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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晚出生。森在它还在母腹里的时候把它留给我,它离开母腹,他却灰飞烟灭。
我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它是森留给我的生命,是活着的,刚刚来到这世界。他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份有生命的礼物。生和死,为什么一下子都来到?
我身上的传呼机响起,把雪堡吓了一跳,是游颍和徐玉轮流传呼我,我放下雪堡,打电话给游颍。
“发生什么事?你这几天不上班,又不在家,传呼你又不覆电话,还以为你失踪了,我们很担心你。”游颍说。
“森死了。”我说。
“怎么会死的?”她不敢相信。
“已经火化了,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鹤数。”
“那是什么地方?你不要走开,我立即来找你。”
我抱着雪堡坐在田边,天黑了,我看到两条黑影向我走来,是游颍和徐玉一先一后来到。
“这个地方很难找。”徐玉说。
“唐文森怎会死的?”游颍问我。
我伏在游颍的肩上。
我恨唐文森,他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他说谎。我至今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恨他,他说谎。
两个星期之后,我回到内衣店上班。珍妮和安娜不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问。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徐玉和游颍比我我哭得厉害,可是我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游颍叫我去旅行,她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旅行。我不想走,她们失恋,我失去的,却永远不会回来。我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他的骨灰所在之地。
差不多关店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来,这个女人大约三十七、八岁,身材有点胖,穿着一套黑色衣裙和一件黑色长外套,打扮得很端庄,他那一张脸涂得很白,但掩饰不了憔悴的脸容。
“小姐,随便看看。”我跟她说。
她选中了一个黑色丝质胸围。
“是不是要试这一个?”我问她。
“你是这里的经理吗?”她问我。
“是的,我姓周。”我说。
“我就试这一个。”
“是什么尺码?”我问她。
“这个就可以了。”
“试身室在这里。”我带她进试身室。
“你们先下班吧。”我跟珍妮和安娜说。
“小姐,这个胸围合身吗?”我在试身室外问她。
“你可以进来帮忙吗?”她问我。
我走进试身室,她身上穿着衣服,她根本没有试过那个胸围。
“我是唐文森的太太。”她告诉我。
我想立即离开更衣室,她把门关上,用身体挡在门前。
“你就是我丈夫的女人?”她盯着我。
我望着她,如果森没有死,我或许会害怕面对她,但森死了,我什么都不怕。这个女人不让我见森最后一面,我讨厌她。
“我一直想知道森跟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搞婚外情,原来只是个卖胸围的。”她不屑地一笑。
我不打算跟她争辩。
“森这个傻瓜,逢场作戏的女人而已,竟然拿二百多万给你买楼。”她摇头叹气。
她怎么会知道?
“他的户口里没有了二百多万,他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她倚在门边。
“你想怎样?”我问她。
“幸而我在他钱包里发现你写给他的支票,告诉你,是我拿去兑现的,那些钱本来就是他的,将来就是我的。”她展示胜利的微笑。
我早就猜到是她,森说他一直将支票放在钱包里,是她在森死后搜他的钱包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森火化吗?”她问我。
“我不想他有坟墓,骨灰瓮本来应该放在寺院里的,我不理所有人反对,带回家里,并不是我不舍得他。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她走到我面前,身体几乎贴着我,盯着我说“我不要让你有机会拜祭他,他是我的丈夫,死了也是我的。”
她怨毒地向我冷笑。
“你很残忍。”我说。
“残忍?”她冷笑几声“是谁对谁残忍?他死了,我才可以拥有他。”
“你以为是吗?”我反问她。
她突然脱掉上衣和裙子,身上只剩下黑色的胸围和内裤,几乎是赤条条的站在我面前。
她的乳房很小,手臂的肌肉松弛,有一个明显的小肚子,大腿很胖,她的身材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我没想到森的太太拥有这种身材。
“我是不是比不上你?”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
“为了你,他想和我离婚。我和他十八年了,我们是初恋情人,他追求我的时候,曾经在雨中等了我三个小时,他是爱过我的,他已经不再爱我了,都是因为你!”她扯开我的外套。
我捉住她的手,问她:“你要干什么?”
“你脱光衣服,你脱光了,我就把那二百八十万还给你!你想要的吧?”她用另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袖说“我要看看你凭什么把森吸引着,脱吧!”
