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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地打量这两个人。

    杜良辰抱着肩膀,面上依然挂着刚进门时的笑容“的确是离儿让我来的。——她知道段姐姐好杀人,尤其是那些脸蛋好看的姑娘。”

    这一句寻常的话,却让段夜华陡然间面色铁青,手上一加劲,喀嚓一声握断了掌中珠钗,仰头长笑几声,道“杜良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是,我是嫉妒这女人美貌,怕宫主回来宠幸于她。但是,嫉妒之心人人有之,你以为被你奉为女神的轩辕离儿她心里就不这么想?”说罢含义深深地看向杜良辰,希望在他眼中看到与自己一样的痛楚。

    杜良辰面色一暗,但是很快复原,继续笑嘻嘻说道“无关痛痒的一条人命罢了,段姐姐想杀就杀,何必说这么多解释。”侧头瞟一眼花飞雪,道“只不过,她是几十年来唯一取到冰镜雪莲的人,贸然杀了,等宫主回来不好交待。离儿也是为你着想。——今日若不是宫主有事先走一步,这女子也轮不到你处置的。”

    “哼,为我着想?是为了讨好宫主吧。这些年她眼看着宫主身边三千粉黛,左拥右抱,不但不阻拦,还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我段夜华真是不服不行。”共事这么多年,她很知道如何能刺痛这个年轻的地旗旗主。段夜华一向锱铢必较,方才他的话刺痛了她,她必须要将那种痛还施于他。

    杜良辰果然板起了脸,太阳穴处青筋凸现,沉声道“我不许你这样亵渎离儿!”说着站直了身体,右手微微扬起,内劲蓄在掌中。段夜华冷眼看着他,也暗自运功摆好了架势,两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彼此,空气中仿佛有根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这时,只听“嘶”的一声,房间里的几盏八角琉璃灯忽然一同熄灭,几缕烛烟弥散在黑暗里。两人都是蓄势待发,此刻以为对方先出了手,幽暗中立即飞身跃出缠斗在一起,两人旗鼓相当,片刻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打斗正酣之际,段夜华忽觉腰间一滞,紧接着听到“啪”的一声,窗子向外被打开,露出窗外漫山遍野冷感的雪光,一道白色人影飞身跃出,想阻拦却也来不及了。

    “都怪你,让那女人跑了!”段夜华气急败坏地说,奔到窗边望了一眼,雪域茫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哼了一声,道“窗外是山坡陡壁,想来她也活不了了。”

    杜良辰走到窗边四下查看片刻,从木制窗棱中拈出数枚银针,探头往外望了一眼,说“这女人不简单。不但适时弄灭了蜡烛,害得你我打上一架,还早早在窗上埋了线,借力滚下雪坡,估计也没那么容易死的。”

    段夜华往腰间一摸,脸色猛地一变,说“糟了,我的腰牌不见了!——竟然被那小贱人抄走了!”

    方才她与杜良辰对打时曾有一瞬觉得腰间有阻滞,当时无暇顾及,想必就是那女人使出银针红线把腰牌拽了去,不由恼羞成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回手一掌劈向杜良辰“冥月宫两大旗主内讧,竟让武功那么弱的一个女人在眼皮底下跑掉了!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杜良辰也不去挡,飞快后退数步,身法极快,片刻间已经背手在屋角处站定,幽幽地说“放心吧,被我们冥月宫看中的人,没那么容易跑得掉的。——在她昏迷的时候,我已经给她下了‘月下香’。”

    4.

    方才那栋木屋建在半山腰,窗外是一望无际陡壁雪坡。花飞雪在窗棱上牵了线,如蜻蜓点水般借力跳跃下来,可是红线长度有限,很快就到了尽头。雪坡上没有任何遮挡,只有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她想停下来,可是却找不到借力之处没,经过方才那一场恶斗,此刻也已经筋疲力尽,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倒在雪地上,顺着斜坡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去。

    雪地松软,冰凉的雪沫贴在脸上,略有舒适之感。花飞雪闭上眼睛,心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死在这里,那真不明不白的了。

