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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带来消息的人是七月。他告诉舒娅,最近的形势又紧张起来,他们可能要出去避一避。果然,这几日,小兔子不来了。南昌呢,珠珠有好几天没看见他。七月说过那话之后也不见了。他们这一伙,陡然间消失,现在,又剩下她们自己了。她们在第三个女生丁宜男家里聚着,为什么不在舒娅家?因为七月说过,舒娅也许会被注意,他们来得太多了。丁宜男的家住在相邻的街区,离开了繁华的主干道,向北去,一条并行的安静的马路,沿街房屋里的一间。这样的沿街房屋,通常都是弄堂的最前或者最底的一排,底楼人家门开向街面,楼上的住户则从弄内进后门上楼梯。丁宜男家是住底楼,就与弄内邻居相对隔离。她家人口很简单,只她和母亲,还有外婆,三口人,也是三代人。人们都以为她父亲早逝,知情人方才晓得她母亲原是她父亲的二房,后来办了离婚手续,夫家给了这一间房,搬出来自立门户。从这间房屋的窄小亦能看出,那也并不是富有人家,不过小康而已,却纳了妾。她母亲且在一九五七年大跃进时候,去一所民办小学做教师工作至今,可见是受过教育,独立的女性。女儿的名字“宜男”是萱草的别名,萱草又名“忘忧草”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取的,都流露了婉约的情致。如此种种,像是有一段特别的隐情。可这城市的市井,这里,那里,都是隐情,谁也不稀奇谁的。所以,这一家人兀自过着平静的生活。
丁宜男长相平凡,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白。她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皙,但这似乎并没有给她添几分美丽,反而使她更显得平淡。她又戴一副白边的近视眼镜,她的眼睛在镜片里面是变形的,整个脸部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了。她也不像舒娅和珠珠那么活泼,她比较老成,一群人在一起,不太能听见她的声音。要说她是挺不起眼,可是在她们几个中间,她也自有她的作用,什么作用?调剂色彩。若不是有她,色彩就太浓烈,太稠密,缺乏层次和弹性,而她使一切都变得有张有弛。大约是她肤色的白皙促使的,她特别清洁:齐耳的短发清亮,手指甲齐整,衣服本是素色,又都洗得发白,连布鞋沿上那道白滚边都没有一丝污迹。她的家,也是清洁如此。这是一个完全出自女性的手的家,每一个细节都安置得妥妥帖帖,虽然简单,却决不潦草。电灯的开关拉线,都是洁白圆润,黑色胶木的坠子裂了,就换上一枚黑色胶木的纽扣。沿街的窗户从一半的地位,拉上一道白色绣边的窗帘,光从上半部进来,足够照明,但不是敞亮的,而是幽静的亮,就有了一股闺阁的气息。然而,也看不见男人粗犷的照应的手,比如楼上渗水,将天花板洇透,剥落了墙皮,房管所泥是泥上了,却没有粉刷,于是留下一幅地图样的补疤。
此时,她们就来到丁宜男的家里。丁宜男有一个玩具,是她舅舅替她做的一部幻灯机。这一个工厂的技工有一双灵巧的手,这双手也是女性的气质,体贴温柔。他用四个饼干箱盖一节一节钻眼穿绳,做成吊篮,每一层可放一碗剩菜,悬挂在阴凉通风的地方,相当于简易冰箱。丁宜男小时候,他还给她做过一个洋老鼠房子,三层楼,通楼梯,有铅丝弯成的小自行车,让洋老鼠踩着玩。可是丁宜男,还有她的母亲、外婆,都见不得洋老鼠这东西,尤其丁宜男,一看就哭,舅舅只得遗憾地带回自己家里。舅舅的这一个玩具,幻灯机,却博得丁宜男很大的欢喜。这架幻灯机是由一个灰铁盒子,几个大小镜头,再加一个灯,组合而成。舅舅又找来一些电影的废旧胶片,根据片名,剧情排序,做成一条条幻灯片,其中有王文娟徐玉兰拍摄的越剧电影追鱼,红楼梦,有张瑞芳主演的万紫千红,孙道临谢芳的早春二月,王丹凤的女理发师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丁宜男将幻灯机对着床头上一面素白的墙,接上电源,摁下开关,便呈出一幅绚丽的画面。她们不知是第几次观赏这些电影的片段镜头了,原先平静单纯的少女心,如今压了些心事。
