃饭。”
他抓抓头发,憨厚地一笑“要不,就三个人一块儿。”
“不,不用了。”余心若淡淡地说“你们去吧,改天上我那儿也是一样。”
我和樊磊坐在必胜客里,靠着玻璃窗,他知我爱吃香草冰淇淋,特地要了一份,实在是个很细致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不漂亮,没学历,什么也不是。余心若曾尖刻地叫我别当真,说他们这些大学生都爱把感情当游戏。但我不管。虽然同事们已传起我甩了邓明、去钓名牌大学生的闲言碎语,但我真地顾不上这许多。和樊磊靠近时,我常常把他冥想成林穆风。或许他们本就认识。但我从没问起,我不需要媒介,我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与他沟通。
其实我很喜欢樊磊,和他在一起就会忘记自怨自艾。“刚上大一时我特别失望,清华周围实在是蛮荒凉的,像农村一样。我心想,这就是北京吗?那时哪里也不认识,又想家,只能整天在校园里面转。”他讲话的表情很逗,皱着眉头,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直到后来和木头一起去了故宫,我才第一次觉得北京毕竟是北京!”木头是他一个好友的绰号,时常被他挂在嘴边。
我用叉子找着沙拉里的葡萄干,笑着说“故宫固然雄伟,可游客太多,乱哄哄的,就像沙拉似的——想看的明明是芒果和葡萄干,满眼却都是沙拉酱!”
樊磊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拿叉子从沙拉碗里拨出几粒葡萄干,放到我盘中,说“开始我们也被挤得什么都看不见,后来好像走岔了路,七拐八拐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走到一片废弃的宫殿,残壁断瓦,野草几乎遮住了台阶,从大门里向外望出去——静悄悄的,只有一片开阔的蓝天。我跟木头大喊大叫着,能听见自己的回声。那种苍凉的感觉,就像,就像帝王一样!”
“男孩子都想作帝王的吧?”
“其实,我只想作个建筑师,”他虔诚地说“像贝聿明那样。”
“那,那块木头呢?”
“他?就算有一天他当了帝王,也是个傀儡。”他的神色暗淡了下来“你知道吗,八岁的时候,我画了第一张上海设计图,木头则拿了他的第一个奖,市里作文竞赛二等奖还是三等奖。我去他家玩,后来他爸回来了,听说他没得一等奖,那天就再也没跟他讲过话。
他父母离了婚,我从没见过他妈妈,他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在他老爸身上,有时侯我觉得,他简直是为他爸活着的!别人都说他是个天才,其实他只是个为了他老爸苛刻的要求放弃了自己生活的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孤独的人。”
我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了林穆风,他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他讲完这些话,我们之间突然无话可说了似地陷入沉默。后来走在拥攘的中关村街头,阳光恬淡,气氛也渐渐随之柔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起了闲话。
“刚才你和余心若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
“哦,她问我喜欢什么cd以后可以进一些,”他忽然咧嘴乐了“我说我只是看看,商场卖得太贵了,我买不起。我只能到五道口买打口的走私cd,便宜得很。然后她就问我在哪儿卖,她也想买。她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人还蛮不错。”
“当然不错啦!你喜欢?你喜欢我介绍给你。”我随口接道,自顾自地边走边笑出声,却不见他跟上来,回头一看,他还戳在原地。
“喂,怎么了你?”我过去瞅着他一脸生气的怪样子。
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一歪头,脖子神经过敏般地梗直“我这人怎么样了?”
“我原以为你和那些俗人不一样!”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就昂首大步走了。
我立在人来人往的中关村街头,不时有人经过我身边问着“小姐,要软件吗?”“要光盘吗?”“要毕业证吗?”
他毕竟还是看不起我。
他原以为我和那些俗人不一样。
我腿一软,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了手臂里。
六
樊磊仰面躺在湖边的长椅上,一脸失恋的皱纹。
我捅捅他“喂,喂,真变成石头啦?”
他“腾”地坐起来,垂头丧气地说“我又说错话了,这回,没脸再去见她了。”
如果说樊磊有什么弱点,那就是他太容易冲动,一激动就不管不顾出言不驯,虽然每每后悔,但那毕竟也是事后了。我坐到他旁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本来聊得挺高兴,她忽然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其实也不过是开玩笑,可我当时,当时就觉得她是故意的,她不喜欢我就把我塞给别人我也不知怎么的,生气极了,就说,‘我原以为你和那些俗人不一样!’这回可一定把她伤透了!”
