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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趸船司事站班伺候宪太太上轿,然后随了总理先行一步,急急过了跳板,步上码头,飞奔到公司花厅门口站班伺候。此处公司办事人,是备有衣帽的,都穿着了来站班迎接。不一会,宪太太轿子到了,在花厅门口下轿,姨太太也下轿,先后都到花厅里,和督办厮见,总理及各人方才退去回避了。
那督办和舅老爷早等在花厅里面。夫人一见了面,便对督办冷笑道:“哼!办得好事!”督办听说夫人来了,早有三分猜到这件事泄漏了;忙着人到船上去打听,知道那种忙促动身情形,就猜到了五分,然而不知他怎生知道的。此时见面,见了这个情形,已是十分猜透。猛然想起这件事,一定是舅老爷打了电报去的,不觉对舅老爷望了一眼。舅老爷不好意思,把头一低。夫人道:“新姨娘几时过的门?生得怎么个标致模样儿?也好等我们见识见识。”督办道:“哪里有这个事!怪不得夫人走进来满脸怒气。这是谁造出来的谣言?”夫人冷笑道:“你要办这个事,除非我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你把人家已经定亲的姑娘,要硬逼着人家退亲,就是有势力,也不是这等用法!”督办猛吃一惊,暗想难道这些枝节,也由电信传去的?因勉强分辩道:“这个不过说着玩的一句笑话,哪里人家便肯退亲!”夫人听说,望着舅老爷,怔了一怔。舅老爷望着夫人,把嘴对着花厅后面,努了一努。夫人道:“有话便说,做这些鬼脸做甚么!”舅老爷把头一低,默默无言。夫人站起来道:“金姨,我们到里面看看新姨去。”说着,扶了老妈子先走,姨太太也跟着进去。夫人走到花厅后进,只见三间轩敞平屋,一律的都张灯结彩,比花厅上尤觉辉煌,却都是客座陈设,看不出甚么,也没有新姨,只有几个仆人,垂手侍立。回头一望,院子东面有个便门,便走过去一看,只见另外一个院落,种的竹木森森,是个花园景致。靠北有三间房子,走进去一看,也是张着灯彩,当中明晃晃的点着一对龙凤花烛。有两个老妈子,过来相见招呼。这两个老妈子,是总理新代雇来,预备粗使的,村头村脑,不懂规矩,也不知是督办太太。夫人问道:“新姨娘呢?”老妈子道:“新姨娘还没娶过来,听说要三点钟呢,你家。你家请屋里坐坐罢,这边是新房,你家。”早有跟来的老妈子打起大红缎子硬门帘,夫人进去一看,一式的是西式陈设:房顶上交加纵横,绷了五色绸彩花,外国床上,挂了湖色绉纱外国式的帐子,罩着醉杨妃色的顾绣帐檐,两床大红鹦哥绿的绉纱被窝,白褥子上罩了一张五彩花洋毡,床当中一叠放了两个粉红色外国绸套的洋式枕头;床前是一张外国梳妆台,当中摆着一面俯仰活动的屏镜,旁边放着一瓶林文烟花露水,一瓶兰花香水。随手把小怞屉拉开一看,牙梳、角抿,式式俱全,还有两片柏叶,几颗莲子、桂圆之类;再拉开大怞屉一看,是一匣夹边小手巾,一叠广东绣花丝巾,还有一绞粉红绒头绳。不觉转怒为笑道:“这班办差的倒也周到!”说的金姨太太也笑了。再看过去,梳妆台那边,是一排外国椅子;对着椅子那边,是一口高大玻璃门衣柜;外面当窗是一张小圆桌子,上面用哥窑白磁盆供着一棵蟹爪水仙花,盆上贴着梅红纸剪成的双喜字。
猛抬头看见窗外面一个人,正是舅老爷,夫人便叫他进来。舅老爷进来笑道:“姊姊来得好快!幸得早到了三四点钟工夫,不然,还有戏看呢。那时生米成了熟饭,倒不好办了。”夫人道:“此刻怎样?”舅老爷道:“此刻说是不娶了,姊夫已经对总理说过,叫人去回了那家。但不知人家怎样。”夫人道:“此刻姊夫在哪里?”舅老爷道:“步行出去了,不知往哪里去的。”夫人听说,便仍旧带了金姨太太,步出花厅,舅老爷也跟在后面。
恰好迎头遇了督办回来。夫人冷笑道:“好个说着顽的笑话!里面新房也是摆着顽的笑话么?”督办涎着脸道:“这是替夫人办的差。”说的夫人和金姨太太都扑嗤的一声笑了。舅老爷道:“其实姊夫并无此心,都是这里的总理撮弄出来的。”督办乘机又涎脸道:“就是这句话。人家好意送给我一个姨娘,难道我好意思说我怕老婆,不敢要么。”说的金姨太太和舅老爷都笑个不住。夫人却正颜厉色的对舅老爷说道:“叫他们叫总理来!”站在廊下伺候的家人,便一迭连声的叫“传总理”
原来这位夫人,向来庄重寡言,治家严肃,家人们对了夫人,比对了督办还惧怕三分,所以一听了这话,便都争先恐后的去了,督办要阻止也来不及。一会儿总理到了,捏手捏脚的走上来,对夫人请了个安,回身又对金姨太太请了个安。督办便让他坐。他只在下首,斜签着坐了半个屁股。夫人歇了半天,没有言语,忽然对着总理道:“督办年纪大了,要你们代他活的不耐烦!”这句话吓得总理不知所对,挺着腰,两个眼睛看着鼻子,回道:“是,是,是。”这三个“是”字一说,倒引的夫人和金姨太太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督办也笑了,舅老爷一想也笑了;总理自己回想一想,满脸涨的绯红。夫人又敛容正色道:“你们为着差使起见,要巴结督办,那是我不来管你;但是巴结也走一条正路,甚么事情不好干,甚么东西不好送,却弄一个妖狐狸来媚他老头子。可是你代他活的不耐烦?”总理这才回道:“卑职不敢。”夫人道:“别处我不管,以后督办到了汉口,走差了一步,我只问你!”总理一句话也回不出来。督办着实代他难过,因对他说道:“你有公事,请便罢。”总理巴不得一声,站起来辞了就走,到了外面,已是吓的汗透重裘了。
过了一天,便是本公司开船日期,夫人率领金姨太太,押着督办下船,回上海去了。他们下船那一天,恰好是我到汉口那一天。这公司里面,地大人多,知道了这件事,便当做新闻,到外头来说,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到半天,外面便沸沸扬扬的传遍了,比上了新闻纸传的还快。
我在汉口料理各事停当,想起伯父在武昌,不免去看看。叫个划子,划过对江,到几处衙门里号房打听,都说是新年里奉了札子,委办宜昌土捐局,带着家眷到差去了。我只得仍旧渡江回来。但是我伯父不曾听见说续弦纳妾,何以有带家眷之说,实在不解。
即日趁了轮船,沿路到九江、芜湖一带去过,回到南京。南京本来也有一家字号,这天我在字号里吃过晚饭,谈了一回天,提着灯笼回家。走过一条街上,看见几团黑影子,围着一炉火,吃了一惊。走近看时,却是三四个人在那里蹲着,口中唧喳有声;旁边是一个卖汤圆的担子,那火便是煮汤圆的火。我走到近时,几个人一齐站起来。
正是:怪状奇形呈眼底,是人是鬼不分明。不知那几个是甚么人,且待下回再记——