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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dd.net,最快更新八月桂花遍地开最新章节!

    一

    按照“老头子”的要求,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的整军工作,首先从文化工作入手,成立了抗敌剧社并办起了阵线报。

    新成立的抗敌剧社是松散型的,成员大部分兼职,上至彭伊枫,中间包括田红叶和王凌霄等人,下至新战士小侉子。政治部的干事,司令部的参谋,只要有点文化,统统上台。成立半个月之后,又从当地的学生中找来了五六个男女,这样就挂上了抗敌剧社的牌子。这些人在打仗的时候各负其责,像田红叶仍然是宣传科长,王凌霄仍然是机要员,刘庆唐仍然是作战参谋。

    抗敌剧社不光要排练节目,要办报纸,还担负了文化教员的任务。彭伊枫鼓动霍英山给游击支队和地方部队共十二个连以上干部下了死命令,每人在一个月内学习认写三百个字,抗敌剧社的队员被派了六个地方去教这些基层指挥员认字。

    但是别的地方都好说,最初的阻力恰恰来自学文化呼声最高的霍英山本人。霍英山在会上振振有词地号召大家学文化,说没有文化死路一条。但那是要求别人,他没想到政治部的教员曾见湖会通知他去上文化课,还要带小板凳。

    霍英山一听脸就黑了,冲曾见湖嚷道“老子大小也是个司令,你的意思是我跟大家一样当小学生?完了还要考试,还要往脸上贴白旗红旗?红军时期就是这么干的,老子也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学的。”

    曾见湖说“目前只是上大课,怎么考试还没说。”

    霍英山说“告诉你们彭主任,就说霍司令军务在身,要想大事,学文化这点小事你们办就行了。”

    话传到彭伊枫的耳朵里,彭伊枫笑笑。心想这个老排长,真是榆木疙瘩脑袋,连鬼子都不怕,就怕学文化。你在会上大呼小叫,可是说起来一套,做起来一套,那怎么行啊?那让别的支队首长怎么看?这项工作还不被你老人家搞成夹生饭啊?

    彭伊枫对曾见湖说“好,你去告诉霍司令,他军务在身,我给他派一个专职教员,就在他的门前等着,他啥时有空,啥时学文化。他这三百字不学会,教员不撤。”

    彭伊枫给霍英山派的专职教员是机要员王凌霄。

    上次护送军部干部过江,对于王凌霄的情况,彭伊枫又有了一些了解。一种比较可信的说法是,这位同志在苏区时,犯过错误,而且是一犯再犯。一次是包庇犯错误的同志,一次是误解没有犯错误的同志,后一次尤其严重,直接造成了损失。后来新四军成立了,从陕北抽调一批干部,王凌霄就要求过江了。这些年王凌霄十分低调,原本一个朝气蓬勃的女干部,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点老气横秋了。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彭伊枫感到王凌霄虽然文气了一点,但并没有未老先衰。这个同志参加工作有些年头了,斗争经验其实还是很丰富的。初来江淮,在大蜀山一二五团驻地同唐春秋唇枪舌剑,王凌霄只是插了几句话,却是句句有分量,让彭伊枫刮目相看。

    彭伊枫安排王凌霄辅导霍英山学文化,是有所用意的。他的想法是以柔克刚,看似没有什么道理,但彭伊枫就这么想的。他总觉得,像霍英山这样一脑袋倔筋的人,就该由王凌霄这样不紧不慢的女同志来对付。

    王凌霄遇到了空前的麻烦。

    首先霍司令的味道她就受不了,霍司令身上的味道不是一般的味道。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小板凳上,霍司令吸溜旱烟管的时候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草味,不吸旱烟的时候情况更糟,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的是烟油和食物发酵之后的恶臭。霍司令活到三十多岁了,从来就没有刷过牙,连漱口都少有。霍司令还不光是嘴里的气味让王凌霄不堪忍受,霍司令的身上也是一股说不上来的难闻气味。跟他坐在一起,王凌霄经常感到头晕目眩。

    但是王凌霄还是咬紧牙关挺住了,因为辅导霍司令是组织上交给她的任务。像她这样的人,组织上能把任务交给她,就是一种荣幸,哪里还能挑三拣四呢?当然更不能嫌弃革命同志,尤其是不能嫌弃霍司令。只要想到了革命同志的感情,她就得心甘情愿地捏着鼻子忍受霍司令的恶臭。