    脑中划过许多碎片般的影像。冰镜雪莲,段黄旗,冥月宫还有暗夜里那道红衣如血的身影转眼间又想起洛千夏年少时的脸。那时他被秦叔叔罚,要在一夜之间砍够一百棵树,作为过冬的柴禾存起来。洛千夏央她来帮忙,花飞雪当然拒绝,说,要是让秦叔叔知道了,非得连本带利再罚我砍二百棵树不可。

    洛千夏哭丧着脸,摇晃着她的手说“好师妹,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大不了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啊”小时候的洛千夏很怕黑,眼见天色暗下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花飞雪只好留下来帮他,一边砍树一边打趣道“这可是你说的,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以后可不许反悔哦!”梦里的彤鸢花摇曳生姿,团团簇簇,母亲美丽的笑容暖如朝阳,她说花飞雪,记住娘的话了吗?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原来人生在世,是会背负这许多的人情债欠人,被欠的,纠纠缠缠算不清楚冰天雪地里,花飞雪独自苦笑。初入江湖,就遭受这许多的艰难凶险,可是她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四周都是雪,苍白而冰冷,她告诉自己现在这点波折算不得什么,以后会有更多的难题和险阻等着她去面对,必须要有强若磐石的意志和斗志才能熬过去。花飞雪咬紧了牙关,心里却是一酸,一股热泪涌至眼眶,身下雪坡到了尽头,身子随着惯力腾空而起,白色衣袂风中飞舞,犹如折断翅膀一只素蝶

    整座山坡都被铺天盖地的白雪覆盖着,只有一条官道露出浅浅的棕色。这是北方小国向朝廷进献贡品的必经之路,所以早有附近驿站的官员雇人清扫出来。

    雪地路滑,马车根本无法攀山而上,无论是富贵人家的达官商贾,还是进贡出访的朝廷使团,冬天出行都只能乘轿。此时正有一队人马走在山间官道上,轿子是天青色的,颜色十分朴素,周身也无任何奢华的装饰,几个抬轿的家奴看起来却很出色,个个身形挺拔,步伐一致。

    这时头上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雪沫纷飞而下,众家奴停下脚步,警觉地一起抬起头去——纵使训练有素,见多识广,此刻也都不约而同地长大了嘴巴,眼看一个白衣素裙的绝色女子连同阵阵飞雪,折翼蝴蝶般,直直跌落到天青色的轿顶上

    雪沫纷纷,天空此刻清透如琉璃,蓝得近乎虚假。众人都像是被施了法术一般立在原地,花飞雪缓缓坐起身来,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白衣胜雪愈显得她面庞如玉,一双明眸带着一点迷离的光晕,因为受了寒,红唇就如两片鲜红的琥珀,明丽的颜色深凝在其中,泛出浅淡而柔美的光泽。

    年纪最小的家奴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情景,忍不住脱口而出地说:“天天女下凡”

    四下里一片静寂。略带童声的清脆话音的在半空中回几圈,缓缓落了下去。清晨的官道上有浅淡的雾气,白雪覆盖的山峦一望无际。

    花飞雪摔得双腿生疼,一时间坐在原地动弹不得,却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若不是正巧有这轿子经过,接住了她,恐怕当真要有性命之忧了。这时,轿中人听到声音,揭开轿帘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年轻公子,身着天青色布衣,面目清秀,眉眼细长,甚是英俊。眼眸漆黑,深处透着淡漠之色,虽着布衣,仍然难掩由内而外散出的雍容贵气,腰间别着一支霜色玉箫。此刻缓缓回过头来,只见轿子顶上正坐着一位白衣胜雪的陌生女子,面带迷惘的神色,一滴泪水,沿着她的画中人一般精致的五官,缓缓滴落下来。

    不由得微微一怔。

    花飞雪只觉脸颊一凉,伸手抚上去,原是方才蕴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不假思索地拭了去,抬头却见那位布衣公子正在探究地望着自己,黑眸深处神色全无,从表情上看不出半点儿心绪。扫一眼地上他的脚印,较之那些家奴要浅出许多,可见武功不弱。花飞雪心想他此刻出现在这附近,很可能是冥月宫的人,一时难断他是敌是友。