丁宜男没有进入那爱恋萌生的河流,她站在岸边。有的人,总是站在岸边,看着河道里湍急的水流,打着漩过去。可是,你知道在他们安宁的外表之下,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呢?在她们中问,活泼妩媚的舒娅和珠珠总是中心,丁宜男是陪衬。无论是过去,她们站在操场边,还是现在,和小兔子他们聚在一起,那些男生几乎都不会看她一眼。可她要是不在,就明显地缺什么了。缺什么呢?不管怎么说吧,总归缺了一个人,无论这个人多么次要,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大家所以在一起,不就是要热闹开心吗?她并不计较主次厚薄,每一次都到场,是也喜欢热闹开心,还是,多少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这种陪衬的角色——虽然她们在家也是宝贝儿,没有父亲,可是有舅舅,亲手做玩意儿给她们——她们甘于做配角,其实多半是归于这种出自偏旁的爱,不是份内的,是额外给予的,所以就不会起争夺,只会知足。而她们决不是颟顸的,她们甚至比调皮的珠珠们更聪明,只是不放在面上。因不是中心,不得以公然展现性格,只能在暗底里蕴育和积养自己的格调。身处幕侧,她们还观察到更多的人意,就学会以己心度他人,她们是最懂得人之常情,因而善解人意。后来,他们这一伙化整为零,分开活动了,没有人来找她,她就自己在家里,缝纫机上做些女工。她家沿街窗户上那一行窗帘的机绣花边,就是她做的。她在窗下踩着缝纫机,绿树荫投在窗帘上,就好像罩在花影里。她家门前的林荫道,随了天气转暖,梧桐树越来越茂密,太阳越来越晶莹剔透。现在,这些光的小点点,针尖样落在她身上,发上,手里的活计上。再后来,大家义聚在一起,话里话外,她听得出女伴们各自都有了些经历,她却还是清泠泠见底的一池水。那些经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只有她们同龄人同样纤细的心思,方才觉得出来。
这时候,她们来到她家里,静静地看着那一面墙,由她操作,将画面一格一格推过去。她知道她们的心并不在这里,可是在哪里呢?这些未明的心事使她们之间有了裂隙,她觉得自己和她们相隔很远。可她从来不问,也不猜,因为她是没有一点经验可以借鉴的,问和猜都无从方向。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心思也被搅动了,不过搅动的也是一池清水,复又平静下来,重又澄澈见底。
这天早上,她正坐在窗下踩缝纫机,满窗帘的树叶的光影里忽然升起一片暗,丁宜男一惊,抬起头,那暗陡地又滑落了。她心跳着,立起身,丢下活计,推门出去了。树底下立一个背影,好像知道她会跟随上来,兀自斜穿过马路,沿对面马路向前。丁宜男也穿过马路,随那背影走去,心轻快地跳着。她看见绿荫遍地中自己的影,就好像是另一个人。前面的人,她却已经认出,是南昌。南昌没有穿军装,换了一件蓝卡其的学生装,看起来有些不像,可就是他!他走过两条横街,走进一条长廊,长廊后面是著名的宾馆,本来廊内是一列昂贵店铺,如今大部关闭了。南昌在一根廊柱下站住了,等丁宜男走近,转过脸。丁宜男看见他很奇怪地,在这仲春季节,戴了一只大口罩,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里的光很亮。他将一个叠成燕子形的字条,按在丁宜男的手心里。丁宜男的手心热了一下,又凉了。他说:请交给珠珠。说罢转身就走。丁宜男问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家的?他回过头,似乎是笑了一笑,走了。现在,丁宜男终于开始了她的经历,可是,却是从珠珠们的经历上蔓延过来的。