“这句话也没什么啊。”
“唉唉,你不认识她,你不懂。别看她嘻嘻哈哈的,其实敏感得不行,自尊心极强。我这么说,她立时脸就白了,她一定以为我是瞧不起她!”
我沉默了。总听他提起,那个女孩仿佛也成了我世界中的一员。她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重重脂粉下的伧俗掩藏着洗尽铅华后的纯净?每个人都活得很艰难。记得年初,姚珊因为英语六级没拿到优秀,抑郁了很久。她也是一个对自己极为苛刻的人。每日里总是一副快乐的样子,却永远也摆脱不了出身于内陆小城的自卑感。
“林穆风,有人找你!”水那边胖子邱棋蹬着车大声向我招呼。
“谁啊?”
“不知道——是个女的。在宿舍楼门口!”
我拍拍樊磊肩膀“你与其在这儿长吁短叹,还不如直接去跟她道歉。歌德不也说么,人生的悲剧多是源于误会和懒惰。”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摇摇头,起身骑车赶回宿舍楼。会是谁呢?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儿紧张。
七
傍晚时飘起了毛毛雨,扎在脖颈上很是舒服。我抑制不住对他如毒瘾般的思念,每迈一步都想往清华园的方向。班下得晚了,我径直跑上顶楼拐角的教室,邻窗第二排桌椅寂寞地徘徊着——他没有来。已是七点四十,我知道他今天不会来了。蹑手蹑脚挪到那排座位旁,慢慢地—慢慢地—坐下去,把书包轻放在他每天放的位置上,一种完全的贴近感遍及全身,这一刻我与他合二为一,坐在这个永恒的座位上,我就是他,他也就是我。
透过玻璃向窗外望出去,光秃秃的山也没什么好看,山下仿佛立着块墓碑之类的东西,周围树枝挡着,又是暮霭沉沉,看不清楚。我想他一定是个恋旧的人,不论为了什么原因,习惯了一个座位就不再更改的人绝不会冷血无情。
把脸贴在他趴过的课桌上,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积蓄的体温。余光瞥见桌上写着什么,就把头抬起来看。那是用铅笔画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了。那对眼睛并不很大,也不特别美,只是非常哀伤。
我坐在那个座位上学了两个多小时的英语,收拾书包离开了一教,推着车在黑色的校园里游荡。雨后的夜是朦胧的。朦胧,我记得小学五年级时第一回在作文里怯生生地写下这个词,老师给了我一个很高的分数,还特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当时我的额头滚烫,手指却冰凉,那种煎熬是我款款追求的享受。我从来不是老师的宠儿,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如何恋着他们一个眼神的赞许。水淋淋的路面,泛着黑黝黝的光,几乎能照见自己的影子。走在清华的校园里,我享受着所有的光荣,因为有一个人与我合而为一,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想见他,我从没这么疯狂地渴望见到他——哪怕,踏遍清华园的每一寸草皮;哪怕站在一栋栋楼下,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把他从茫茫人海中呼唤出来!
我静静地沿着大路走着。几个月下来,对清华的地形我早已了如指掌,即使是一些隐蔽的所在。我知道只要我有耐心,一定能找到他。
我终于找到他是在大操场的跑道上。
开始我都没认出那个趴在跑道上还在蠕动的黑乎乎的东西就是他。那个东西向前爬着,发出“嗬嗬”的声音。操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和它。我很害怕,却也很好奇,一步一步挪到跟前,我看出是一个人,背有一点弓,那个姿势很眼熟。大着胆子蹲下,立即满鼻酒气,原来是个醉鬼。
我拍拍他“喂,喂——你没事吧?”那人贴着泥土的脸转过来,眼睛被头发挡着,半边脸颊粘满了泥,样子很可怕。但我没有逃走,因为我看出来,这个醉鬼是他,是林穆风。
他半张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听不清楚。我翻出面巾纸,擦净他脸上的泥。他的眼睛又随之合上了。
“你起来啊!”我使劲摇晃着他的肩膀“林穆风你起来啊!你听见了吗,林—穆—风!”我惊骇地听到耳边响起这三个字,仿佛夜风吹过杨树叶。这是我第一次冲口叫出他的名字,林—穆—风。
他的眉头拧在一起,好半天打戴眼睑,像个即将失明的人一样,费力地盯着我看。他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喉咙里滚过一个含混的声音。“你说什么?”我把脸贴近他。
“赵——婷”
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名字。她是谁?全中国可能有几十几百几千个赵婷。他喃喃呼唤着的是哪一个?是他所爱的人吗?是伤了他心的人吗?他失恋了吗?