    但是有一点她没有想到,她尚且能够忍受,霍司令反而受不了了。

    自从彭伊枫等人上山,杜家老楼的房子紧张,霍英山嫌闹得慌,住进了莲花村桂氏庄园,跟独立营二连住在一起。莲花村离杜家老楼也就两三里路,地方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而且地形比较安全。二连连长冯存满是霍英山的老部下,在川陕的时候就是霍英山的警卫员,后来又追随老团长到天茱山拉队伍。可以说是霍英山最倚重的人,使唤起来自然比较方便。

    这天是个好天,冬日的阳光暖暖的。

    一个上午,王凌霄就坐在桂氏庄园霍英山的小院子里。院子倒是宽敞,高墙大门,青砖黑瓦,院墙上搭着丝瓜架子,干枯的秧条上还挂着几条晒干的丝瓜。院中心还有个花坛,一到春夏,里央开满各式各样的花。

    给霍司令辅导文化,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霍司令到底是坐着还是蹲着的问题。起先是坐着,但霍司令坐在王凌霄的对面,怎么坐怎么不自在,干脆蹲着。因为一条腿不得劲,蹲的姿势就很难看。

    王凌霄说“霍司令你还是坐着,你蹲在那里像个什么样子?蹲在那里也没法写字。”

    霍英山说“小王同志你就饶了我吧。你说我一个扛枪打仗的人,你非让我识字干啥?你们还真把我当大首长培养了?”

    王凌霄说“霍司令你要体谅我,这是彭主任交给我的任务。彭主任说霍司令要是不带头学会三百字,支队的学文化就会受到重大影响。”

    霍英山抠抠眼屎说“那你教吧。”

    王凌霄说“你得坐到桌边来。”

    霍英山仍然蹲着说“你在桌上写,我能看见。我脑子不灵眼睛灵光,火眼金睛呢,隔半里路都能瞄准鬼子。”

    王凌霄心想,你不坐桌边也好,离远点味道也小一点。王凌霄说“霍司令我先教你‘新四军’三个字,‘新’就是新旧的新。”然后一笔一画写了一个“新”字,让霍英山凑近了看。

    霍英山吧嗒着旱烟,眯缝着眼睛看了看王凌霄,又伸长脖颈看了看桌面上写在黄裱纸上的字,把脑袋摇得像货郎鼓,说“写不来写不来,横竖太多了。”

    王凌霄没法“只好说,那先学‘四’字,这笔划少吧?”

    霍英山仍然摇头,挤出一脸苦相,像一只屁股上挨了脚踢的猴子,说“我学不会‘新’字,光会写‘四’字也没用啊!你还是饶了我吧。”

    一个上午,王凌霄口干舌燥,没有教进去一个字。

    这个中午,王凌霄没有吃饭,就坐在霍英山的住处门前,默默地看天。她抱定了一个主意,你霍司令油盐不进,我就饭菜不吃,我就这么坐着,直到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坐下来认字写字为止。于是乎,任炊事员和通讯员怎样苦苦相劝,也不管霍英山怎样软硬兼施,王凌霄就是不动筷子。

    二连那天给王凌霄准备的饭菜是很讲究的,除了一个小葱炒鸡蛋,还有一个辣子炒笋鸡。霍英山一遍一遍地嘟囔“看看,冯存满还真有两下子,这可是天大的面子,我在这儿住一个月了才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的菜,全是沾你的光。你要是再不吃,那我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到天上给你摘月亮吧?”

    王凌霄说“我不要你到天上摘月亮,你答应好好学文化,我就吃。不然我就绝食。”

    霍英山把大烟袋杆一横,盯着王凌霄看了看,突然笑了,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说“那好,你把饭吃了,我下晌就跟你学写字。”

    王凌霄说“霍司令你说话要算话。”

    霍英山把旱烟杆举起来,朝天上一戳一戳的,像是指天发誓:“咦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这么大个老红军,还能糊弄你吗?”

    王凌霄这才勉强一笑,端起了饭碗,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觉得不对劲,起身让通讯员去找霍英山,哪里还能见到他的影子?霍英山脚底板抹油,溜之乎也。

    霍英山去找彭伊枫去了。

    霍英山这回找到彭伊枫,就不客气了,大大咧咧地说“伊枫,我建议你们搞一个规定——这学文化嘛,大家都要学,都要好好地学。但是,这个,这个,有些人嘛,可以先缓缓。我们年龄大,脑子不好使,就不要跟大伙儿一样了。”

    彭伊枫说“老排长你怎么能会上一套,会下一套呢?学文化就那么难?”

    霍英山斩钉截铁地说“就那么难,不然我当初就不会离开延安了!一个月内学三百个字,你打死我我也学不会。”

    彭伊枫说“一个月三百字,一天也才十来个字,怎么就把老排长难成了这个样子?这比打鬼子不知道要容易多少倍!”