我脱掉上衣、裙子和丝袜,身上只剩下白色的胸围和内裤,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我的胸部,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将她比下去。
“我丈夫也不过是贪恋你的身材!他想发泄罢了,他始终是个男人。”她侮辱我。
“如果只想发泄,他不会和我一起五年,他爱过你,但他临死前是爱我的,他在死前的一天也问我爱不爱他。”我告诉她。
她突然笑起来:“可惜他看错了人,你为了二百八十万就在我面前脱光衣服,你也不过喜欢他的钱罢了!好,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你,就当是你这五年来陪我丈夫睡觉的费用。”她拿起手袋。
“我不打算收下这二百八十万,我这样做是要惩罚你不让我拜祭森。”我穿上衣服“如果他可以复活的话,我宁愿把他让给你,爱一个人,不是霸占着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可惜她不会回来了。”
她突然哇的一声蹲在地上痛哭。
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突然觉得心软,拿起她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她也是受害人。
我走出试身室。我为什么可以那样坚强?如果森还在我身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我一定招架不来。他不在了,没有人会象他那样保护我、纵容我,我知道我要坚强。
她穿好衣服从试身室走出来,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离开内衣店,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商场的走廊上消失。
我走进更衣室,蹲在地上,收拾她遗下的一个没有试过的胸围。我的心很酸,双手双脚也酸得无法振作,眼泪不试曝制地涌出来。自从森去了之后,我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我以为人在最伤心的时候会哭,原来最伤心的时候是不会哭的。他走得太突然了,我的伤心变成恨,恨他撇下我,我告诉自己,或许他不是那样爱我的,我不应该为他伤心。但,就在今天,他太太亲口告诉我,他提出离婚,他的确有想过跟我一起,甚至于厮守终生。我从来不相信他,我以为他在拖延,我不相信他有勇气离婚,我误解了他。这个男人愿意为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能把他换回来,我宁愿他活着而没有那么深爱我。
我放声痛哭,他会听到吗?他会听到我在忏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吗?我刚才不应该这样对他太太,我应该哀求她让我看一看他的骨灰。我为什么要逞强?他曾经戏言他太太会把他剁成肉酱,她没有,她只是把他变成灰。他对我的爱早已化成天地间的灰尘。
每个星期天,我都去鹤数探雪堡,它长大了很多,已经不用吃奶,它好像会认人的,它认得我。
这个星期天,游颍和徐玉陪我去探它。
“常大海回来了。”游颍告诉我。
“真的吗?”我替游颍高兴。
“他昨天晚上回来,说有几件衣服搬走时没有带走,然后就赖着不走。”游颍说。
“你不想的话,怎会让他赖着不走?”徐玉取笑她。
“他跟你说什么?”我问游颍。
“他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跟他说。”
“你跟他说?”
“我跟他说我爱他。”游颍红着脸说。
“你竟然会说这句话?”我不敢相信。
“我是爱他的,为什么要隐瞒?”
“常大海岂不是很感动?”我笑说。
“所以他赖着不走啦。”游颍说。
“他跟那个唱片骑师完了吗?”徐玉问游颍。
“他说是完了。其实我也有责任,我从来没有尝试去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一直以为了解他,但我不是。他爱我甚于我爱他。如果不是唐文森这件事,我也许还不肯跟大海说我爱他,原来当你爱一个人,你是应该让他知道的,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永远失去他。”
游颍说。
“是的。”我说。
“对不起,我不是要再提起这件事。”游颍说。
“不要紧,我唯一要埋怨的,是上天给我们五年,实在太短了,我愿意为他蹉跎一生。”
“有这么好的男人,我也愿意。”徐玉说。
“为了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游颍跟我说。
“我可以的。”我说“他会保护我。”
“你现在会重新考虑陈定粱吗?”徐玉问我。
“我很久没有见过陈定粱了,他从来不是后备。”我说。
找陈定粱来代替森,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代替森。
就在我们讨论过陈定粱的第二天下午,我在中环一个卖酒的地方碰到陈定粱。他在选焙红酒,我跟他打招呼。“周蕊,很久没有见面了。”他跟我说。
“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我们连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或然率都遇上了,在这里相遇也不出奇呀!”他还没有忘记那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缘分。
“啊,是的。”我说。
“你的事情,我听到了,很遗憾。”陈定粱跟我说。
“是徐玉告诉你的吗?”
陈定粱点头。
“我很爱他。”我说。
“我看得出来。”陈定粱说“我们每一个人都给爱情折磨。”
他看到我拿着一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
“你也喝酒的吗?”他问我。
“我喜欢买一九九零年的红酒,我和他是在这一年认识的。”我说。
自从森死后,我开始买这一个年份的酒,渐渐变成精神寄托。这一天所买的是第三瓶。
“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陈定粱告诉我“这一年的葡萄酒很值得收藏,是书上说的。”
“那我真是幸运。”我说。
我总共收藏了十一瓶一九九零年的法国红酒。陈定粱说得对,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葡萄收成很好,这个年份的红酒不断涨价,快贵到我买不起了,只能每个月尽量买一瓶。
在过去了的春天,我在森给我的那一块土地上种植番茄。雪堡负责耕田,它已经一岁了,身体壮健。我负责播种,已经收成了两次,种出来的番茄又大又红,我送了很多给徐玉和游颍,安娜和珍妮也分到很多。自己种的番茄好像特别好吃,常大海和游颍也嚷着要在那里买一块地亲自种菜。
这天徐玉来找我,她说有一份东西要交给我。她用鸡皮纸把那份东西牢牢包着。
“是什么东西?”我问她。
“你拆开来看看。”她说。
我拆开鸡皮纸,里面是一个相架,相架里有一只类似蜜蜂的东西,但又不太象蜜蜂,它是有脚的,一双翅膀象宝石,是彩色的。
“这是蜂鸟的标本,你不是说过想要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宇无过给我的。”
“你和他复合?”
“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了,但偶然还会见面。”徐玉说。
我仔细地看着那一只死去多时、被制成标本的蜂鸟,它是唯一可以倒退飞的鸟,如果往事也可以倒退就好了,森会回到我身边,会倒退回到我的怀抱里,给我温暖。我们的爱就象那蜂鸟,是尘世里唯一的。
我把蜂鸟的标本带回家里,并且买了第十二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这一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只有摄氏六度。我在被窝里听iwillwaitforyou,我很久不敢听这首歌了,森死后,我第一次再听这首歌。
“咯咯咯咯”有人在外面敲我的窗,我挪开窗前的那一幅“雪堡的天空”外面并没有人。我打开窗,寒风刺骨,外面没有人,我记得森常常跟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在一个这样寒冷的晚上,在窗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