当天,丁宜男就去了叶颖珠家,然后,她俩又一起去了舒娅家。三个人坐在小房间里,逼仄的房间忽变得空空荡荡,无比冷清。珠珠手里一直捏着那个燕子形的字条,她看过之后又依原样折好了。珠珠说,南昌他们马上要离开上海,约她和他见一面,她问她们能不能陪她去。舒娅立刻说,好。丁宜男却有些犹豫,不待她犹豫定,珠珠就说,好,舒娅陪我去。她本来也没打算让丁宜男一起去赴约,丁宜男总归是局外人,而她和舒娅则是在事件的核心。然后,珠珠又提出第二个问题,他们出走需要一些钱,怎么办?又是舒娅立刻响应,她交出了自己的零用钱,每天一角,她是个攒不住钱的人,按说这些零用钱不算少,可倾囊而出,也只有一元多。珠珠的零用钱是一星期四角,因为有计算,倒积有两元五角。丁宜男这回没犹豫,但钱并没带在身上,而是在家里。于是,三个人一起又向她家去。丁宜男的零用钱都是她自己挣的,邻居里有一个妇女在街道花边工场,工资是计件算的,有时候领多了,会分给丁宜男做。丁宜男得了工钱,大头交到母亲手里,母亲替她存着,说是将来陪送她用,她只当没听见。余下的钱她就压在一本旧课本里。这课本里,还平整地夹着一些糖纸,不多,但很精美,最难得的是一套三张牛郎织女的糖纸。这套糖纸很稀罕,不因为是高级的糖果,比如维多利小白熊和小白兔,是三元多一斤的奶糖。“牛郎织女”只是普通的糖果,可是印制很少,但丁宜男却收齐了。从这也能看出,她是一个有恒心的人。她将压在课本里的几张钱,悉数交到珠珠手上,是数目最大的一笔。
她们在丁宜男家坐了一会,太阳渐渐从窗帘上移走,枝叶的影也变得模糊。丁宜男接着在缝纫机上做活计,那两人一边一个看。针在布的经纬上嚓嚓地扎着眼,然后出现一排图案。三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重,丁宜男也染上了她们的心事。默了一时,她们慢慢说起话来,题目是诉说弟妹们的讨厌。舒娅的妹妹与她争食,珠珠的两个弟弟则彼此争食。她们的弟弟和妹妹虽然互不认识,却都好像约好了似的,有着许多共同的毛病:只吃荤不吃素;不讲卫生;爱向母亲汇报姐姐的动向;当众还不给姐姐面子。说到后来,两人都很羡慕丁宜男,丁宜男就笑。环顾丁宜男的家,觉得这才像是自己的家,清洁,安静,娟秀。而她们,不得不和舒拉们泡在一起,使她们娇好的少女生活受了玷辱。她们坐在一堆说话时,丁宜男的外婆有几回过来,看她们一眼;或者走过去,推开朝向街面的门,往外看一会。她外婆同样是肤色白净,戴眼镜,短发贴齐了梳往耳后。她们也见过丁宜男的母亲,一个典型的女教师,特点也是白和清洁。这样的三代人,就好像是上了某一种釉,生活从她们身上滑过去,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她们家的声气很静,行动说话都是柔软的,你简直想不到,隔了薄薄的墙和门,外面那个世界有多么的粗暴。
就在这天晚上,小兔子也来和舒娅告别了。他没有如同往常一样走后门进来,而是去敲隔一个小院子的前门。他晓得,舒娅的父母睡朝北的小房间,舒娅姐妹随了扬州阿姨睡前面的大房间。舒拉和扬州女人这一大一小是讨厌的麻烦,可总比惊扰她的父母危险小。很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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