他又挣扎着叫了声什么,声音很大但含混不清,只能听出是两个叠音。他躺在地上大声喊着,如夜狼嚎叫。他死死盯着我,不停重复着那两个音节,声音哑得再也无法分辨。我惊慌失措地注视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终于把目光掉开,又把脸贴在泥土上,用手臂遮住,腿脚慢慢蜷缩到胸前,如同母体内的婴孩,哽咽着,全身抽搐。他微弓的后背显得那样单薄,就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伤心。跪在土地上,我摇晃着他,徒劳地说,你别这样,振作一点。但是他不理我,只是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我俯下身子,搂住他肩膀,他把头埋进我的怀里,精疲力尽地喘息着。
“林穆风!你在哪儿啊?”“林穆风!”“你出来!”呼唤声渐渐传来,不远处人声嘈杂,一线手电的微光,向这边靠拢。我惊醒似地挣脱林穆风,逃命般跑出操场,遁入黑漆漆的树丛中间。
不一会儿,几辆自行车骑了过来,我依稀认出曾经见过的那个大胖子和那个爱笑的漂亮女生。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跑道上的人,手电光打过去,林穆风那扭曲的弓身失却了黑夜的保护,顿时暴露在所有目光之下,仿佛待宰的羊羔。我听到那个女生尖叫道“好像是他!”他们停下车,冲进操场,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叫着“穆风!”、“林穆风!”、“你醒醒啊!”几个男上把他抬了起来,架到车上,簇拥着走远了。我听到被抬起来时,他突然大喊一声“你别走!”那声音竟清晰异常。
他们消失在黑暗之中,四周一片寂静。我着了魔似地又踏进操场,停在那块跑道上,摸索着他刚才趴过的位置,俯着身子躺下,蜷缩成母体中的婴儿,闭上了眼睛。
静夜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充斥整片天空。他留下的痛苦顺着泥土在我全身蔓延。我用手臂遮住脸,哆嗦着,泪流满面。
八
当那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脏突然狂跳了一下,有点儿慌。我感觉到她和我之间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我是你姨妈。”她平静的一句话,犹如一把匕首,穿过我猝不及防的双臂,直刺入肋下。我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可五脏六腑却犹如惊涛拍岸。她瞧着我,眼睛里带着温柔与悲哀的神气。“你的鼻子和嘴长得跟你妈妈一模一样。”她的声音是低沉的,很好听。我想,妈妈的声音也是这样。
“她在哪儿?”我鼓起全身的勇气问。
“孩子你听我说”那个女人,不,我的姨妈躲闪着我的目光。突然之间,我被激怒了,蛮横地打断她,大声问“她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来见我?”
“她”姨妈犹豫着,却终于坚定了,重新迎住了我的逼视“她来不了了,她死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什么?????
我愤怒地盯着这个女人“——你骗人!”