    霍英山说“伊枫啊,你这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啊。你有文化,一天学十个字不算啥,你哪里知道,隔行如隔山啊。你再也不要派那个王凌霄去逼我了,我学不进去,她不吃饭,要死要活的,可真是愁死人了。”

    彭伊枫说“我就不相信,教你学文化,又不是逼你当汉奸,就会那么难?其实是你自己心里想着难。当初,要不是没文化,你也不会受那些罪。”

    霍英山说“没生过娃子你不知道肚子是咋疼的。伊枫,老排长求你了,你就特殊我一下,别让我学了。我这个司令员让给你当都行。”

    彭伊枫说“老排长,别的都好说,你要是愿意,偷着娶俩媳妇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学文化是上面安排的重要工作,营连干部人人过关,雷打不动,你当司令的不带头不行。”

    霍英山火了,把驳壳枪抓过来,又拍到桌子上说“那你就拿这把枪把我崩了。彭伊枫我跟你一句话讲到底,我老霍要命一条,要我一个月学三百个字,比登天还难!”

    彭伊枫说“老排长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学文化是个好事,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敌情越来越复杂,仗越来越难打,我们的干部职务也将越来越高。现在不像红军时期,一个团百十个人,大家都没文化,随便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指挥。现在来天茱山参加抗战的,有不少知识分子,你没文化,就领导不住他,更别说打鬼子了。”

    霍英山说“说来说去,学文化不就是为了当官吗?那我不当官了,司令也不当了。你让我当伙夫去!”

    彭伊枫也火了,说“老排长,当伙夫也得有文化。天茱山抗日根据地不允许有一个没有文化的人!这个文化你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不当司令也得学文化!”

    两人正吵着,王凌霄在门外出现了,靠在门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屋里。彭伊枫说“老排长你看看,你把我们的女同志都气得说不出话了!人家也是老革命呢!”

    王凌霄还是一动不动,就那么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霍英山,脸上甚至还挂着捉摸不定的微笑。霍英山可以跟彭伊枫来横的,但他不能跟王凌霄来横的。见王凌霄这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当真以为是他把王凌霄气得说不出话了,赶紧把罪过都揽到自己的头上,慌忙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说“王凌霄同志你别生气啊,都是我不好。你别让我这个大老粗气出毛病了,我跟你学还不行吗?”

    彭伊枫说“好啊好啊,王凌霄你听见了吧?云开雾散了。你把司令员攻克下来了,天茱山就没有攻不下来的堡垒。”

    王凌霄还是没说话,笑笑。

    二

    尽管霍英山表态要认真学文化,但是真正学起来还是有不少困难,思想通了,并不意味着技术上通了。霍英山脑子并不笨,但是前头学后头忘,一忘了积极性就下去了。

    有一次王凌霄在杜家老楼西边的岗子上看夕阳,心烦,自己跟自己发了一通牢骚。说倒了八辈子霉了,教文化居然摊上了霍英山这个榆木疙瘩,教他学文化,简直比打鬼子还难!

    这时候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

    她倏然一惊,睁眼向四周看了看,阒无人迹。远方的落日正在一点一点地挨近山脊,落日底缘和山脊的衔接处,像是融化了的钢水,在远山的廓影上洇出一片血红。

    那时候在川陕,红军也搞扫盲。他当团政委,当师政委,都把扫盲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情来抓。他总是说“看问题要长远地看,我们现在是跟敌人打游击,嗓子大胆子大就可以当排长,识几个字就能当参谋,敢打能拼就能当连长。可是我们不能总打游击,我们要夺取政权,就要和敌人大兵团作战,既需要战略思想,也需要战术技术,没有文化是不行的。将来战争结束了,还要治理国家,制定法律,管理社会。如果我们这些打天下的没有文化,革命成功了,也就只能回家种地了。没有文化就没有觉悟,没有觉悟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就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报国牺牲的精神!所以建军之道,必须学习文化!”

    她也听过他讲课。她能够看得出来,那些听他讲课的干部,有团长团政委,有营长营政委,他们对这位首长是信赖的,也是信服的。只要是他鼓励大家做的事情,大家都非常卖力地去做。他是那样的自信,那样的富有激情。他仰着下巴,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做着凌厉的动作,耳朵根子上夹着一截铅笔头,慷慨陈词:“文化就是机关枪,文化就是迫击炮,不,文化比机关枪和迫击炮还要重要得多,没有文化的军队,是不可能打胜仗的,更是不可能掌握政权的”

    要是他还活着该有多好啊,要是他还活着,要是他还在这里,霍英山的学文化算什么事啊?天大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只要是他要做的事情,霍英山也会跑前跑后地去做,尽管他瘸着一条腿。