    布衣公子的目光落在花飞雪手中的白玉腰牌上,微微停顿一下,接着很快移开,款款走到轿子跟前,温颜朝她伸出手去说“姑娘受惊了。”

    日光笼罩在地面上,四周浮着浅浅的金色。空山静寂,雪光万里。众家丁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画面——青衫公子面如冠玉,表情温润,朝坐在轿顶上的绝色女子伸出手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侧脸被雪光映得明丽一片。

    许多许多年以后,花飞雪依然记得这一刻的自己,不知为何,就有一种信赖他的感觉。

    花飞雪略一迟疑,将手掌搭在布衣公子手臂上,借力跳了下来,这时脚下却是一痛,险些站立不住,却强自忍着,没有露出疼痛之态,礼貌地朝他行了个礼,说“多谢公子了。”

    布衣公子看出她腿上有伤,见她刻意掩饰,当下也不揭破,只道“雪天路滑,不知姑娘要去哪里,在下可以顺路送你一程。”

    冰天雪地,脚又受了伤,此刻一个女子孤身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花飞雪想了想,说“烦劳公子把我带到这条路的尽头就可以了。”

    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这条官道的应是通向北麓的山脚下。那里有盐帮北苑的岗哨,到时只要通报一声,洛千夏就会派人下来接她的。布衣公子上前一步揭开轿帘,礼貌道“姑娘请。”

    这一步,雪地上的脚印很深,花飞雪知他是担心自己起疑,刻意隐藏了武功,心下略有迟疑,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一个背上背着皮囊的家奴抢着答道:“我家公子是附近走货的商贾,姑娘叫他秋公子就可以了。”

    花飞雪心想,这几个家奴的个个相貌笔挺,武功不弱,能够驱使他们的主人绝不会是置身于江湖之外的商贾,不过此刻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顺着他们的话讲,转身朝布衣公子行了个礼,说“小女子花飞雪,承蒙秋公子雪路相救,有劳您了。”

    布衣公子本就眉目清俊,此刻面色平和,看起来更是温润无害,只是一双眸子深处平静无波,说“花姑娘不必客气。请吧。”说着揭开轿帘,安顿花飞雪在轿中坐好。

    5。

    轿子是单人的,秋公子将位置让给了花飞雪,自己就只能徒步上山。四周是白雪覆盖的茫茫崇山峻岭,他一袭布衣青衫,在雪域之中略显单薄。这时方才那个替他作答的年轻家奴奔过来,从身后背囊里取出一件光泽华美的紫貂披风,双手呈上,说“少主,外头不比轿子里暖和,当心着凉。”

    秋公子并没有接,只看一眼那家奴模样的少年,温颜道“樊素,这次我们微服出巡,怎么带出来这般惹眼的招摇之物?”

    雪光之下,紫貂披风上的皮毛随风摆动,触在皮肤上滑而柔顺,妙不可言。樊素低下头,有些懊悔的样子,说“小的一心想着这个最御寒,就装到了背囊里是我考虑欠妥了。”

    秋公子温颜说“不打紧,先收起来吧。晚上要是冷了,你就拿出来当被子盖。”

    樊素挠挠脑袋,嘿嘿笑道“这种价值连城的名贵之物,小的怎舍得拿来当被子盖?那当真是暴殄天物了!”说着把紫貂披风装进背囊里,伸手在里面掏了掏,又取出一件寻常的黑色绒布披风,里头絮着棉花,是府里发来过冬的下人装,在寻常人眼里看起来也很精致的。

    樊素犹豫了一会,还是递过去,说“少主,这天气真的是太冷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是说这里,他自己也觉得以少主地位之尊,与这下人穿的披风是在是不搭调,讪讪地刚要缩回手去,这时却听少主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好。那你就帮我穿上吧。”

    樊素面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手脚麻利地帮他穿好披风。日光之下,却见少主眉目清俊,青色布衣配着黑色披风,非但没有半点儿寒酸,反倒显得那身衣裳贵重了许多,可见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是如何也挡不住的。

    樊素退到一旁,走在比秋公子略往后一些的位置上,说“小的知道少主并不是真觉得冷。而是少主了解樊素。知道您若不依了我,小的一定会一路上唠叨个不停。”

    秋公子淡淡一笑,不再答话。负手往前走着,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樊素回头看一眼那轿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少主,您是不是在想那位姑娘的事情?——她手上的冥月宫腰牌,想必您也看到的了。难道她就是黄旗旗主段夜华?”