她怜悯地伸出右手来,拉住我的手臂,近乎残忍地说“你发火的样子也很像她。但我没骗你。她死了,是酗酒过度死的。”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愣在那里听她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你一直在恨她抛下你和你爸爸是吗?可是你知道吗,事实上,是你爸爸离开了她,是你爸爸不要她了。她是没办法才跟我到日本去的。这些年来,她没过过一天高兴日子,每天都想着你,念着你。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早就”她临走时塞进我手里一封信,说是妈妈临去世前写给我的。
那天,我已记不得那天我喝了多少酒,也记不得展开那封信读了多少遍。
小风乖儿:
也许我早已没有资格自称为你的“妈妈”但今天,就允许我再厚颜无耻一回吧。以后,我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你只有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你。你一定在心里恨我怨我吧?你父亲跟你说我不要你了是么?可是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能放下的人就是你们父子两个了。当年,如果不是你父亲执意离婚,我是决不会离开你们的。我知道我太平凡了,没有学历,没有见识,原本就配不上他。法院把你判给了你爸爸,他不许我再见你,怕我妨碍你成长。那时候我只能躲在幼稚园门外,每天偷偷看你几眼。后来你姨妈和姨夫到日本,就把我也带了去。
我重提这些事并不是怨恨你父亲。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本事、最有风度的人。我崇拜他,热爱他,直到死的那天。我知道他也曾经真心爱过我的,但他还是瞧不起我。他认为我没有资格作你的母亲,所以他剥夺了我这个权利。
儿子,我到日本后曾给你写过好多好多信,还邮过好多好多小礼物。你都收到了吗?我多希望有一天接到你的回信。但是从来没有。大概是那时候你年纪小,你父亲替你保管了吧。你别责怪他。其实他是太爱你了。他认识他时,他最大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你出世后,他最大的理想就变成了把你培养成一个伟大的人。我知道你没令他失望。虽然隔着海隔着洋,但是我知道,知道你争气,妈妈也就放心了。
我想过无数次,跑到你学校去找你。你知道吗,我真想那么做啊!可是,你渐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你父亲说得对,我不应该再打乱你平静的生活。你别以为妈妈已经忘了你。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做梦也梦着你,想得都快发疯了。要是我死之前还能在亲亲的小脸蛋,听你再叫我一声,我也就什么都不求了。只是,这不可能。
小风,妈妈对不起你,没能照顾你。其实,连今天这封信,我都不该写给你。我应该让你彻底地忘了我。可是,可是妈妈还是很自私,我不想让你一辈子以为我抛下了你不管。我已经忍了十八年,我没有力气再忍下去。我知道这封信会让你伤心烦恼,请原谅我吧!
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你不要生你父亲的气啊!你要像以前一样尊敬他、崇拜他,不让他失望。你是个大人了,他却一天天老了。你要照顾他。
小风,妈妈真是对不起你!你自己要小心。妈妈会保佑你的。
妈妈真是对不起你!
妈妈爱你!
妈妈赵婷
赵——婷,赵——婷。我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妈妈的名字。她死了,只有四十五岁。
天上垂下了毛毛细雨,是眼泪吗?太晚了,一切为时已晚,她—死—了!所有的真相本末倒置,将我一下子粉碎。它重不可承,我必须在跑道上不停地奔跑,才不会窒息而死。我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用它代替我身体内部爆发的嚎叫。竟然是父亲抛弃了母亲,我伟岸的、悲剧英雄般的父亲!
酒精令我的意志麻木,奔跑令我的身体麻木。我终于在一片麻木中倒下。挣扎着,我还想往前跑,直到力竭而死。
一片黑暗之中,飘过来一双眼睛,一双很熟悉的眼睛,含着几乎看不出来的哀伤。这是谁的眼睛?我使劲想,脑子里一片麻木。我好像听见有人从很远的地方喊我的名字“林—穆—风!”就像是风儿吹过杨树叶。我耳膜里嗡嗡作响,努力地撑开眼皮,只能看见那双眼睛。忽然,我认出来了,那是妈妈的眼睛,只有她才会有这样一双又温柔、又哀伤的眼睛。我胆怯而热切地叫出她的名字“赵婷!”她的眼睛距离我更近了,几乎贴到我脸上。我欢喜无比,用尽所有力气呼唤着——“妈妈!”没有回应。我大声地反复地叫着这两个已有十八年没喊出来的字“妈妈,妈妈,妈妈!”可是我仍然得不到回答。我忽然想起来,她不是妈妈。妈妈,已经死了。她再也不能长久地注视我、亲亲我的小脸、听我再叫她一声