    倏然,她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红光,她看见西边的火烧云又弥漫了天穹,天穹下面一匹雪青马正在向她驰骋而来,夕阳的余晖像海水一样跟随着他。她的血液顿时涌了上来,她站在高高的山上,向他张开了双臂

    他们一起走上了天茱山的林间小路,一如当年一起走在川陕根据地的羊肠小道上。他打着绑腿,神采奕奕,腰间别着精致的小手枪。她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一枝桂花,幸福洋溢在脸上。

    他说“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她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

    他说“那就等革命成功吧,革命成功了,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说“我现在就要和你在一起。我已经等了三年了,一天也不能等了。”

    他说“不行啊,我去执行一项绝密的任务,我们不能因为儿女私情影响了我们的事业。”

    她说“你真舍得把我丢在这里?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有多难,同志们不理解我,我就像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我感到我好孤单。”

    他说“革命就是这样,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她说“这里的工作好难做啊,组织上让我去教霍司令学文化,前头学后头忘,真是刀枪不入啊!”她看见他笑了。“哦,你是说那个霍英山啊,那是个很能打仗的家伙。”

    她说“可是他根本就学不进文化,怎么办啊?”

    她看见他仰起了下巴,似乎在跟白云喃喃私语。他说“像霍英山这样的同志,没有尝到文化的甜头,也没有感性认识,觉得很深奥,怕字当头,所以就排斥。对于这样的人,不能掰开脑袋硬灌,得用巧劲。”

    王凌霄说“我也想了,可是一笔一画都是死的,我只能硬灌。”

    他说“一笔一画怎么是死的呢?你看‘新四军’三个字,这一笔一划”突然王凌霄眼前“新四军”三个字横竖左右都活了起来。她顿时感到一阵清爽的气息从身体的内部冉冉升起,像是伴随着一阵高山流水般清澈的音乐。她说明白了明白了,你总是那么一针见血。她想挽起他的胳膊,却发现他不见了。她揉了揉眼睛,茫然四顾,身边只有越来越浓重的暮色。田红叶带着新参军的晋薪等人正从杜家老楼方向向她走来,并且喊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早上,王凌霄改变了过去那种填鸭式灌输教学法,而是把每个字拆开。王凌霄用树棍在地上画了个“一”字,问霍英山“这个字认识吗?”霍英山疑疑惑惑地说“莫非是一?”

    王凌霄说“对了,就是一。”然后又加一笔问“这个字认识吗?”

    霍英山说“莫非是二?”

    王凌霄说“对了,就是二。霍司令真聪明。”

    霍英山说“这么容易啊?那是八就画八下,一百就画一百下?”

    王凌霄说“是三画三下,再往下就不能这么画了。这个以后再说。”王凌霄把“二”字头上加了一点,中间加了两点,说“霍司令你站起来。”

    霍英山狐疑地站了起来,傻傻地看着王凌霄。

    王凌霄说“你两条腿站在地上,脑袋钻出了天上,你就立起来了。这就是个‘立’字。”

    霍英山想了想说,这个我能记住。

    王凌霄又在“立”字下面写了个“小”说“霍司令你立起来了,你很高大,你脚下的东西都很小,这个字是个‘小’字。”

    霍英山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突然把两腿一并,两只胳膊往胯间一张,说“嘿嘿,这个‘小’字好记也好写,看我这个样子,不就是个‘小’吗?”说着,还把脚趾往上一翘,以表示是“小”字下面那一钩。

    王凌霄喜出望外,原先她说霍司令聪明,还不过是鼓励霍英山的意思,等霍英山像蝴蝶一样扇动两只胳膊比划出一个“小”字,她惊喜地发现这个满嘴烟臭的汉子还当真有点灵气呢。

    王凌霄说“对了霍司令,你那个样子就是个‘小’字,来,咱们把‘小’字上面再加一横,这就是个‘木’字”

    就这样一点一滴、一尺一寸地向前推进,艰难而又缓慢,还多少有点欢乐。一个上午,光是“新四军”这三个字,经过分解组合,霍英山便学会了一、二、立、小、木、斤、口、儿、曰、旦、亘、車、新、四、軍,一共十五个字。

    这个方法让霍英山感到很神奇,顿时兴趣大增,不仅会认了,而且会写了。先是在地上用树棍子比划,差不多了,就在黄裱纸上写,笔画有从下往上的,也有从右向左的,但好歹把零件配齐了。写完之后左看右看,突然大叫“冯存满!”

    冯存满应声而来。霍英山得意地摇头晃脑,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底气很足地说“看看,本司令以身作则,这一天就学会了十五个字!传我的话,连以上干部都要向我学习,每天至少学会认写十五个字,要超额完成学习任务,谁也不许再说困难了!”