    秋公子摇摇头,说“江湖上有很多人跟段夜华交过手,据说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戴着面纱,看过她真面目的人都被她不惜一切代价给杀了。而且,以那位姑娘的武功,恐怕也未够位及冥月宫旗主之列。”

    樊素低头又想了想,忽然一副茅塞顿开的神情,说“就算她不是段夜华本人,也可能是她的手下。总之那位姑娘美貌无双,一定不会毫无来历。说不定是冥月宫知道少主微服出巡,特地派来色诱少主的!”

    秋公子无奈一笑,正待要说什么,这时忽觉脚下的土地一震,天空中落下几缕碎雪,紧接着轰隆一声,抬头只见连绵的白色雪浪夹杂着滚动的巨石,排山倒海地汹涌而来。

    樊素短暂地愣住片刻,惊道:“遭了,雪崩!”

    6。

    这顶轿子从外面看起来朴素简陋,里面却温暖舒适。花飞雪此时已经倦极,把头靠在轿壁上昏昏欲睡,掌心传来几许凉意,这才发觉自己手上正握着段夜华的白玉腰牌。想必方才那位秋公子也看到的了。

    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更好。

    这队人马此时出现在这个地方,看样子那秋公子武功不弱,说不定就是冥月宫另外两位旗主中的一个。如果是这样,说不定他看到这腰牌反倒不会为难自己。即使他们有别的来头,冥月宫的名头大概也能起到一些震慑作用。花飞雪心想此时没有别的办法,再多计较也是无益,于是把白玉腰牌收入怀中,斜靠着轿壁,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花飞雪感觉身下的轿子似乎停下了。窗帘依旧紧闭着,外面的铮亮的雪色却仿佛暗了许多,不似最初时明亮。难道自己一觉睡到了天黑?花飞雪慌忙起身,揭开轿帘走了出去,不由得一愣。

    天幕是一种少见的黄灰色,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太阳还未落下,已有一轮红色月牙升上天空。花飞雪自幼生活在这片山里,知道这样的天象大多预示着某些异常。对面山峰上的雪面在灰色天空的笼罩下略显冷寂之色,轰隆隆的声响自远处传来,可是此处却平稳安宁,只是地面上略有震颤之感。

    花飞雪四下看看,只见前方有座废弃的宅院,看起来许久没人居住,连廊的尽头处是一座小亭,朱红色的亭柱已经露出灰色的斑驳,上头的牌子歪了,字迹却依然遒劲有力,洋洋洒洒的写着四个大字——“彤鸢雪庐”

    目光触及那字迹,花飞雪眼神一震。这时,樊素迎过来说“姑娘您醒了?方才我们在路上遇到雪崩,还好我家公子眼明手快,发现附近有个山洞,带着我们躲进来,咱们这一行人才幸免遇难。”

    “这是什么地方?”花飞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绕过樊素,怔怔地往雪庐的方向走去。

    樊素跟在后面继续答道:“我们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山洞的洞口被雪封住了,我们只得往里面走,谁知这里头别有洞天,走着走着就通到这个山谷了。”

    此时一众家奴已经将那废弃的雪庐粗浅地打扫了一番,秋公子身披黑色斗篷,端端坐在左侧的石凳上。

    花飞雪怔怔地看住他的背影片刻,脸上露出迷茫而悠远的神情。起身走上台阶,伸手缓缓拂过那蒙了尘的红木围栏,如玉容颜更苍白了几分,脚踝处原本就有伤,这时神思恍惚,险些滑落下去,好在秋公子眼明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说“姑娘,你怎么了?”