暮春的风吹着,雨飘着,我觉得很冷,就把全身缩成一团,蜷在肮脏的泥里,哭泣着。这时候,有人搂住我,开始很轻,我把头埋进她怀里,她便把我紧紧地搂住。闭着双眼,我知道她是谁,她是我的陪伴者,我的爱人。她的手很温暖,黑暗之中,她光芒四射。我用最后一点力气靠在她柔软的胸上,仿佛回到了家园。我喃喃向她诉说着一切,我在她怀抱里放声恸哭,我就想这样在她身边死去。然而突然之间,她消逝入空气。我徒劳地摸索着、呼唤着,想把她留住。然而,她已消逝。
九
我跟樊磊和好了。林穆风出事那晚,半夜我湿淋淋地回家,看见他,麻杆一样站在楼底下簌簌发着抖。
后来,我怀着莫大的恐惧又走进那间拐角的自习室,他已经坐在那里,平静如常,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夜里坐在被窝里,抚摸着那张偷来名单上他滚烫的名字,我忽然觉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上的光环,已经不再重要。林穆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白马王子,当我俯身时,才看到他也是那样卑微,需要来自别人的光和热。
六月,北京的天气已开始变得闷热。樊磊说他的朋友木头周末要提前回上海,他母亲死了,父亲又病了。我问他,木头误了期末考试怎么办。他说天大的事情也没有老爸重要。余心若也要走了,她说在北京混太久了,也还是老样子,不如换个环境,到南方走走。
周末,余心若走。她在北京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只有我送她。北京站人头攒动,我们俩站在拥攘的月台上,知道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但我们都不愿去触及伤感的话题。我说以后要是想改善伙食了,就随便叫上个新同事什么的一起吃,我是没口福了。她拂拂我额前的碎发,说“替我谢谢‘麻杆’,他帮我买的打口cd很好听。其实他人也不错,不过你还是得小心。还有,别老发大头梦,跟个小孩儿似的。”
火车终于还是“轰轰”地把我的朋友余心若带走了,这个总跟我讲现实,往往一针见血的朋友。我叹息着仰起头,忽然看见樊磊,和另一个人——
他们站在对面的月台上,像是在话别,两人玩笑似地打了对方肩头一拳。那人提起行李上了车,回头朝樊磊挥了挥手。火车缓缓地启动了,牌子上依稀写着“北京——上海”即使我看不清楚,我也知道。我下意识地追着火车跑起来,月台上所有送行的人都向我涌来,火车越开越快,我终于被阻挡在人流中,看着它远去。
是他——木头,其实我早该想到。他走了,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他忠贞了多年的那个座位。我忽然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嘈杂的人潮把我隐忍的哭声淹没,甚至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我的哭声。背后,一只手轻轻放到我肩上,一只男人的手。仿佛是电影中意外惊喜的结局,远行的人没有上车。我一阵狂喜,掉过头来。
樊磊安静地望着我,眼睛里盛着的,是哀伤和懂得。
十
火车启动了。在登车转身朝樊磊挥别的那一刹那,我好像瞥见一个人,站在远处。但是火车开动了,可能是我眼花,竟觉得那是偶然见过一面、外语系的那个神秘女孩。
但这些已不重要。火车碾着风载我远离这座城市,这里所有的人。我将要回家,回到那令我朝思暮想的上海,又令我憎恨厌恶的上海,那华丽美艳的上海,那肮脏丑陋的上海,那给了我生命又推我走向深渊的上海,那——父亲的上海。
我曾下过无数次再不回上海、再不见父亲的决心。从那天以后我再没给他打过电话,甚至没有写封短信报个平安。他来的电话我也一概不接。我每天满脑子想着忘掉他、摆脱他,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其实我每天都无时无刻地想着他。他病倒了,我终于决定回去,面对他。于是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我错过即将来临的期末考试,错过这一学年的奖学金,错过我一直按部就班追求的东西。但是我竟然有些如释重负,这毕竟是我为自己做出的第一个决定。
靠窗而坐,风很猛,吹得我眼睛不得不屈从地眯起来。窗外是后退的麦田,后退的北京。我记起紫禁城里我和樊磊误入的那片废墟,那曾深深打动我心的雄伟与苍凉。
刚才分别的时候,我和樊磊像小时候一样,互打了对方肩膀一拳。
“再见了,木头。”
“再见,石头。”
我们以我们的方式告别,我想他知道我踏上列车的坚决。
风在广阔的天地间呜呜地吹,就像我的爱人曾经呼唤着我的名字——
林—穆—风
我合上双眼,倾听着,看见她坐在阁楼拐角的那个座位上,与我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