    三

    曾见湖是个天才音乐家,说天才倒不是说有很高的造诣,但他确实有很高的天赋。曾见湖是南京师范学校的学生,本来是学地理的,但是到了天茱山之后,地理知识暂时派不上用场,需要人拉胡琴,曾见湖多少会拉点二胡,就成了抗敌剧社里唯一的乐师,还收了小侉子侯究芬当徒弟,教侯究芬吹笛子。前几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没有弦的小提琴,曾见湖七鼓八捣,把胡琴上的丝弦安了上去,起先像拉二胡一样放在腿上拉,居然也能拉出曲子。后来被彭伊枫看见了,彭伊枫大笑,说:“我们天茱山抗日根据地真神奇,把小提琴当二胡拉还拉得这么好听。”彭伊枫告诉曾见湖,这东西好像是应该架在脖颈上拉的。曾见湖试了几次,就试出姿势了。

    彭伊枫下命令学文化,曾见湖也被分配了任务,而且是大任务,给连以上干部上大课。别的同志倒还好说,可有独立营的副营长李广正和二连连长冯存满在,曾见湖的日子就难过了。

    冯存满作战厉害,红军时期就是挥大刀片子的好手,而且是个老资格,比支队参谋长许成哲和独立营副营长李广正当连长的时间还早。但冯存满跟霍英山一个毛病,就是学文化脑子不开窍,前学后忘,一上课就打瞌睡,一堂课曾见湖要不厌其烦地把他推醒。醒来之后冯存满还不高兴,说:“我正做梦打鬼子,眼看就要缴获一挺机关枪了,你硬是把我推醒。学文化我没意见,可你也得让我把机关枪弄到手再说啊!”冯存满每次上课都有一个故事,每次都弄得哄堂大笑。曾见湖感到像这样捣乱,这个文化就没法教了,就向彭伊枫告状。彭伊枫把冯存满叫了去,二话不说就是一顿臭训,说:“冯存满你骄傲什么,倚仗你当过红军排长是不是?我彭伊枫还当过红军团政委呢!再捣乱,把你枪下了,到抗敌剧社当伙夫去。”

    冯存满这才紧张起来,上课不敢打瞌睡了,把眼睛瞪得鸡蛋大,但是学业仍然一塌糊涂。

    李广正不像冯存满那样瞎捣乱,学习的积极性倒是很高涨,但积极性高得过了头。譬如教到了“抗战”两个字,一教就会,会了就提问题:“日本鬼子为什么要打到中国来?”曾见湖就回答说:“这是侵略,是掠夺中国的财产。”但李广正并不满足,李广正问“日本也有田地,也能种粮食,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动枪动炮还死人?他都来打仗了,田地不就荒了吗?”曾见湖就回答:“光靠种粮食种不出名堂,还是抢人家的来得快来得多。”李广正觉得曾见湖讲的有一定的道理,但还不是根本的道理,所以对曾见湖的教学方法就不太满意,而且在他的情绪鼓动下,大伙都提问题,弄得曾见湖捉襟见肘。后来曾见湖想了个办法,选了鲁迅先生的秋夜作教材。曾见湖心想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名人名作,我照本宣科就行了,既学会了认字,又学习了名著。

    但曾见湖没想到,教名著也教出了毛病。曾见湖摇头晃脑地先把课文念了一遍——还只是刚刚开了个头,李广正就叫唤起来,说:“曾教员你等等,你刚才念的是什么?”曾见湖只好重新念:“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李广正连忙叫停,瞪着眼睛问曾见湖:“两株枣树,你就写两株枣树不就明白了吗?为什么要写成‘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曾见湖哭笑不得,想了半天才说“这是作者描写的手法,先看见一株,再看见一株。”

    李广正仍然一脸茫然说“恐怕不是这样的吧?他明明写着在他家的后园,怎么会是刚刚看见一株,然后再看见一株呢?你这样解释不通。大家说通不通?”

    大家都说“好像是不通。”

    曾见湖的头上立马就出了冷汗,支支吾吾地说“这样写是为了强调的意思,强调是两棵枣树而不是一棵。”

    李广正说“你这样解释还是不通,他要是强调两棵,直接写成两棵就行了,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曾见湖揩着冷汗说“就算我解释不通吧,咱们还是先认字好吗?我再接着念,你们先听一遍。”

    岂料刚念了几句,别人没说啥,李广正又叫停,问道“小红花会做梦吗?小红花要是会做梦,那还能拿枪跟我一起打日本呢。”

    曾见湖说“李副营长你别老是打岔。”

    李广正较真了,说:“我怎么打岔了?你教书,总得把书上的道理讲通吧?你讲不通道理,让我跟你瞎学,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叫误误误什么来着?”