    花飞雪没有说话,白皙脸庞在此刻昏黄诡异的天色下多了几分迷离。秋公子料想她是听到山后轰隆隆的雪崩之声,受了惊吓,扶她在石凳上坐好,对樊素说“叫人温壶酒过来。给这位姑娘压压惊。”

    花飞雪坐到石凳上,冷硬冰寒,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秋公子见了,又吩咐樊素:“把背囊里的紫貂披风拿来,帮这位姑娘垫在石凳上。”女孩子家想必都是很畏寒的吧,师妹和妹妹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让侍女带着锦棉褥垫,想来就是畏惧石凳寒冷的缘故。

    花飞雪见他这样细心,心头闪过一丝暖意。其实大家不过萍水相逢,以后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日,他这样待她不过是出于礼貌,可见的确是世家公子,教养好,从小有风度惯了的。

    因为素不相识,以后也再无瓜葛,有些话反倒可以轻松地对着他说,花飞雪抬头望一眼这座废弃的雪庐,问“公子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有些地方分明没有到过,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梦里去过似的。”

    秋公子想了想,答“有过的。就像某些场景,分明刚刚才看到,却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已经在梦里见到过一次了。

    花飞雪虽然素来性子深沉内敛,可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花季少女,此时能有人能明白自己的感受,心中有些淡淡的欣喜,更有了些倾诉的欲望,说“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座雪庐的。有个身影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遮住了对面的人。所以方才我乍看到你背影的时候,还以为是走进了梦里。可是,也许那是个很悲伤的梦吧,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想着,就觉得心酸难耐。”

    秋公子转头看一眼花飞雪,此时她正眺望着远处的暗红云天,面色苍白如玉,便劝慰道“佛经有云,人生如梦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梦境和现实的关系本来就很难说清楚,或许是你儿时的经历,又或者是前世的记忆,不过无论是什么都好,终归是过去了。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这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珠,听起来十分舒服,似是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花飞雪心下略觉宽慰。这时樊素端着一座红泥小炉走过来,上面温着一个酒壶,一边倒酒一边说“这炉子是在附近找到的,可见过去的主人家也经常在这雪庐里煮酒喝的。”

    花飞雪接过秋公子递过来的青花瓷酒杯,捧在手里,只觉一股热力顺着掌心蜿蜒而上。此刻天空飘起纤细如尘的小雪花,远处的轰隆声也停了,天色又黑了几分,却透亮了些,不再笼罩着令人压抑的昏黄。心情不由好了些,扬了扬唇角,举起酒杯对秋公子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1)”

    此情此景,秋公子兴致也不错,捏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一饮而尽,说“白乐天这首诗用在此处,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不过仔细想来,他应该会更羡慕我一些吧。”

    花飞雪饮了热酒,心情也舒展开了些,此时面色回转,白玉容颜上透出一丝胭脂红,笑着问道“为什么?”

    “煮酒赏雪是人生美事,我却还比他多了一样。——就是有美在旁。”秋公子拈着酒杯淡淡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清浅的小酒窝。

    花飞雪面上一热,脸颊的红晕更盛,低眉垂下头去,目光触及他腰间那柄玉箫,霜色铮亮,远远望去似有寒气飞逸出来,灵机一动,笑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也须再多一桩美事才行。这就有劳公子玉成了。”

    秋公子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知她是想让自己吹一曲玉箫,正待要说什么,站在一旁候着的樊素上前一步,笑着对花飞雪说“如果我家公子肯答应,那姑娘你可真是有福了。”说着很夸张地挤了挤眼睛,说“知道什么叫做天籁绝音吗?我家公子的箫声能让凤凰泣血,鸳鸯白首。只是可惜啊,他的箫声很矜贵,皇帝老子恐怕都听不到呢。”

    花飞雪浅笑,故意说道“啊,连皇帝都听不到吗?那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岂不是更没有这个耳福了。”

    秋公子拈出腰间的玉箫,姿态娴雅地旋了一圈,稳稳拿在手上,笑道“你们两个不必一唱一和地用激将法了。想听什么?说吧。”

    樊素很是兴奋,说“公子您吹什么都好听的。能在这样的雪夜里听得一曲,也不枉兄弟们涉险走这一遭了。”