    曾见湖说“误人子弟。”

    李广正说:“对了,可不是误人子弟?那是要耽误抗日的。”

    曾见湖苦笑说“这是文学名著,作家这样写,自然有他的道理,有些道道我也不是很明白。咱们就将就着先认字吧。”

    李广正不吭气了,但是脸上仍然是一副困惑的表情,困惑里面又有一丝得意。

    遇上这样钻牛角尖的学生,实在痛苦。一堂课下来,曾见湖已是汗流浃背。

    四

    经过一番摸索,松冈大佐苦心孤诣营造的“亲善怀柔”工作终于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促成这项突破的不是他身边像苍蝇一样绕来绕去的“皇协军”头目和陆安州的伪职人员,也不是那个他寄予了较大希望的酒业老板夏侯舒城,而是来自陆安州城东桃花坞。

    当河田大尉带着那个仪表堂堂的方索瓦出现在松冈大佐面前的时候,松冈大佐立即就对这个面容清秀而又冷峻的、甚至有几分孤傲的中国人产生了好感。是的,这个中国人不是一般的中国人,这个中国人的眼睛里没有怯懦,没有献媚,不卑不亢,不动声色。但是,同宫临济之流的卖国求荣借刀杀人的目的不同,同董矸石、臧云鹤等多数“皇协人员”的有奶便是娘的目的不同,同夏侯舒城明确的商业目的也不同。这个中国人与“皇军”亲善是有理由的,这个理由就是仇恨。用方索瓦自己的话说,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

    方索瓦主动向松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早年考入黄埔军校,为特别班高才生,毕业后在军统任职,参加过江西“剿共”被红军俘虏改造,当过红军教官,在“肃反”中被清洗,蹲过半年牢。后逃脱回到中央军,又被怀疑为共军地下人员,再次坐牢半年。后来经人担保释放,放出后担任副官,又被怀疑有通共行为,再蹲半年监狱。于日军攻陷宿阳之际,被放出并委以重任。但此时已经心灰意冷,辞任返乡,没想到家乡遭此变故。想当个好老百姓都没法当,那就只好顺其自然了。

    松冈对方索瓦的话大加赞赏,是啊,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这句话把中国军队不堪一击的根本原因说得淋漓尽致。有这样的认识,他的亲日倾向就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那是在失望、绝望之后的聪明选择。他的同胞同他有杀父之仇,而“皇军”没有;他的同胞——国民党差点砍了他的脑壳,共产党也差点砍了他的脑壳,而“皇军”却拯救了他的家人。这个中国人更懂得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政治和政府,因此由他协助“皇军”是再可靠不过的了。他是有信仰的,有信仰的人一旦选准了路线,就很难动摇,这是宫临济、臧云鹤乃至董矸石之流难以望其项背的。宫临济、董矸石、臧云鹤之流算什么?走狗而已,见利忘义,就像夏侯舒城说的那样,他们连祖国都卖了,当然也就随时可能把临时的、外国的主子卖得一干二净。

    自从有了这个方索瓦,松冈大佐就着手调整对于“皇协军”的“怀柔”政策。先是从“满洲国”又增调了两个中队东北籍士官生,再从联队抽调一批“皇军”下士官干部候补生,穿插充实到宫临济的三个团里,名为战术指导,实为思想行为监视。横向封闭,全由联队部亲善课直线联系,加之顾问和翻译人员,至少形成三张秘密网络,以防这些朝三暮四的中国人生变。同时,根据方索瓦的建议,在桃花坞建立了“王道乐土”模范区,本来松冈希望方索瓦出任区长,但方索瓦认为,由他的妹妹方明珠出面更合适。一个中国女子担任“王道乐土”模范区的区长,会更有说服力,影响更大。松冈拍案叫绝,夸奖方索瓦不仅有军事才能,还很有政治眼光。由陆安州商会夏侯舒城等人筹资,在桃花坞办起了学校、工厂、医院等等,尽管“皇军”厌恶天主教,但松冈大佐还是拨款整修了皮诺尔的教堂,表示尊重桃花坞居民的宗教信仰,同时纪念已故的方蕴初和皮诺尔先生。

    看得出来,这些举措是行之有效的,不仅老百姓渐渐打消了顾虑,连方明珠和他的同学也为“皇军”的宽宏大量和体贴民情所感化,医科学院的学生翟维新出任桃花坞“亲善医院”的院长,宋诗芩在方明珠兼任校长的“亲善小学”服务,担任教务主任。

    对方索瓦这样的人,松冈大佐自然是要委以重任的。这个人比夏侯舒城更有个性,更像个激进的中国人。因为他对中国政治不满,对于国家政权失望。一句话说到底,方索瓦认为这个国家不可爱。他为“皇军”效劳,既有思想基础,又有行为依据。

    为了测试方索瓦的政治素养,松冈还曾经带着他到古井坊里喝茶。在古井坊二楼议事堂里,松冈向夏侯舒城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是建立“王道乐土”的模范,为陆安州中日亲善作出了很大的成绩。年轻人文武兼备,前程不可估量。

    夏侯舒城握着方索瓦的手,口气怪怪地说“久仰久仰,有志不在年高,识时务者为俊杰。早就听说方家父子两挂外国旗的故事,更听说方先生是个干大事的人,果然有胆有识,意气风发。”

    方索瓦似乎没有听出讥讽的味道,倒也坦然,说“夏侯家族在陆安州是名门望族,夏侯先生名校出身,还望多多指教。”

    见面情况总的看来比较融洽,但进入到深层次的谈话之后,彼此就有点互相瞧不起了。

    通过方索瓦同夏侯舒城的交谈,松冈进一步印证了自己对方索瓦的判断。他发现方索瓦非常崇尚西洋文化,对于本国政治文化乃至民族素质,深恶痛绝。在谈到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屡次受辱的时候,方索瓦毫不掩饰地说“这个国家完了,不仅是封建专制的问题,也不仅是政府腐败军阀混战的问题,中国人已经堕落到了只知道活着的地步,你给他民主,他恨不得自己当皇帝。国家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不应该拒绝发达国家的帮助。”

    为了证明中国人的不可救药,方索瓦还举了个例子,说是在当年八国联军打进中国的时候,在山东境内因为没有码头,船靠不了岸,进攻中国的德国军队是花钱雇用中国渔民背上岸来的。方索瓦说“我的父亲在陆安州是方圆数百里闻名的好人,但是,竟然被江淮保安团逼死,我的妹妹差一点儿遭到凌辱。倒是日本军队,在紧要时刻救了我一家。所以说,是非有时候是可以超越国界的。”

    当着松冈的面,夏侯舒城同方索瓦发生了争论。夏侯舒城说“方索瓦先生不应该把自己一家的遭遇同民族的遭遇混为一谈,也不能把民族中的一些败类理解为整个民族。这样一叶障目,对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是不公允的。”

    方索瓦说“可是这个民族是何等的不堪一击啊,我听说鲁庐战役,日本军队仅仅以不到一万人的兵力,将抗日部队十万余人打得落花流水。”

    松冈微笑插话“是有这么回事。”

    方索瓦说“联想到当初沿海渔民背着八国联军来打中国,我就心灰意冷,战争失利不是偶然的。”

    夏侯舒城说“这个问题很复杂,民族是由人组成的,说到底民族的缺陷是由个人的缺陷堆砌的,民族的懦弱也是由个人的懦弱积累而成的,包括你和我的懦弱。我们今天都在松冈先生的支配之下,都在为日本人做事,就能说明这个问题。当然民族的懦弱也好,明哲保身也好,见利忘义也好,归根到底是由生存状态决定的。不能把账算到老百姓的头上。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连活着都成问题,他当然不可能去忧国忧民,他拿什么去救国啊?只有国家独立,才有可能改良政治,发展经济,提高国计民生水平。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他自然要守护自己的家园。”

    方索瓦说“其实,我跟夏侯舒城先生的认识是相同的,苛政猛于虎,百姓不爱国。区别在于怎么办。老蒋号召焦土抗战,天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听起来其壮烈令人怆然涕下,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今的中国,虽然政府是一个政府,可是派系多如牛毛,国民政府根本拢不住四分五裂的局面。所以我认为,与其乱成一团,不如打散重铸。”

    夏侯舒城说“中国并不是国民政府的中国,也不是军阀的中国,而是中国老百姓的中国。王朝之争,集团之争,党派之争,信仰之争,都不能超越国家利益。方先生说国民政府控制不住中国的局面,我同意这个看法。因为国民政府本身就是脆弱的、无力的。那么,用什么来收拢民族意志呢?在救国这个旗帜下,比依赖信仰哪个政府都更有说服力和感召力。”

    松冈插话说“夏侯先生不能始终对本国抱着敌意,口口声声救国抗日,我们来建立‘大东亚共荣’秩序,完全是为了帮助贵国摆脱困难局面,拯救民众于倒悬。你说的救国,是不是要把我们打出去的意思?”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我说的救国,就是说,当我们的国家富强了,也可以到你们那里去帮助日本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但是我现在不想讨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的问题。我只是想说,中国人的问题,最终需要中国人来解决。没有谁能击倒我们,除非我们自己;同样,没有谁能够拯救我们,决定我们是否能够站起来的,也只能是我们自己。”