    花飞雪见樊素这般推崇秋公子的箫声,兴致不由又浓了几分,满眼期待地看向他,面色白里透红,犹如玉点胭脂,精致可人。

    此时,千山夜雪,红月当空。

    废弃的雪庐,斑驳的朱栏,以及眼前白衣胜雪的女子都仿佛是画里的情景。秋公子不忍拂了他二人的兴致,自己也雅兴顿生,将寒玉箫举到唇边,吹奏了一曲念奴娇。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2)

    箫声曲调抑扬顿挫,跌宕有致,时高时低,时婉时转,呜咽处如鸟兽哀鸣,悠扬处如风过千帆,称之为天籁绝音,毫不为过。

    一众人都听得痴了,仿佛眼前看到的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而是月色下的洞庭湖,银河的倒影在碧波中轻漾。水面上有一叶扁舟,上面站着一个外表与内心都出尘高洁的男子,肝胆皆冰雪。天水清莹澄澈,他击舷而歌,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曲箫声罢,余音绕梁久久不落。半晌众人才想起来叫好,樊素更是一脸得意自豪的笑容,说“你们看,我说公子的箫声时天籁绝音,可没夸张吧。”

    花飞雪听完这曲箫声,只觉灵台清明,心胸开阔了许多。但细细品味之下,又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说“秋公子的箫声,技艺绝伦自不必说,一曲骊歌上九天。只是”

    “只是什么?”秋公子一向自诩箫音绝世,此刻见她欲言又止,难免有些好奇。

    “我也说不上来。”花飞雪认真想了想,说“好像是,缺少某种牵挂。直来直往,心平气和,因此无法断人心肠。”

    秋公子一愣。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对他箫声的评价竟与他母亲一样,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不由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花飞雪侧着头,自顾自继续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箫声已经足够美妙动听了。也许,无牵无挂才是人生最好的状态。”

    站在一旁的樊素有点不满意她这样挑毛病,怏怏地插了句嘴,道“我家公子尚未娶亲,当然无牵无挂了。”

    秋公子将玉箫收回腰间,瞥一眼樊素,说“花姑娘口中所说的牵挂,应该不单指男女之情那一种吧。”说着温颜看向花飞雪,说“多谢姑娘提点。他日我找到了所谓的‘牵挂’,定会再吹奏一曲给你听的。”

    花飞雪莞尔一笑,转身站起来,走到雪庐外面看一眼那面歪下来的牌匾。“彤鸢雪庐”四个大字上虽有金漆脱落,却依然看得出潦草苍劲的笔锋,幽幽叹了一声,说“世人千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有的追求名利,有的追求权位,有的追求爱情,有的追求自由不知秋公子最想要的‘牵挂’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使得箫声绝世的玉面公子蓦然一愣。

    认真地想了想,片刻之后反问道“那么你呢?”

    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曦光穿透厚重的云层,丝丝缕缕地洒在雪域山峰上。

    花飞雪欲言又止。满腔话到了唇边,却还是咽了回去。大家萍水相逢,彼此身份未明,虽然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但也还是点到即止的好。

    这时有位在不远处歇息的家奴走过来说“公子,天已经亮了。为了能在规定日期前赶回去,我们还是抓紧起程吧。”

    花飞雪忙道“秋公子你一夜没睡,去轿子里休息一下吧。我可以自己走的。”

    秋公子见她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虽然略有些意犹未尽,可是也觉得这样也好。家教良好的世家公子,此时绝不会让一个女子把轿子让给自己的,于是对花飞雪的提议恍若未闻,只吩咐樊素道“你安顿花姑娘到轿子里坐好。即刻起程下山。”

    樊素依言走过去扶住她,无意间瞥见花飞雪左手指甲尖处有些发青,以为是天气寒冷血液不畅之故,当下也没放在心上。

    花飞雪脚踝酸痛,不由分说地被樊素扶着往轿子的方向走去,回头又看一眼这方破败了的雪庐,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注:

    (1)问刘十九,唐,白居易,字乐天,晚年又号香山居士,唐代著名现实主义诗人。

    (2)念奴娇,南宋,张孝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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