    松冈的脸色极其难看,说“我们到中国来,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叫作扶上马,送一程。有何不可啊?”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虽然你是日军大佐,但我们都不是决定国家命运的人,我们在这里夸夸其谈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想同方索瓦先生切磋,不能妄自菲薄。即便我们现在同松冈先生合作,我坦白地说,那也是在利益的支配下的互相利用,还有个人交情。这同根本上否定国家是两回事,同卖国更是两回事。”

    方索瓦反唇相讥,问夏侯舒城“那么夏侯先生跟日本人合作,难道是救国?”

    夏侯舒城顿时语塞,沉吟一会儿才苦笑说“我承认在行为上我有见利忘义的举动,因为我是商人。但在思想上,我不能鄙弃自己的国家。”

    松冈和了一把稀泥说“夏侯先生,不管你怎样坚持对‘皇军’的成见,但是,‘皇军’还是很看重你的人格和风度。你和方索瓦先生都是爱国者,其实‘皇军’也很器重爱国者,很尊重爱国者。热爱自己的国家是天经地义的,是理所当然的,是责无旁贷的,哪怕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可以在战场上厮杀,但我从内心还希望我们的敌人是爱国者,具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自尊,甚至是强大的和智慧的。在这一点上,二位都是当之无愧的。但是爱国的方式不同,夏侯先生坚持不同‘皇军’在经济以外的领域合作,这是一种爱国;但是方索瓦先生希望借助日本文明的政治发展中国文明的经济,这也是一种爱国方式。有时候卖国也是为了爱国。也许你们是殊途同归,我希望你们好好合作。”

    夏侯舒城说“这一点松冈先生可以放心,探讨问题不妨碍做生意。”

    方索瓦也表示,可以同夏侯舒城很好地相处。

    不久,松冈向方索瓦提出,以桃花坞原区公所的二十个兵丁和方家的十名家丁为基础,增加人员装备,建立桃花坞别动队,由方索瓦出任司令。方索瓦欣然允诺,但提了两个条件,一是名称不能叫别动队,可以叫自卫团,手里有几条枪报仇、有几个人看家护院就行了;二是自卫团成立后,河田大尉手下的日军就不能再留在桃花坞了,既然是模范区,驻扎日本军队不伦不类。

    松冈大佐反复掂量,最后还是同意了方索瓦的条件,并且答应给方索瓦拨发一批武器。

    这次谈话之后,松冈大佐秘密探访了桃花坞。在方蕴初的墓前,他看见自己的挽联已被刻成石碑,竖在墓侧。松冈大佐问“你把我的祭文刻在令尊墓前,就不怕落汉奸骂名?”

    方索瓦坦然回答“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已经跟日本人合作了,骂不骂汉奸都是汉奸,无所谓了。”

    五

    桃花坞自卫团从一成立那天起,就意味着比“皇协军”享有更多的特权。首先是松冈奏请江淮派遣军司令部,给自卫团拨发了二百条三八式步枪和十挺歪把子机关枪,很让“皇协军”眼红;不分老少,只要是兵,军饷是每人每月十块大洋,这是“皇协军”排长和真鬼子士兵的待遇,更让“皇协军”心酸。一团团长马甫金和二团团长常相知都在宫临济面前发牢骚,一个公子哥儿临时拉起来看家护院的队伍,怎么就弄得这么红火呢?

    宫临济总算对松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松冈心里到底有多少秘密,没有人清楚,但是有一个秘密是公开的,那就是松冈不相信中国人,不相信任何中国人,包括“皇协军”的军官,包括陆安州“亲善商会”的“皇协”人员,包括他新结识的诸如夏侯舒城、王月凤之流的陆安州工商界人士。但是这并不妨碍松冈同这些人“亲善”对于松冈来说,所有的中国人都是敌人,不同的是,有的是公开的敌人,有的是潜在的敌人,有的是今天的敌人,有的是明天的敌人,有的是后天的敌人,有的则是明年或者后年的敌人。异国作战,尤其是长期驻屯,一个非常重要的经验就是要有一批可以利用的异国人。利用他们的威望、骗术、武力、智慧或者贪欲来为“皇军”效力;利用他们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通过他们之间的互相消耗来平衡“皇军”雄踞其上的格局。利用中国人来收拾中国人,很容易奏效,这真是非常合算的事情。

    桃花坞的“模范行为”更坚定了松冈成立陆安州“亲善政府”的决心,日本驻屯军华东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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